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天的晨光里一如往昔的悠悠转醒,背贴着另一个火热的胸膛,从后伸来的结实臂膀还紧紧搂在他腰上,习以为常的体重有着不可思议的安全感。正因为身子享受着这样的暖意,所以吸入的空气便感觉格外清凉。
十二月的天向来夜长,今天一早就格外亮堂,还能隐约望见窗外落着零碎的影,他来了兴致,极小心的挪开压在腰间的手,慢慢起身下床。回头确定寻漠然依然熟睡,也没有穿衣梳洗,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惊动专强行管制他的枕边人。
蹑手蹑脚绕到窗边,推开。伴随窗轴转动,呈现出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漫天漫地的雪应该是下了整整一夜,纷纷扬扬净化了整个视野,万物皆是皑皑,瞬间宛如置身冰雕玉砌的琼楼仙境,无以表达的惊喜。
伸手出窗,接来几朵雪花,洁白晶莹极惹人爱怜,躺在他无温的手掌久久不化。依稀记得,江南的冬天湿润多雨,不比西域这般严寒,因此甚少下雪,难得下了,也没有如此苍茫宏大。那时他爱看雪片轻盈地舞落在西湖的柔波里,薄薄覆盖在断桥四周,显得秀美非常,往往引得文人相约来赏,竟也凭添风雅一景。
突然一件白貂裘裹上他的身,有力的双臂从背后将他揽入一个宽阔怀中,这才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单衣,却是看到雪景兴奋得忘了冷。
"也不怕着凉了。"
用拥抱暖着他的身子,寻漠然顺势吻落他的耳边,满是不悦的低声责备。其实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他已醒了。因为好奇他的行径,于是装睡观察,直到见他衣着单薄的站在窗口看雪,就再躺不住。面子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暗担忧,他怎么就不会善待自己?
握住沐悠狐冰冷彻骨的手,托在掌心温着。他接在手中的雪在他传递的体温里迅速融化,最后化做一滴水,玲珑地滚在雪白的肌肤上。
蓦然想起那个收留过沐悠狐的少女叫他雪,想必是擅自取的名字。他似雪,又不如雪般柔弱,经不起一丝温热考验,转瞬即化。他应该是雪莲,天山上唯一的美丽花朵,冰肌玉骨,纯洁无瑕,超脱凡俗的高贵气韵,即使是最严苛的环境也摧残不去。
他的雪莲,越过阻挡面前的险峻山峰,是否就能得到这花儿水晶般珍贵的心?
一个分神,怀里顿空,下意识去抱,只抱住貂裘柔软的皮毛,沐悠狐像钻空的鱼儿般拉开门跑了出去。寻漠然来不及吃惊,忙追出去,却见他站在无声的雪天里,仰望着碎玉飘零的苍穹,浅金的散发缀落越来越多的雪片,素白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这片同样的素白里,刹那间绝美震撼心神,紧张窒止呼吸,惟恐又一个不留神,他就会随雪化去了。
从未那么手忙脚乱冲进雪地,把发呆的人儿再次包进白貂裘,正要强行抱他回屋,却被沐悠狐快一步拉过了手,用指尖一笔一划细细在他掌中写着。三个字,导致两个人突然的静默,忘了正身处天寒地冻的庭院。
回、临、安。
"......你要回映荷轩?"诧异地抬眼,金色的眸子在满怀期望的看着他。
这样的要求,令向来果断的寻漠然犹豫。沐悠狐抓紧了他的手,眼里有着怕被拒绝的担忧。他直盯着他,冻得有些干燥的唇颤抖着开合,用口型诉说着他的声音。
你、允、过、我......
呼出的水气淡淡地散去,寻漠然最终叹了口气。
"好,我带你回去。"他将他拦腰横抱在怀里,走回屋去,"不过之后你要跟我回来,一辈子留在这里,这就是约定的代价。"
严冬过后,寻漠然履行诺言,带沐悠狐和欺菲回到临安府。江南正值阳春三月,满城新绿芳菲,踏入映荷轩虚掩的门扉,熟悉如一次郊游归来,却已事隔两年。
收拾起杂草丛生的凋零庭院,整理好覆满灰土的尘封房屋,焕然一新的映荷轩与昔日无二。笑看欺菲抱着曜儿兴奋地四处跑,满足的心情就像游走太久的灵魂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归属。相对于沐悠狐的喜悦,寻漠然各种情绪淡淡地交杂在眉间。
涉足中原后,暗中随行的下属已探听来江湖上各种最新消息。传闻近来中原武林出了一对神秘夫妻,因两人隐居山林,男号"旋隐"女号"天隐",一直隔谷分居且不喜出没。江湖始称"旋天隐者",其事四下一传开,近来倒也名声鹊起。
他人不知内情,却瞒不过寻漠然。除了寻浩然和叶飘絮,"旋天隐者"还会有谁?
