决不能失去子昂--谢方正坚定地告诉自己: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再不能将唯一所剩的子昂也葬送掉。
"崖儿,给我去端参汤。二妞给我备纸磨墨,我要上奏。"
"主子,此事非同小可,您还是别淌这浑水了。"
"闭嘴!陈大人是你侯爷的生死至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有怨情,我岂能坐视不理?你要天下人耻笑我骁远侯是个浪得虚名的缩头乌龟吗?"
崖儿似懂非懂地将这席话听了进去,以为明白皇帝为何封谢郎为骁远侯的意思了:骁远就是"骁勇善战、深谋远虑",和主子似乎匹配。她永远也不会理解武曌点这名号实质是房事隐喻,一语双关,既文雅又颇具大将风范。
谢方正横冲直撞入紫宸殿,女皇对他这种行为习以为常,却没料到他是来替陈子昂求情的,对于从来不插手政治的骁远侯来讲实在是件难得事。他素来明哲保身,不过问参与任何官员之间的争斗,历代皇帝的后妃都没有他这般悠闲懂事,今天却为了一个罪臣子昂不惜逞口舌之争。这个陈子昂果真是神人不成?
"陛下,陈大人对您忠心不二天地可鉴,日月为证!他不过想借此了解叛党,从而一举剿灭他们以除陛下后患,又哪里会背叛大周?若他真的叛君,小臣第一个不会放过他。皇上不相信他,难道连骁远也不相信吗?我从来不曾求过皇上,因为我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请求别人。陈大人于国于民都有利无弊,这才是臣替他求情的原因。"
武曌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朕知道你们手足情深,你对他的器重之心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朕会查清楚,你就不要过问了。你竟然为了一个陈子昂......"
"皇上,臣惟恐狱中酷吏霸行,陈大人挺不过多少时日,日后皇上被了错杀忠臣的名声也不好听吧?此次子昂若死,我也不活了!"
"你如此袒护一个逆党!竟还拿性命威胁朕!你可知,仅这一条便可治你死罪!"
"皇上圣明--臣并没有威胁皇上。臣向来贪生怕死,又岂敢拿命开玩笑?君要臣死,入踏死一只蝼蚁一般,臣有何资格跟圣上讲条件?但只皇上一句「手足情深」,我便效仿江湖义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罢了。子昂哥哥忠于百姓,我谢梦元忠于子昂,也只忠于子昂!子昂去,我便去!"
"你......你不是草莽!你是骁远侯!贵族就要有贵族的样子,为一个逆党寻死觅活是何道理!"
"您可以抨我没志向,但您不能污蔑子昂是逆党!他那样正直地规劝皇上,您却总是这样对待他!我心中好生不服!"
"孽畜!孽畜!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拿下!"屋漏偏逢连夜雨,武曌暴跳如雷,命侍卫将谢方正押进了天牢,但同陈子昂不在同一间。
人没有救成,情况反而更糟了。这对失宠的臣子在狱卒们眼中是多好的玩具呀!十八般整人武艺都可以展现给他们受了。或将粪便浇身,或饿他们几天,或不供水,或放养熟的公鸡啄噬,或倒吊,或命其着铁衣......其中详情不忍细叙,只道是神闻神也泣,鬼见鬼亦愁。尤其是那个好行小慧的谢方正,好像来生的报应都提前成了现世报,苦得他心中骂天骂地,一面还挂念着陈子昂被摧残得怎么样了。
可是陈子昂并不知道谢郎也被关了进来。他对这个政府已经彻底失望了。筷子从不断渗出血的手中掉了七次,陈子昂艰难地靠在圆木上,压得背上发炎的伤口又破脓而出。他不敢预测今天还吃不吃得了这碗野狗吃剩的饭。这里的狱卒都是故意虐待自己,陈子昂心里亮堂。统治者的残忍、仕途的险恶、恐怖的现实......如果不是为了见谢郎最后一面,他决不会再苟且活下去。他的高烧已经持续很多日子,没有人怜悯他,更不要期待会有医药。他几乎分不清现在是生是死是人是鬼了。他只用尽平生力气鼓动自己再辛苦也要活下去。他又哪里得知谢方正也如他一般身心俱焚的痛楚。然而对于这时的陈郎而言,不知道反而好受些吧?
