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一阵唏簌哗啦的声音从梦中吵醒的。
他睁开眼睛,周围的事物逐渐从朦胧变得清晰,而梦,却被忘了一大半。唯一残留下来的印象就是黑,层次分明的黑,沈闷,压抑,让他窒息的想哭,一种仿佛生生将自己撕裂的悲伤,浓郁的让他在这片混沌中几乎发狂,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麽,但他却记不得到底错过的是什麽。
然後一阵唏簌哗啦的声音。
然後他醒了过来。
而醒来後,那种悲伤的余韵仍旧让他痛彻心扉。
他睁著眼睛看著灰尘厚重的房梁发呆,不过一场梦罢了,他告诉自己。
接著他翻身起床,开门出去,迎面闯入他视线的,是一个孩子,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从灌木矮林中艰难的爬出来,一身的衣裤被荆棘丛刮的破破烂烂。
下一刻,小男孩四下探奇般的视线就撞到了他的身上,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鬼。。。鬼阿。。。"叫完之後,小男孩慌不择路的就向後跑,却‘啪'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看到小男孩痛得眼角擒泪,他的心竟蓦得一拧。立马从最初的怔愣中转醒,他飞跑过去,宝贝似的把男孩抱起来,轻轻擦去男孩眼角的泪水,道,"别怕,乖,你看,现在还是白天呢,我怎麽会是鬼呢?"
他不太明白为什麽小男孩会害怕他,他的皮肤的确苍白了一些,却也并非发青发黑的那种。
"真的?"小男孩在他的笑容中微微红了脸,拉了拉他的衣袖。
"你的腿磨破了。"他道,小心翼翼的把男孩抱紧在怀里,抱进了屋,轻柔的放在床上。
打了水,埋头为男孩处理伤口,"你这麽个小孩子,怎麽会一个人到这个地方来的?"他不经意的问。
这个地方,什麽地方?话出了口,他才突然发现,他的记忆,对这个地方竟是一片茫然,只除了这个屋子,这个院子。。。
"我和小林小梅他们跑散了,後来就一路跑到这里来了。哥哥,你怎麽会住在这里呢?你一个人吗?"小男孩眼睛亮闪闪的看著他。
"我?"
那一声哥哥,让他熟悉的身上几微一颤,记忆中恍惚闪过一丝光亮,疑迟了一会儿,他道,"我在这里等人。"是的,他应该是在这里等人,一个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是谁呢?
"我叫毕浔罄,哥哥呢?"
他抬头看向男孩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一时有些迷乱。他不由得想,自己这是怎麽了,难不成是睡过了头?脑海中除了一声又一声的小安、安安之外,只残余了一片空白。"我叫沈安,你单叫我哥哥就好了。"他拍拍浔罄的头,然後听到了几声‘咕咕咕'的声音。
浔罄很不好意思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饿了?"他温柔的一笑,揉了揉浔罄细软的头发,"哥哥去给你弄些吃的来,你好好躺著。"
他起身来到厨房,却只能面对著这一室的灰尘空叹,随意的拿起生锈的锅铲,看来自己并不是个喜欢下厨的人呢。
在院中朝那路过的雁群挥手凌空一抓,一只飞雁凄厉一声,跌落下来摔断了颈梁。
啃著烤好的雁翅膀,浔罄一抹嘴,开心的笑道,"哥哥好厉害。"
手一抖,缝衣针一下扎进来,沈安忙用两个指头捏了,道,"这有什麽厉害的,小罄想的话,以後一定会比哥哥还厉害。"
他起身将缝补好的衣服给浔罄穿好。
"会吗?"浔罄配合的抬起手将手伸进袖管,"那,哥哥会交我武功吗?"
"小罄想学?为什麽呢?要知道,学武可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学好了武功,我、小林、小梅就不会再被欺负了,而且,我爹见我比两个哥哥强的话,也一定会更喜欢我的。哥哥,你会教我武功吗?"
