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神是专门用来挑动女人自主上钩的。他先前不曾晓得,像谢方正这么一个乳
臭未干的小子也能露出具有此等强大杀伤力的哂笑,连他--吕司农的公子都自
惭形秽。该有多少无知的女子迷失在他甜蜜而无耻的陷阱中啊!--吕克扬天马
行空的联想十分有趣,他忘记了谢方正连老婆都讨不到一个,还以为谢方正是个
酒色淫魔那就大错特错了。所以他并未这样想,而只逗留在不服气的境界。
没有往更坏方向猜测并非吕克扬的本意。他本人愿意把谢方正从头到脚、从
品格到作风都一个不落地编派一遍。但此刻他们已经渐入山腰,其间芳草飘香,
鸟语窃窃,清新悠然,他便再无意愿亵渎这份质朴,以至于连那个可憎的笑容都
令他怦然心动,仿佛入了画卷见了那画中仙人一样,吕克扬几乎忘记了自己捏造
的处境。
夏侯心里可还记恨着他,她向谢苍正求助:"你看他们呀!都欺负我!"
苍正爱护地长笑,对她的脾气不置可否。他应该是很了解夏侯貂的习性了,
知道沉默是最好的办法。这时他只要附和一句讨好的话,夏侯一定如鱼得水盛气
凌人。她往往为了向人炫耀她的护花使者而故意耍横为难别人,看到谢苍正不帮
衬自己,貂儿也就安安分分地坐下不再胡闹了。吕克扬对她的识大体懂分寸现出
赞赏的一笑,夏侯则还赠他一个不屑一顾的冷眼。
好清高的女子!吕克扬暗自赞叹夏侯与众不同的傲气。高傲两个字并不能概
括全部的情感。不同的女人,她们高傲的方式与方向也各有千秋。天下多的是目
中无人式的高傲,而夏侯貂却属于一种难能可贵的带有理智和人性光辉的傲慢。
有时她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周身感觉不到荒凉,这和方宜云的冷漠截然相反!吕
克扬渐渐觉得,方宜云同夏侯貂比起来真是没什么了不起了。他甚至不用与她相
处太久,就已经身陷泥潭。
"我看我们加紧步伐,上竹峰亭一览山下全景吧。"谢方正的提议避免了过
久的冷场,众人纷纷起立,由他在前面带路。
陈子昂担尽了客人的职责,一边走一边向谢方正请教:"竹峰亭是什么地方?"
"它是整座小胭脂山的最高处所建的一座凉亭。故而称作「峰亭」。"
"那「竹」字又怎个解释?"
"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题匾之人想是
怕俗了。"
陈子昂淡笑着说:"这倒令我想起一个相同的故事。"
谢方正谅他没有卖关子的心计,顺水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有兄弟二人一同吃饭。兄长与其兄弟说:我怕瘦你怕俗,因此我吃肉你食
竹。"
谢方正附和一笑,问道:"子昂哥哥可是说自个儿日后吃肉的时候让我陪着
吃竹子呢?"他不光问这边,还不时回头看看陈子昂旁边的吕克扬及其身后的夏
侯貂。他自以为观察入微,目光敏锐,并且这次更是深信不疑。一个寻常百姓需
要不间断地干活养家糊口,他们没有深入研究别人思想的闲暇。而谢方正不同了,
他家农、商并行,丰衣足食,他作为养尊处优的少爷,除了考虑怎么花钱就是琢
磨怎么引人注意,也只有他们这类饱食终日的人,才有那样超凡的本领用以填补
空虚的日子,消磨多余的光阴。
陈子昂不料他有此一问,慌张地回答:"怎么会呢?我说过我不会对你耀武
扬威。我们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会让你......"
"让我怎样?"
"我不会欺负你。"
"哈哈哈......听我说吧--应该是有福我去享,有难你来当!就凭你也能欺
压到本少爷么?你不被我招惹就已经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他竟然说这种话!他竟然说"有福我去享,有难你来当"!他怎么这么自私!
他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嘲笑我!陈子昂对谢方正太过肆虐的疯笑异常反感,
他更讨厌谢方正嘲笑自己。即使他真的很蠢,那也给客人一点起码的礼数吧?最
可恨的还不在于此,权当他不拘小节好了,最可恨的是谢方正对自己的行为还不
自知,否则他就不会做出那些违背道德的事情。
被耻笑得郁郁不乐,陈子昂保持着他最后的镇定说道:"我要下山了,你们
请继续。"说罢,不顾谢苍正和吕克扬的好意阻拦便气鼓鼓地愤然离去。
"子昂哥哥!"谢方正知道真个惹出火来了,惊叫着追上前去,但他拦不住
决意离开的陈子昂,反而一头撞在了小径边的木桩上。
谢苍正赶过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怎么走的路?竟会撞到这蠢物上
面。"
"鹿死不择音,我可有空闲照顾脚下?"
谢苍正顺手理理他兄弟的头发,觉得一向沉着的三郎从没像今天这么可爱过
:"又不是战场上吃败仗要亡国了,这般莽撞,叫我回去怎好向爹爹交代?"