好受?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有一个词语叫雪上加霜,眼下这牢狱之灾正满一年,女皇总算听取部分官员的调查而下旨释放陈子昂。虚弱的陈子昂这才从白衡业魔鬼般的声调中听到那个消息。
白衡业很"好心"地递给他一根木棍拄着走,看到被吊在镣铐上正要被剥皮的谢方正,陈子昂惊惧万状,失声嚎叫:"住手!"这一喊又牵扯了皮肉,才结的疮疤再度撕裂,但是一想到同在天牢相隔不远,谢郎每逢被毒刑拷打时为了不让自己听到叫声而死死咬住嘴唇,甚至咬出血来仍一声不吭,陈子昂心如刀割,万箭攒集。却听谢方正向他笑道:"不许哭!"
"......我已经在拼命地忍耐了,可还是忍不住......我......我不是在为你哭,我是在为自己所受的不公而流泪......"
"你......"谢方正苦笑着埋怨:"你真讨厌!你就不能说是为了我而哭泣的吗?一点都不会说谎,将来怎么讨老婆呀?"
陈子昂皱眉憨笑道:"你也有上当的时候呀?我刚才就是......就是在骗你的......你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啊?"陈子昂抑制不住,连连唏嘘,白衡业好不得意,假惺惺对那班狱卒道:"陈大人既然无罪释放,难保小侯爷也能赦免,你们切不可再这样胡来,出了人命可吃罪不起。"
狱卒们连声应诺,将谢方正从上面解下来。白衡业便伸手请陈子昂出狱。陈子昂不自是不放心离开,谢方正对他说:"子昂只管回去吧,你在这里更叫我难受。既然已经平反昭雪,我不过是个顶撞的罪,又因你而起,想想你已出狱,我获释之期也不远了,不必挂心。"陈子昂这才闷闷不乐地由白衡业领了出去,不快乐地养伤混日子。
万岁登封元年九月,陈子昂按捺不住,第十五次求见女皇,请求她宽恕谢郎的意气用事:"谢郎绝对没有冒犯皇上的意思,他只是太过年轻不懂事才会把心里所想一五一十地告诉皇上。"
"他不懂事?他至少比你懂事!朕是那样的爱惜他,可他竟然为了你和朕翻脸!陈子昂啊陈子昂,你有此知己也该知足了。这天下若能有骁远对你这般待朕的人,朕还有何所求?有何所惧?不过你不用求朕了,三思早在你之前就替他求情,把他带回王府暂住了,你就放宽心吧。"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子昂唱个诺便匆匆忙忙退出紫宸殿。
听到谢方正已被释放,他是惊喜,而听到接人的是梁王,担忧就盖过了方才的喜悦。没有比羊入虎口更适合形容谢郎的处境了。陈子昂能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梁王是拿人质要挟自己啊!自己贸然前去要人,非但救不了谢方正,自己还会被梁王趁机拔除。难道只能忍气吞声吗?他正彷徨地徘徊于家门口,猛一抬头时却看见谢方正已经在里头冲着他笑了。
抑制不住心潮的澎湃涌动,陈子昂飞奔过去再不想放开紧箍的双手。原来谢郎竟是如此想念他,甚至不惜亲手杀掉了白衡业来换取他们这次相会。谢方正知道梁王对关着他没什么兴趣,这次的抢先不过是给陈子昂提个醒。现在杀了白衡业,谢方正就可以算计梁王了:陈子昂曾经在徐元庆一案中秉公谏言,想来也不会姑息谢方正。
徐元庆是子昂同州下邽人,其父为县尉赵师韫所杀,而师韫已成为御史,元庆变姓名投到御史门下将他杀死,然后自首,武曌竟十分赞赏他的孝行,要赦免他的死罪而改叛轻刑。当时任右拾遗的陈子昂不同意赦其死罪,主张既要依法判处徐元庆死刑,又要在村里立牌坊进行道德表彰。结果女皇就因众臣称道子昂为是而叛徐元庆死罪。谢方正就是以此来说服武三思放了自己,因为武三思抓着这个把柄随时可以制服他陈、谢二人。
这是一着险棋,谢方正并不能确定自己会被女皇赦免,因为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秘侍白衡业。但是与其让他就这样等着被折磨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来得爽快。并且他亲自带来了武曌的圣旨:"圣上的堂侄武攸宜任清边大总管,奉命率军出讨契丹叛乱。皇上念你过去平叛有功,特委你在统帅部担当幕府参随同出征。"
抱着瘦下一大圈的谢方正,陈子昂亦喜亦忧。喜的是这道口谕又令他壮志勃然复生,忧的是谢方正从此要背负着一套无形枷锁,不知何时触怒梁王便会一命呜呼。
谢方正看出了他的心情,安慰道:"子昂好不迟钝--姓白的那小子烧我全家连同我为官的大哥在内多少条命?皇上见了这数目还会怪我吗?"
