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冷眼相看,袖手旁观,砸断了肢体的僧人抓住他袍衣下摆,印下的血掌纷乱:"方丈,救人啊......"
他默然低念"阿弥陀佛",坦然笑语:"数命重了妖孽,让它更是难逃劫数,你们死也足惜,佛祖会让你们成正果的。"
法衣一抖,断了僧人的生路,消去衣上的血印,他依旧纤尘不染,面色如虹,好似佛祖再现。
可是真正的佛祖在何处,倒下的是石身,冰冷无情,何况碎石成砾,夺命无数,它能保得谁的正果?
和尚笑容却刹那僵住,他瞧见碎了的石佛开始涌血,流成河,顺着金山寺的石阶淌下,一滴一滴,一滩一滩,凝成血路无数,条条向他包围。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和尚双目瞪突,面失人色,颤抖着捏数着佛珠,疾疾后退,欲躲血流的包围,可惜不及,一脚已浸血,突然滑倒,全身浴血,腥臭不堪。
"我佛啊!!!!"
和尚仰天长啸,风狂云涌。
寺壁松动,轰轰下陷。周围僧尸尽数埋入裂缝。
它不知状况,想躲开,却见前方有路现。
黑白无常又显身,咬牙切齿冲它咆啸:"你真是无法无天,又造如此命孽,看来你当真是寻死了!"
"寻死又如何,只待我寻回他再说!"它冷冷一笑,拼力向前冲去,化为一团青光,越过黑白无常,飞身直窜入黄泉道。
所有人都未料到它有如此动作,一楞之下,已让它乘隙沉入阴恻恻的幽冥地。
白使焦急顿足:"这下可坏事了,妖入幽冥,非被天谴不可。"
黑使阴沉着略为思索:"事已如此,再追也是枉然。这人可不是随它愿而来去的,只会空耗自己的道行罢了。"
和尚不语,兀自微笑,面似颤狂,立于众僧埋尸处,衣袂飘飘。
他是死了,于是迷糊起来,待黑白无常推他进渡船。
"这是去哪儿啊?"他问黑衫的船公。
船公转首,没有肉的白骨森森,啮着牙笑:"去地府啊,渡河就到。"
"哦。"他茫茫然地应着,举目四眺,惊骇地指着河中叫喊起来:"船公救人,这河中有人啊。"船公不理他:"这些是愚人,不肯放下俗间的事而跳入河中的,不肯轮回,只得在这河中折腾个没有日月。"
他无语,心惊起来,头是很疼,刚才撞的,自己硬是要失一条命。都是它害的,他轻怨着,竟不是刻骨地恨意。
那条蛇啊,是它,青儿......
他回首望,仿佛无边的河,幽黑泛着蓝光,不见了岸。
"不要回头,"船公阴森地告诫他,"回头的人多半要跳河,那是极不值得的,换个来世,或许是胜过今世,万不要贪恋。"
他转过头来,仰首看幽冥暗沉的天空,浮着血红的云彩。
他问船公:"你撑了多久的渡船?"
"多久?"船公仿佛又笑了,"不能数的,这里是没有时辰,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没有永久,也没有短暂,什么都是空的。"
他惶恐,随手一抓,似要抓得些什么,什么?它的手,扑空。
哪怕还有一次,他想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却是依旧扑空。
"到了这里,什么都是空的,包括你自身。"船公对他说。
他把头凑出船舷,河面上映不出自己的模样。
"你还是有贪恋,"船忽然停住了,他抬头,船公的白骨脸耸在他头顶,"你的贪恋深得很,而你自己却不识得,你看你乘得这船。"
他顺着这船公的枯指望下船身,船身吃水甚多,几乎压水一半。
"贪恋过多的人如充满重物的皮囊,最会压倒自己。"船公叹息,忽然伸手用力向他背上一推一挥,他不及防,人跌入河中,身体很沉重,疾速下坠。他大惊,挣扎着竭力拍打水面,就象河中其他人一般,拼命高呼:"船公救我!!"
船公依旧笑:"你也是愚人,渡过轮回终究是吃苦,还不如待于此地让这河水涤你尘缘好了,如若到了一身轻空时,你自会得以上岸的。"
"你这个奸诈之鬼......"他破口大骂,却一连喝下数口冰寒的河水,坠得更快。
河是黑的,他坠得快,却不觉窒息,睁开眼,竟窥得见四周魂魄无数,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面目俊秀有的面目丑恶,有的悠然自得神情安适有的扯发怒目悲痛欲绝。
闭上眼,失去一切面目。眼前只剩一个形状,浅笑连连,满目的情丝,织了千年。
青儿啊......
你是妖,那又如何......
我是人,待要如何......
他并非无情,只是终究一个无力的凡夫俗子,如果断了,就要利索着,他不想它为他深了孽,毁了千年的道行。
一场戏,骗了所有,凡人唯一得以防身的伎俩。
早说过,无论它是什么,他总是喜欢着的,它居然还是深信他的戏,他有点哀怨,却是心安了。
青儿,归去你的紫竹林,我死,也有所值了。
多么软弱的逃避,他不想自己有多么的自私丑陋。
他喃呢,悲凉地闭上眼,凭着下坠,愈深愈深愈深......