沈安一笑,"只要小罄想的话。"
"太好了。"浔罄一下从床上蹦下来,蹦到沈安怀里,"哥哥可要说话算数。"
"嗯。"紧搂著这个温暖软和的肉体,一种撼动心灵深处里的满足,蠢动得让他竟分不清这究竟是高兴,还是悲伤。
只是眼中、胸中都酸涩堵塞的厉害。
一个声音,从记忆的空洞中流溢了出来。
不管安安想要什麽,想做什麽,都告诉哥哥好不好?哥哥可厉害了,只要安安想的,哥我就没有做不到的。。。。
目送著浔罄蹦跳著离去的背影,沈安想,也许自己曾经有个哥哥,或者有一个叫沈安的弟弟。
他沈思著呆看了看身上落满的斑驳树影,然後视线不由自主得顺著树影落到了院边那棵几近遮天的榕树上,盘根错节的根茎,苍老蓊郁的枝叶。
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沈安眯了眼睛仰头看著,想,但究竟是什麽呢?
拔掉那些尖锐的杂草,挖走那些缠人的灌木,他站在这一条新开辟出来短短的土路上。
眼前,是一片幽暗的树林,似乎,无边,也无垠。
二少爷,不可以再像上次那样偷跑出去玩了,老爷的脾气。。。。
为什麽,不可以出去?沈安低头看著自己沾满黄厚泥土的手。
乖阿,安安,别哭,哥哥真的没事了,不信你看,哥我还可以翻跟斗。。。。哎哟。。。。
嘻嘻,谁叫你偷偷带小安去看什麽花灯,出了事怎麽办?活该被沈伯揍。伤都还没好就想在小安面前逞强。小安,别管这个傻子,跟姐姐吃桂花糕去。。。。
不准,安安是我的,跟你这个母夜叉我可不放心。。。。
你说谁是母夜叉?。。。。
"沈哥哥,你在笑什麽?"一个小身影奔起来飞扑进沈安的怀里。
"嗯?喔,没什麽,只是好像。。。。"沈安一顿,停住了,只笑著一把搂住这个小精灵,"小磬,你怎麽又一个人乱跑来了?"
"哥哥答应我要教我武功,当我的师傅的啊,难不成哥哥忘了?"浔罄立马嘟了嘴,委委屈屈的道,"几天来我都天天想著,好不容易今天才偷著了个机会从家里遛出来,可,可,哥哥。。。。"
几天?
沈安不及多想,忙哄道,"哥哥当然没有忘,哥哥怎麽会把答应小磬的事给忘了呢?哥哥只是担心小磬一个人穿过树林会不安全。"
"哥哥放心好了,我对这条路可熟了。"浔磬破涕为笑,从沈安怀中蹦下来,"对了,沈哥哥,你为什麽挖,挖了那些。。。"浔罄在这条小路上低头看了个圈。
"怕把你的衣服割破了我又得给你补阿。"
安安,以後,可要你帮我补一辈子的衣服了喔。。。。
"嘿嘿,我就知道哥哥是个最大、最大的大好人。"
"就会说好话,到时候学武,可别给我哭鼻子。"沈安一刮浔罄的鼻梁。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浔罄昂起头一拍胸脯。
沈安不由得一笑,"嗯,不错,比我小时候强。"
小时候?
哦嗷,安安像风筝一样飞罗,飞罗,哈,哈。。。。好不好玩?安安,头晕不晕。。。。呵,呵,不用怕,安安,哥哥可不会放手的。。。。还想玩?好啊,安安要玩多久都可以。。。。
安安,不要任性好不好?你的身体根本学不了武的。。。。有哥哥在,放心,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啊,你也想有天能保护哥哥?呵呵。。。。没有了,安安不要生气了,哥哥真的没有笑话安安,哥哥,哥哥只是觉得好高兴,不过,安安想要学武的话,也得等身体好了再说阿,好不好?来,让哥哥好好的亲一个。。。。呵呵。。。。安安,哥哥不需要安安保护,只要安安好好的活著,然後永远陪在哥哥的身边就好了,安安,好不好?。。。。
漫天碎叶,纷扬的,洒落一地,沈安看著手中树枝有些发呆。
安安,哥哥耍得好不好看?。。。。
"哥哥的剑法好棒,哥哥,就教我这个好不好?"坐在地上的浔罄一见沈安停下来,便跳著拍著屁股上的泥土跑过去,拉了沈安的袖子不放。
"好啊,小磬想学什麽都可以。"沈安心神不宁的笑笑。
安安,他到底是谁?而自己,又是谁?