陈子昂信了他的话,宽心地笑道:"那你可好好留在长安等我凯旋。"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是怕战场上刀枪无眼伤到了我,起码我们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怎么样了,比起相隔千山万水的思念,挨几枪刺又当个什么事儿?"
"我不劝你,只是梁王......"
"他?我有把柄在他手上,我们一起去任何地方他都高枕无忧,何况他还要省点脑筋对付其他忠臣,哪会特别照顾我们呢!"这话让两人苦中作乐地笑了一把,不几日便结伴随大军征讨契丹。
北望燕山,东眺辽海,陈子昂缅怀蓟丘故事,自道"以身报国,我则当仁"。然而武攸宜领军不立法制,形同儿戏,致使唐军连连败北。陈子昂屡谏不听,翌年三月,唐军十几万几乎全军覆没。
满怀着对殉国将士的哀怜,陈子昂仿效屈原的《国殇》写下沉重的《国殇文》。他再次谏言:"......审智愚,量勇怯,度众寡,大帅应以长攻短。下官恳请大帅下令,容我统帅万人充当前锋以退敌军!"他一介书生,一片拳拳忠心,一番刚直之言,惊坏了骄横庸弱的武攸宜,以为他大胆犯上,有越权夺位之野心。陈子昂的意见非但未被采纳,反而被降职为军曹,只掌握军中文书。刚刚燃起的报国热情又被湮灭窒息了。
走出蓟城北门,遍览古燕国的废墟,登上蓟丘楼,遥望黄金台,想到曾在此礼贤下士的燕昭怀王,追慕乐毅、郭槐、邹衍等古人古事,吊古伤今,禁不住仰天长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幕无际道无边,子昂何流英雄泪?"
陈子昂转过身,那不屈于浑浊的沉重头颅在谢方正的胸前无端地垂下了。劲健风骨犹存,但究竟少了些什么呢?
"梦元......跟我回梓州吧。"等待了他许久的沉默,谢方正听到的是这么一句话,他有些意外,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也许早该这样了吧?当年吕震天神经兮兮地告诫我远离政治旋涡时,我还讥笑他胆小怕事,毕竟经过了这许多灾难才相信了老庄"全身远祸,归藏守拙"的思想,我真是年少无知啊!谢方正和婉地笑问:"哥哥终于要把我放在首位了吗?"
陈子昂明白他是在问自己终于要放弃了吗?可是我的郎君啊!就当作是我下山做了一个难容与世,为世所杀的噩梦吧!以我一人之力又该怎么改变事实?倒不如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陈子昂经过痛苦思索,终于作出最后的抉择--挂冠归里去,高蹈风尘外。圣历元年秋,他以父亲老病为由,解官归侍。由此,对谢方正杀白衡业的审判爆发了,似乎在向他示威:即使他罢官也一样不得安乐。
谢方正的斩刑被女皇定在重玄门。重玄门位于北夹城中,正对玄武门,这样百姓便围观不到。显然她是不忍心让百姓看到的。
离行刑还差一刻时辰,谢方正突然向端坐于上位的女皇问道:"皇上恕罪臣斗胆提一疑问。"
"讲。"
"谢皇上。可容罪臣临死前与子昂说个心愿?"
迷湿的眼光见到女皇点了点头,陈子昂连滚带爬地登上台阶跪到了谢方正身边。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地等待谢郎说出自己的心愿。谢方正的内心也不好受,但是他要坚强,不能让子昂再受到伤害。他咬咬牙,平静地对子昂说:"第一批柑橘已经上市了,哥哥能为我买回来吗?"