谢方正撅起的嘴巴足够挂上一个油瓶,"你若真怕爹爹怪罪,早该将子昂拦
下了。"
夏侯貂、吕克扬乃至灵湖,须臾间都被这少见的傻气逗笑了。吕克扬笑得尤
其夸张,简直能赶上谢方正的放纵了。对付他们,谢方正只有自我解嘲:"能博
美人一笑,也算我谢某人功德一件了。"紧接着他随身一跃,稳稳地降落到陈子
昂的背后。
陈子昂站住脚,却不回头,只说:"别跟着我。"
谢方正没有应声,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大跨一步上前,胸口随即挨了陈子昂
重重一拳。他捂着痛处连退五步,委屈地喊道:"来真的啊!"见子昂扭头便走,
谢方正大喝一声:"站住!"他拼了命地奔过去,一面追一面喊:"你别生气嘛!
是不是觉得我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大不了我向你磕头赔罪好了!"
陈子昂终于转过身来,但是严肃得令人不安,"不用了,陈某受不起。"
"那你要我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啊?"
"省点心思吧,我不敢劳驾你为我费心。我讨厌你这个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
"子......"谢方正体会到一种危机,令他焦虑、令他惶恐、令他手足无措。
虽然他们认识才几天时间,但并不能打消谢方正放弃这位朋友的念头。他不是一
个轻言放弃的人,认错对他而言是极其难办的事。他向来妄自尊大,从不认为自
己会有过失。即使这次,他依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可是为了挽留子昂,他
逼着自己说出违心的话来。因为在他心目中,子昂比面子更重要。谢方正的优点
就在于他能够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在于他明白自己心里想什么、需要什么。并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能耐,所以他们就像心灵中睁着眼的瞎子。甚至连读了那许
多书的吕克扬都把他归为异类。书卷对吕克扬身性的培养作用收效甚微。他没有
所谓的知书达理,却同一个粗鲁的莽汉一样。由此可见,吕克扬在读书人之中也
算得一个异类,而他这种变异,最初竟是由于那场错误的婚姻引起的。
谢方正的步法跟不上陈子昂,垂头丧气地随余人登至竹峰亭。下山之前他叹
息道:"没能与子昂同瞰半城景观,实属一大憾事。"
"三弟不必悲伤,来日方长。"
"我竟忘了问他要去往何处。"
这时只听吕克扬朗朗说了一句:"他的被子还在你那儿,走不远的。"谢方
正惊奇地看着他,凄然地笑了。
你为什么如此伤悲?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会露出这样失落的眼神?这样
地丢魂落魄?你......还是我见过的那个缺陷大王吗?是你变了?还是我根本不了
解你?
第七章
第二天的狩猎计划搁浅了。夏侯一家在几天后启程回京,陈子昂的下落也很
快有了眉目:他就住在玉世行分号的泰安客栈。谢方正原本想早点去见他,但是
那天的冲突之后,他显得心事很重,乃至于竟成了疾病,连日来的头痛影响了他
的行动。灵湖整日整夜地看着他,不让他出门。女大尚且不中留,更何况是谢方
正?那些墙壁又怎么关得住他那颗不羁的心?所以一旦他的气色好转,谢玉山就
命人把大门为他敞开。
找到陈子昂时,他正在底楼吃饭。谢方正向他打拱,道:"陈兄别来无恙啊?
不知小弟可否同桌?"
多日不见,陈子昂当然不会拒绝谢方正的请求,而且自己也不是不想见到他。
不过现在的陈子昂,不得不与谢方正保持一段距离,他不希望再被人爬到头发梢
上。他将自己的心扉紧紧关闭,不让任何人闯入,尤其是面对谢方正的时候,他
希望自己是麻木的。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饭,中途一句话也没说。饭后,谢方正抹抹油腻发亮的嘴
巴站起来喊了一声"结帐",便丢下一锭银子走出店去。店家知道这顿饭不过一、
两钱的银子,便跟过去叫道:"哟!我的三少爷!我哪敢要你的钱呀!这顿就算
小店孝敬您老人家的。"
谢方正剔着牙懒洋洋地收起银子说:"既然如此,那我老人家就不客气了。"
可他看见陈子昂瞪着他的双眼,又马上改口了:"这么点前你不肯收,是不是看
不起三爷啊?你敢骂我是臭要饭的是吧?就准别的大爷给赏钱,三爷就不能给吗?
我告诉你,三爷不但要给,而且比他们的手笔大得多!这钱,一定要收下!不够
我再添。"
一番话把众人逗乐了,陈子昂背过脸去,免得让谢方正看见他笑得变形的脸。
这还不足以瞒过谢方正,他见陈子昂笑了,便一鼓作气又向他道歉,还派人把被
子还给了他。
陈子昂笑定,喝了口茶水说道:"算了,过去就过去,都这么些天了,你何
必还耿耿于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我还会计较吗?"
"这就好!我现在要喝酒!"谢方正的双眼恢复了神采,他没有看错:陈子
昂确实蠢笨,竟然没有借此提出条件。既如此,谢方正也大可不必送上门去要他
开价,可以省了本钱。
街道上横行的官差使道路变得狭窄。他们在客栈对面的墙壁上贴了告示之后
又到别处去贴。大伙儿一窝蜂围上前,只见上面写着:江宁知县方延缜之女方宜
云无故失踪,望女速归。知情并通报者赏银十两......