"元气行道,以生万物。。。。。叠手,闭目,吸气入腹,闭气,心神合一,运气缓至丹田,向後运至腰俞,"沈安并指轻点在浔罄二十一椎节处的腰俞穴,沿著脊柱缓慢上行,"走督脉,顺著我的指走,上行过阳关、命门。。。。"
安安,你醒了?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都快吓死哥哥了。。。。
晴棕,安儿刚醒,你先别这麽折腾你弟。季大夫,你看安儿他。。。。
"至阳、灵台、冲道。。。。" 晴棕?是了,沈晴棕。
可,又是谁?
唉,将军,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季大。。。安。。。何。。。。
。。。二少爷他面。。。白。。。脉象轻。。。无定。。。怕。。。毒。。。腑。。。恕我。。。。
。。。你个庸医,胡说什麽,安安才不会死。。。。
。。。晴棕,闭嘴,你怎麽出来了?不得对季大夫无礼。福书,快把大少爷带下去。。。。
。。。我不走。。。。
。。。休再胡闹,你给我快去前厅陪惘诗去。。。。
。。。我才不去陪那个母夜叉。。。。
。。。你个孽畜,哪天非撕了你的嘴不可。她可与你指腹为婚,愿不愿都是了,你快给我去。。。。
沈安心神微微一颤,很快又归复原位,"大椎、哑门、风府。。。。"
。。。季。。。小。。。不懂事了。。。请季大。。。不。。。畜牲计较。。。。
。。。放心。。。不怪。。。大少。。。担心。。。。
。。。可。。。安儿。。。。
"总会、上星、神庭。。。。"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行险著了,用易筋经炼气之法调息,说不定还可以使二少爷的毒不至於那麽快的侵入心肺,就是,此法也很有可能适得其反。只能盼老天开眼,如果能有木龙真果便好了,可惜。。。此心法之事,还请将军和二少爷。。。。
"人中、兑端,再走任脉,至廉泉、天突。。。。"
不用说了,荣儿当初耗尽心力才将安儿生下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安儿,以你的体质,也许会很辛苦,但,你也一天天的大了,作为一小男子汉,我希望,你能为了我们,还有你过去的娘亲,不管多苦都能坚持到底,爹一定会找到木龙真果的。。。。
"嘻,嘻。。。。"浔罄突然噗的喷出一口气,笑出声来。
沈安一愣,停了下来,收回手,看向浔罄。
"师傅对不起,哈。。哈。。不过,你手弄得我好痒,实在憋不住,哈。。。哈。。。哈。。。,"好不容易浔罄才止住了笑,直了腰,却见沈安在一旁没有说话,便又有些急,"师傅,你不要生气,我再也不会了,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沈安无奈的叹口气,轻摸了摸浔罄的头,道,"我怎麽会生小罄的气呢?可这任督二脉乃是生元气、起真息之所,通此二脉,百脉皆通。而鹿运尾闾,龟纳鼻息,也是运气修习内功的根底,知道吗?好了,我们再来一次,这次小罄可要专心。"
"我知道的,师傅,我会认真的。"
"闭目,吸气。。。"
"凡人一身,有十二经脉,十五络脉,阴阳共二十七气,相随上下,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阴脉营於五脏,阳脉营於六腑,阴阳相贯,如环无端,莫知其纪,终而复始。。。"
安安,辛不辛苦,你答应过哥哥要永远陪著哥哥的,所以一定不要放弃,好不好?。。。。
"除平日月落日出之时,面东静心纳气游走全身各经脉至少五圈之外,在朔日寅卯时辰,於高处默对,调匀鼻息。。。"
安安,看,这是什麽?。。。。
"细吸光华,合满一口,闭息凝神,慢慢咽下,以意送至中宫,如此作七咽。。。"
是什麽?