他的愿望只是吃一个子昂买回来的橘子吗?陈子昂狠狠地点下头,从重玄门飞跑出去买橘子,再不顾在场其他事物。他就这样跑啊跑,一直跑了三条长街,商贩却像故意躲着他,一个橘子也看不到。他气喘吁吁,焦急万分,狠命地砸着自己的脑袋--谢方正根本不是要吃什么橘子!他只是支开自己不让自己目睹他的死亡!
陈子昂脸上滚滚的水珠爬下,汗泪夹杂,全面放纵。当他冲进重玄门时,时辰早已过去,却见众臣伏跪,并众口一词:"皇上圣明,金口玉言不可言而无信!"
武曌见陈子昂空着手回来了,想群臣喝道:"那朕赐死尔等该当如何?"
"皇上饶命!"
"君无戏言,岂容收回成命?"
原来她也识破了谢方正的诡计,并且为他所动,决定不再杀他,只命太史令将他从史册划去,也就算杀了他了,更没人知道她说话不算话了。圣上这般维护,还有谁能扳倒?到最后当然是吾皇圣明、吾皇仁厚!
武曌满意地点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就将他放逐到梓州射洪去,永远不准回朝。"众臣无一异议,她又说:"陈爱卿,你的奏章朕已经批了。你一片孝心,准许解官归去。"她已经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辞,不愿再听陈子昂的逆耳忠言,也就顺水推舟地通过了请求。陈子昂这一悲一喜几乎冷热失调,不晓得如何是好,只纵情谢恩。
马车已经鞴好,谢方正又小厮扶着进厢,冲里面凝神等待着他的陈子昂提醒道:"子昂哥哥,我们要启程了。不管前方的路多么崎岖坎坷,多少艰难险阻,能伴随你左右是我余生最大的幸福。哪怕你我一并腰斩,只要你壮志不灭,傲骨长存,你便是我永远追随的英雄!"
世有傲物媲寒梅,却叫层雪单自怜。孤凤独鸾终成双,马铃声声荡衷肠。
《博鸾随》全文完
后记
洋洋洒洒十二万字,比起那些个长篇典籍来说虽是不值一钱,却也写得辛苦。《博鸾随》的定名几乎是在写完时才敲定下来的。大家知道它原本叫做《双龙戏珠》,但是因为凌影不喜欢,我中途试着该过题目但是没有成功。定下博鸾随的决心来自瞑雪,这篇文的回帖基本上没有(当然不包括极乐鸟的亲亲们),幸好有瞑雪在我要求下给出了建议。她说文不对题,因为吕克扬不能算是一条龙,而陈子昂若算龙却也戏不了谢方正,只有被反戏。她建议我用搏(或缚)珠戏,我仔细想想觉得不错,便该搏为博,博得的意思。凌影说我们写古风总是爱用龙啊凤啊的,我说倒也是,于是用了和凤差不多的鸾,字面理解成两个人为了去博得鸾的相随也就说得通了。
因为不可能一天写完全文而是分两三个月去写,有时遇到前后阻塞,语言似乎就变味了,可以说是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我写现代文没有现代气息,也许因为我不喜欢流行元素的关系,而我写古风更是什么什么呢?我根本就没有一点常识。过去有写文中的角色本就不受我宠爱,也就难以有感情,写的时候大约还是有点感情的,写完之后就淡了。而我现在正相当地宠爱这篇新出炉的文。
我的文和人物没有吸引力大概是公认的了,因为很少看到会有人像称呼其他大人作品中的角色那样亲切,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喜欢取好听的名字,可事实上我总是毁去这些名字,所以我说自己毁人不倦。所这次随便找了两个名字来写,而且很容易记忆。读者看文也许是随手看见哪章就看哪章,因为没有吸引力的关系,从哪里看都一样--我这样揣度大家的心思不知道对不对。起先以为是别人不好,到了2005年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占很大比例:明明不擅长表达思想(这是师妹老是批评我的,什么都懂,可是只会自己懂,无法表达到让别人也懂,这样是不适合当老师的),却还舞弄什么文字,不是那个官还偏要戴那个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