得知那两人的近况,也算不需再为旋天门的往事操心。比起江湖上永无止境的风风雨雨,他更在意的是沐悠狐的状况。出冬之后他的身子一直不好,病情也再无起色,直到回来映荷轩,他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很想尽快带沐悠狐回寒漠宫,又不忍剥夺在他现在每天都会展开的舒心笑容,于是日复一日的拖延着,转眼也快半月。
他可以等,但他始终不是有耐性的人。不曾动摇要绑他在身边的决心,即使他恨他也好。
于是这天,寻漠然推开了沐悠狐的房门,发现他正靠在桌上像是睡着了。皱起眉怪他又不注意身体,靠近时却见他满额冷汗,顿时一惊,忙将人扶起来。此时沐悠狐已昏过去,呼吸紊乱,眉目间尽是辛苦之色,寻漠然立即探他脉象,也是微弱异常。
正巧欺菲进来,看到沐悠狐躺在寻漠然怀里不醒人事,大惊失色,抓住寻漠然大叫:"你又对他做了什么?快放手!"
这节骨眼上根本来不及争辩,寻漠然不答,反而一掌冷冷打向欺菲。欺菲不防,被掌风弹出去撞在门框上,虽未受伤却也生疼。他只觉身边一阵风带过,寻漠然已抱着沐悠狐冲了出去,急得欺菲大声唤来火狐。由曜儿寻着气味带路,他也一路追赶过去。
杭州河坊一带,各类店铺林立,路人来往频繁,江南繁华可见一斑。而在这满街芸芸众生中,有一对男子尤其引人注目。略高的那个容貌俊邪,一脸笑意桀骜不羁,着装精细必是有来头的人物。而并肩走在他身边的,乃是一位绝艳的白衣少年,显眼的及膝长发乌黑飘逸,面无表情似有心事般,以致于周身的冰冷之气更加肃杀,叫人远退三尺。
可那俊美男子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异样,对着身边的少年笑吟吟道:"龙儿,想什么呐?"
想事的龙浚清这才稍稍回神,随口敷衍道:"没什么。"
半月前龙熙烈修书到幽冥阁,约他前来杭州绝灵山庄。赴约之后,他得知了沐悠狐的事,没想到多年不见的"神算"竟也牵扯上寻漠然,还遭逢诸多变故。且据说他经脉尽伤,失忆又失语,就算他自负医术高超,亦是棘手难治的病症。另外,至于旁边这个因某些想当然的原因执意跟来的多余家伙,也是一个让他头疼的因素。
"既然没什么,就别对我那么冷淡嘛!"
殷楚幽虽然口气委屈,但脸上的笑容掩饰不了不轨的企图,底下一只手跃跃欲试地身去握龙浚清的手。
不过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显然龙浚清的警觉度又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对方的奸计得逞之前,他闪电般打掉那只罪恶的毛爪,将自己的手抬至胸前,狠狠白了殷楚幽一眼。
"这是街上!"
都说北方汉子豪迈直爽,怎么偏偏就出了这么个死皮赖脸狡猾无耻的痞子?从外貌到性格一概变异。众目睽睽之下两个男人手牵手的逛街,像话吗?真亏他做的出来,变态!
当然内心的暗骂再厉害也是起不到任何效果的,所以殷楚幽继续涎着脸皮靠过来,这次知难而进的手掌发动了包围龙浚清腰部的攻势。
"反正谁也不认识谁,有什么关系?"