"在望月戌亥时,亦按此法采吞七咽。这样持之以恒,不出多少年月,小罄的内气功力,成就必将在世间大部分人之上。。。"
红色的雨花石,像不像一颗心?哥哥到天宁寺为安安祈福偶然间拾到的,安安把它带在身上,哥不在你旁边的时候,至少这颗心,还有这颗,都会永远陪在安安身边。。。。
"天剑第一式,叶落秋林。头颈正直,目视前,右脚前跨,点地,起剑,起左脚,转身,重心移至右脚,前俯,运气於指端,送剑,收,左脚侧步,右脚起跟,左手旋。。。"
看,安安,哥很厉害吧。。。。
"天剑第二式,鹤行清波。罄,跟上我的动作,提气丹田,起。。。"沈安几个乱步,手中剑光一闪,一撤,人已飘跃至数丈之外,轻步飞掠於细草上,剑迹却依然刁钻狠辣,直激得碎叶断草如灰尘般四下散扬,飞坠如乱花。
安安,不用担心什麽,一切都交给哥就好了。。。。
"第七式,风云漫舞。。。。"点地腾空,剑却在跃起时悄然脱手,足尖一勾,一托,剑气霎时卷风般锐扬,沈安空中一个翻身,落地身形未稳,剑已持於手中,闪电般直刺而去,‘嗡嘤'的剑响未绝,再一反手,一转腕,回旋般几个剑花,下一刻,交叠复繁却不失轻灵的步法,纵横宏华却不失杀气的剑路,使得沈安竟如云中游龙般,让人无可应接。
安安不能出门,就让哥当你的眼睛,当你的耳朵,给你讲外面的故事好不好?。。。。
"第十六式,幻冥虚灵。。。"瞬间,只见沈安身形一转,袖袍衣带顿时纷飞若舞,剑光烁如耀星,千百个动作流水般一气而成,光,剑,人,影,早已融合幻化为无数,分辨不清,只觉得一股黑沈逼人的气势直扑涌而来。
等将来爹老了,就由哥来继承爹的衣钵。放心,安安,等为朝廷收回了北方失地,我就回来,再也不离开了。。。。
"最後一式,第二十八式,裂天。。。。"
没事,安安,不苦的,只要能看到安安笑,哥才不会觉得苦呢,只是,不能常陪在安安身边,安安一定要爱惜好自己。。。。
为了安安,哥也绝不会让沈家丢脸。。。。
安安,别哭,不过就半年而已,只去边关历练一下,哥答应你,过年的时候一定回来好不好。。。。
哥?
霎那失神,点枝而起直冲云天的身形於空中一滞,沈安手上的剑竟生生被浔罄挑落。
眼见利剑斜向沈安的咽喉冲去,浔罄心中不由大急,强将收势不住的剑压荡开去,全身聚集的内力一下失控,於空中无法借力的身体连翻了几转,直向下坠去。
"罄。。。"沈安忙调息直冲下去,在浔罄坠地之前将他接住,紧紧抱於怀中。
"你到底在干什麽?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失手没有接住你,会有多危险?"
浔罄嘟了嘴低声道,"要不是师傅突然发愣,我怕伤了师傅,又哪会。。。"
"哼,就凭你练的这几年有形无神的功夫,就想伤了我?下次不管怎样,我都不准你这麽拿自己的命乱来,记住了吗?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就不准。"
浔罄闷闷的嗯了声,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从沈安怀中挣脱下来,不满的叫道,"师傅,我都这麽大了,你还把我小孩子样横抱过来横抱过去的。"
"本来就小孩子一个,还这麽多事,"沈安笑著一拍浔罄的脑袋,"走,吃饭了,今天我可做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鱼。"
"师傅真好,"浔罄跳著一声欢呼,"快点走了,师傅。听师傅一说,我真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