陈子昂陪同谢方正也挤在人群中,他不解地问道:"她不是克扬兄的夫人吗?
怎么会失踪了?"
谢方正鄙夷地咕哝道:"欲盖弥彰。"
"你说欲盖弥彰?"
"这里说话不方便,借你客房一用。"
"好。随我来。"
陈子昂回进客栈走上楼梯,谢方正看他住的房间布置得还不错,也就直截了
当地回答他所问的问题:"你也许会怀疑和我谢家有关。但是撇去方宜云出走的
这个动机不管,以吕家和方家的势力,至少在金陵一带完全可以自己找人。若真
个失踪了,他们不会贴告示而让家族声誉受损。"
"以你的意思......"
"方大人不可能对女儿下手,而方宜云又住在夫家。"
"你怀疑克扬?"
"我并没有说是他。"
"可是从你的推断来看,吕府很有嫌疑。"
谢方正笑笑:"我也没有说不是他。他这个人阴晴不定,难以把握。说句心
里话,我见了他就有三分畏惧。"
"那也许你真的错了。克扬很爱惜嫂夫人,又怎么会把她弄丢呢?"
谢方正看着陈子昂,慢条斯理地回答:"吕克扬的为人,我比你清楚。对了,
你这些天有没有和他一起打发闲寂?"
"前两日倒是一同斗蟋蟀。可是据说昨天,他连夜去了京城。"
"京城!"谢方正跳起来,自言自语道:"坏事......坏事......看来我也得去
京城。"
陈子昂受了这一惊一乍,益加大惑:"他去京城找夫人,你去添什么乱?"
"哼,你以为他是找我大哥要人?我恐怕他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吧?"
"那你又不肯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陈子昂心中不悦,"我对你是有什么说
什么,从不隐瞒,你却这般不信任我。"
是你自己乐意说的,我也没逼你--谢方正心里这样想着,但他对陈子昂的
说辞又换了一套:"你也知道我说话向来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何必这么较真呢。"
陈子昂果然给了他一个诮笑,便不再插心思。谢方正邀他同往京城,陈子昂想了
想,以到苏州办事为由推辞掉,两人就此道别。
事不宜迟,谢方正没来得及禀报父亲就到马厩鞴马。他人似彩凤,马如龙,
单骑飞驰,转眼消失在一抹树林。
假如一刻不停地跑,兴许还有追上吕克扬的可能。但从金陵到长安,说远也
不是很遥远,快的话,第四日就可以到达长安城,半路拦截的希望因此万分渺茫,
加上天公不作美,谢方正行到半程之时,上空降下雨来。
这些日子接连寒爽干燥,日照充足,四十多天来的第一场雨要显示一下它的
威势。它妨碍了谢方正的行程,迫使他放慢脚步。那些纷纷坠落的雨点无不烙上
了秋季的寒冷,迷得人睁不开眼睛,浑身笼罩在一股湿滋滋的阴晦之中,像是会
从身上长出苔藓或者木耳来。四周是旷野,看不见一个人,或许再过二、三里就
是颖州。
正是人困马乏时,谢方正一个不留神,滚下马来。他摸摸衣内的钱袋--还
在。上马过了城门住店,也好打打牙祭,适逢几双贼眉鼠眼瞄上了自己--匆忙
间怎么忘了换身粗布麻衣呢?谢方正偷瞟他们,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箸,豁地转身,
扑咚一声朝那些向自己过来的人跪下就喊:"好心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们行行
好吧--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还是掌柜的好心施舍,我求大伙再施舍点包子钱吧!
等我将来飞黄腾达,一定不忘众位的救命之恩!"
如此一来,几个强盗咕哝不清地骂了一声,认命似的丢给他几个铜钱喝道:
"操你亲娘祖奶奶!老子流年不利,真晦气!拿了钱,给我滚远点!"正中下怀
--谢方正低三下四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地退出客栈,转到后院骑马就走。挨几句
骂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已经算不得什么,只是这阴寒的气候使他迫切需要一个
容身休憩的场所。鉴于此次出师不利,他不想再有什么耽搁,所以他选择了尽快
冲出这片乌云。他是逆天的精灵,他不信奉天命,上天反而因此更垂爱他。金边
很快出现在天际,在他所站的土地上,与还在接受雨水冲刷的地域仅一墙之遥,
却截然两个世界。阳光普照在他得意的笑脸,马儿撒开四蹄直奔陈州。
五天之后,谢方正抵达长安。谢书正欢喜地接待了这个两年不见的兄弟,这
才使谢方正睡得个安稳觉。
这是谢方正住在郎中府的第二天夜里,他在前一天吃饱睡足,现在可睡不着
了。书房的灯火还亮着,兄长在忙碌什么呢?他朝火光的方向走去,叫了一声
"大哥"。回应他的是一声平淡无奇的调子:"进来。"
谢方正推门而入,书案上堆着高低不齐的六叠典籍,三面墙上也都摆放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