想要撕烂眼前这样无赖笑脸的冲动愈演愈烈,龙浚清百分百第无数次确定这男人绝对不要脸!眼底藏不住的又气又窘,板起脸正要发作,却被前方突然的喧哗扰乱了反击计划。
原来发生骚动的是一家医馆,只听里面传出一阵哀叫之后,有人冲了出来,凶狠的气势逼得路人四处散避。龙浚清仔细一看,竟是寻漠然,怀里正牢牢抱着昏迷沐悠狐。印象里那个冷酷如冰的男子,此刻卤莽的举止完全暴露了他方寸大乱的焦躁。
龙浚清神色一紧,无暇思虑太多,运起轻功一个闪身,直往寻漠然而去。
出掌击开死缠讨诊费的庸医,引来杀猪般的惨叫,寻漠然皱着眉抱住沐悠狐匆匆出门。说什么没救了,回去办后事吧,他没一掌打死那个无能郎中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但现在没空计较这些,眼见沐悠狐的脸色越发苍白,寻漠然提气便要往前再寻医馆,才一迈步就有人身形一晃,挡住了他的去路。
来者一袭白衣,繁长青丝下年轻冷艳的容貌令他暗暗吃惊。正是龙浚清。寻漠然飞快地环顾左右,果不其然幽冥阁主也在。他曾与这两人有些恩怨,若在这关键的时候,他们前来找他的麻烦,便是不妙了,于是心下杀机潜伏,凌厉喝道:
"滚开!"
龙浚清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是望了眼病重的沐悠狐,冷冷对他道:"想救他?"
闻言寻漠然一愣,只见龙浚清自顾自走进适才闹事的医馆,丢下一句:"跟我来。"
确定对方并无恶意,寻漠然依言跟回馆内。不理会还缩在角落发抖的郎中等人,龙浚清一指边上的软榻,命令道:"把他放下。"
回头见寻漠然有所顾忌,他也不辩解,只冷漠地说:"不想他死,就照我的话去做。"
寻漠然这才忍了气,轻轻放下沐悠狐。龙浚清撩衣坐下,为沐悠狐诊过脉,又查看了他的症状,略微思考后出声唤一旁的郎中备来银针。
那郎中早吓得战战兢兢,听龙浚清话中气势哪还敢怠慢,忙按吩咐颤抖着捧上银针,赶紧躲回安全地带去。
龙浚清将针引火煨过,细细扎入沐悠狐头顶胸腹穴位,又落几针在手臂经脉。片刻之后,沐悠狐眉间微簇,似有了些知觉,复又沉沉昏去。龙浚清却收针起身,惹得寻漠然心中急躁,厉声质问:
"为何不医了?"
"悠狐的病不是一时半刻能医好的。我已用针稳住他的状况,暂时无碍。"
面对龙浚清淡然的态度,寻漠然显得寒气逼人:"我只要你说,他治不治得好?"
龙浚清瞟了他一眼,道:"他的病症是由脑中淤血压迫所致,如今时间太久淤血凝结难化,能否治愈,我也不敢妄下断言。"
依现在情况看,要救沐悠狐就得用真气逼入银针所定穴道化开淤血。只是这方法不光需要浑厚的真气,还要能娴熟使用针灸变化之法,施治的最佳人选是红笑尘,但那老头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远水近火也难救。至于他,医术虽得红笑尘亲传,毕竟不及师父的修为,是否能以它治好沐悠狐,只能看天意。
结果寻漠然脸色冻结,猛得挥掌拍向龙浚清,怒道:"倘若他出事,我定要你陪葬!"
龙浚清也不闪躲,当凌厉掌风扑面而至,一直在旁静观其变的殷楚幽突然出手,一面护住龙浚清,一面格开攻击,制住寻漠然的手臂,对他笑得阴邪。
"你敢伤他?"堂堂幽冥阁主武功卓越,想当初败给寻漠然是一为救人二因中毒,如今再打斗,料想寻漠然也未必赢得了他。
见两人僵持不下,龙浚清冷哼一声:"寻漠然,现在我是医者,不是神仙。悠狐是我的朋友,能治我自当竭尽全力治好他,若治不好......那也是拜你所赐,我必会为悠狐讨回一个公道!"
转身看着沐悠狐并不安稳的神色,他无不忧心地叹道:"唯今之计,就是尽快送他去绝灵山庄安顿下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了。"
第十二章
缓缓恢复意识的时候,脑袋里像压著千斤巨石,连抬起眼皮都显得沈重。身下柔软的床铺非常舒适,自己却虚弱得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只好转动眼睛,看著守在床边的两个少年。一个是菲儿,另一个,曾在映荷轩见过,後来在西域也见过,记得他是叫绝迎璧......