停住,有力地手臂拥住他。
"不能。"有人在耳边轻语。
身体开始上浮,他睁开眼,瞧见了已是人身的它,它攫住他,向上攀浮。
他惊惶:"青儿,你怎么来此?"他捏它的手,虽是不得,但他是虚的,它却是实的。它不是死物,他放下心来。
"你不能说走就走。"它恨语,板着脸皮,面目间却显着平时佯怒时的假意,他悲喜交加。
它为他,竟追至黄泉,它不充他的自私!
"你为何要来......"他苦笑,"我已死,你该回你的紫竹林,当个逍遥的妖岂不是好,存在尘世,我们天理难容,难逃惩罚。"
它望定他:"若这一场尘缘以你的命来抵消,未免太轻贱。"
"青儿啊......"他一时无言,语哽在喉中,不能成声,终于羞愧。
它终于窥出他的软弱,他的用心,不由泫然:"你何苦啊......"
伸出手指想抵住他的心口,却是穿个透,它苦笑:"始终想窥你心,这日懂得,却是握不住了,这怎么行?如果不能还你一命,枉为妖身!"
它拖着他,疾速地向上浮去。
浮上了岸,却是众目睽睽。
船公的眼洞,黑白无常的冷目,众魂偷窥着窃窃而语。
"妖你犯了规矩,阎王动怒,定要拷问你。"无常抖动着锁链,步步逼近。
它暗知不妙,阎王是神,惹怒了他,真是会有性命之忧,权衡之下,它只得妥协:"无常双神,这次犯错,实在是情势所逼,求两神放过小妖一马,大恩大德小妖绝不忘记。"
白无常叹道:"这不是我们能否放你的问题,冥界任你一个妖来去自如,随意挟人,阎王怎会不动气,你把他置于何地?再说,如若放过你,这冥府的威严从此扫地,先例一开,此后还了得?怕是这次你可真大难临头了。"
它闻言失色。
黑无常微侧头:"若你束手就擒,待会儿我们在阎王前美言几句,兴许可帮些忙,你看如何?"
它眉头深锁,寻思对策。
他听出事情严重,连忙跪下:"各位大神,这事皆由小生而起,怨不得蛇妖,一切罪责应由小生承担,请各位放过它吧,小生乃一凡夫俗子,不知这天地的规矩,若是罪孽深重,随各位处置毫无怨言,只求放过蛇妖,求你们了。"他磕头不止,让它心酸。
一切寂静,过后众魂私语声声起,它们待了千年才看到如此人护妖的奇景,觉得很是新奇。
"踏足冥界,十妖九死,护着也没用。"有魂冷嘲热讽。
"这人有情于妖,可惜可叹了。"有魂黯然伤神。
"真是奇事啊,奇事啊,千年不得一见啊。"有魂在尖声笑语。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举起白骨鞭,众声立没。
"我们放过它也是无用的,它重孽在身,恐是迟早要被天灭,不如先去阎王那里说个清楚,可能会网开一面,妖最多被打回原身,但应不至于丧命。"黑无常如此说道。
"若能如此......"他转头向着它,它也看着他,四目相对,"再好不过了。"
他说,这是一个了断。
于是,它束手就擒,不再挣扎。走了,恐是再也不得相见。它走着几步,忽然折回,黑白双使大惊,恐它变卦,慌忙执鞭欲展开招式。
而它冲到船公面前,双膝下跪,道:"求你,送他回去,如我不再有翻身之日也好,而他命不该休,你若怜得众生,应救他一命,求你了!"
船公沉默。
黑白双使松了口气,拉起它欲走。它转头向着他,淡然一笑,一如当日。
他怔怔目送。
渐行渐远......它消失在幽暗之中。
千年的债,就这样消了去?他悲怆,却嚎不出声。
"回去吧!"船公一喝,渡船行走,却朝着此岸飞驶,竟应它的请求。
"回去回去!!"众魂高呼,嘶声力竭。
黑白双使始终没有回头,仿佛不知。
若天能慈悲,待尘缘再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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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去,依旧江南,江南依旧,烟花雨后。
金山寺,本是个香火旺盛的大寺,不知在几年前颓败。
森森寺宇如今只剩下些残垣断壁,萋萋野草,连佛像也是断了手脚的,怎么会让人信服,这寺有佛相佑?
这一日,这寺门外来了个书生,蓬头垢面,神情木讷,他扣动着锁环,惊扰了一方天地的清静。
有个和尚应门,面目冷淡。
"施主意欲何为啊?"
"我要出家,请师傅收我为徒。"书生合掌施礼。
和尚定睛看了他一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仔细察看,然后转身叹息。
"来吧。"
于是,这金山寺有了两名和尚,有人常可在街上遇见他们轮流化缘,以此渡日。而金山寺还是一如往常的大门紧闭,从不待客。
曾有好事者去夜探,回来竟言这古怪的金山寺不供神佛,却供着蛇妖的供位,众人啧啧称奇,也是在半信半疑之间。
还有人传言,看到寺内年轻的和尚养了一条能言人语的小青蛇,宠溺无比,常见他与蛇相伴,终日对其喃喃而语。
真是愈传愈荒唐。
这世间的奇谭怪闻总是莫明其妙,没有道理可言的,你说是不?
(END) maomao 2002/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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