思及此,脑中的记忆忽然如泉涌一般,虽然还有些混乱,但至今经历的大致事件,竟都源源不断的出现在思维里,来势汹涌得令他措手不及。
"沐哥哥,你真的醒了?"欺菲的小手试探地在他失焦的眼前晃动。跟著曜儿一路追来,好容易找到了沐悠狐,却看他一直昏迷了七天,他快急疯了。
这时见到沐悠狐朝他浅浅笑开,欺菲才放了心,泫然欲泣的一个劲点头念著太好了。
见状绝迎璧忙叫喊著兴奋地跑出门去,不一会儿,他就带著龙浚清匆匆赶来。认真给沐悠狐把过脉,龙浚清终於微微露出笑容。看来淤血已经化开,虽然他用了好几个昼夜钻研,且耗费不少元气,拖延了些时日,不过总算是有所成效,只可惜他全身的经脉之伤已无法医治。将他的手挪回被内,龙浚清问道:
"你觉得怎样,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沐悠狐轻摇一下头,又听他问:"那你记得些什麽,还认得我麽?"
一听这问题,欺菲和绝迎璧也围上前,指著自己让他认。沐悠狐环视他们几个,点了点头,两个孩子立刻欣喜地笑开了,龙浚清只是静静地舒了口气,随即打发他们出去。待屋子里静下来以後,他轻声对沐悠狐道:"你试试能否说话了?"
沐悠狐这才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张嘴,果然发出了细微的叹声。惊喜在眼里剧烈地波动,然後逐渐平静下来,他闭上了眼,开始沈默。
龙浚清也不去打扰他的静默,坐在床边无语地陪著。时间漫长得仿佛沐悠狐已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睁开眼来,望著头顶的帷帐像望著遥远得不可触摸的境地,淡金色的瞳纠缠著五味陈杂的情绪,突然透明的泪水从眼角淌落短暂的痕迹。
终於一个阔别许久的嗓音低哑缓慢地响起,带著一丝哽咽,描绘过嘲笑的意味。
"......浚清......我......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龙浚清听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疲惫的感伤,让他不知该怎麽回应。却想起了一件事,他认为应该叫沐悠狐知道,尽量平淡地说道:"你已经昏迷七天了,所以我把你带来了绝灵山庄,寻漠然......"
提到这名字的时候沐悠狐眼神一震,龙浚清想了想,决定继续说。
"他也在。我没让他进屋,所以他一直在外厅等你的消息。你......要见他麽?"
沐悠狐凝望的眼不再平静,看不透是悲是喜的噙著泪,最後他侧过头,再不发一言。龙浚清却已会意,起身出房。最後剩下他一人的时候,灵魂深处疼痛不已。
过去的两年是场梦,寻漠然也只是梦里的名字。一旦梦醒,就该什麽都不存在了,可是为什麽,梦的悲伤仍那麽真实,真实得刻骨铭心。
正如庄周梦蝶,究竟蝶是我,亦或我是蝶?
一天天调养恢复,一点点理清记忆。越来越清晰的过去,越来越深刻的恐惧。
关於寻漠然的一切,那是天山的冷和西域的热,极端不容的温度。
你曾无情的方式凌辱我,当不愿屈服的反抗意识被抹杀,你又用愧疚的温柔驯服我。如此轻易陷落了自己,即使翻然醒悟後也没了可以骄傲的资本。我企图用死逃避,老天却执意要我生还,继续未完成的游戏──一场欠债还债的游戏,一场取而代之的游戏。
空白的我爱上你残酷的冷和热,却招架不住地反复受伤。其实同性之间,本不该有爱情,所以游戏始终是游戏,可空白原来并不空白,於是最後认真的我,输得血本无归。
好累。遍体鳞伤的心,真的好累。
损坏的瓷器可以修补,但破碎的裂痕永远不会消失,物品尚如此,何况是人心。
我知道,每一天你都在外面等我。这样的关怀就是我最负不起的重担,你对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我已不想分辨。你和我,谁也没有欠谁,一切都是命,凡人抓不住,算不到,荒诞得像一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