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阴暗小巷内破旧公寓前锈迹斑驳的大门,这一点倒并不值得十分惊讶,让秦诃略感不解的是,凌南所谓可以了解所有真相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全然黑暗的房间;而更让他无从理解的是,在铁门打开的咯吱声中,他的心底竟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请进。"凌南做个手势,将秦诃让进房间,转而以极快的速度关门上锁,空气被铁门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线划破,如同猫的爪子在人心上抓了一下般得难受。
"你干什么!"秦诃转身用力地捶打铁门,然而却只是在室内留下了钝响的回声。
隔着一扇铁门,他却几乎可以感觉到凌南在笑,冷冷的冷冷的、毫无温度可言却又标准得无可挑剔的笑容。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所以我才带你来的啊,"声音穿过许多阻碍到达秦诃耳膜的时候,已经有些变了调,"凌瑄死前的一个月,就是被封关在了这间房间里。"
"......什么?"秦诃的声音微颤了一下,转头环顾起四周来。
说是环顾,其实不过就是将视线胡乱地变换着角度,然而无论怎样变换也没有用,一双正常的眼睛只需要三秒就可以确认,这间屋子里没有光线--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一点的光线,亦没有。
全然的黑暗。如同落进深海中横无际涯般的黑暗。
"这里是......"仅只三个字,秦诃再无法说出任何语言。
铁门自外侧传来一声闷响,隐约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然后是凌南的声音:"你一直想知道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错,死的人是凌瑄,而且确实是自杀,只不过他原来是个开朗活泼和自杀二字根本扯不上边的人......他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被封关在这间屋子里以至于几乎要发疯了,不如你也在封所爱的人待过的屋子里好好感受一下吧,也许会生出什么共鸣也不一定,呵呵。"
"多久......"混沌的回忆一下一下地叩着秦诃脑中的某一点,他用恍惚的声音问道,"你要关我多久?"
"关多久才好呢,"门外的凌南愉快地打了个响指道,"就到死为止,如何?"
不对!
不是这一句。
凌南似乎走远了,门外再没有任何声响,剩下的只有秦诃心底的轰鸣超越了耳部的听觉在清楚地告诉他一件事--
这个屋子的使用期限,并不应该是到死为止。
从封在RUIN里说出"是我杀了凌瑄"然后摔门而去以后,已经过了四天又十七小时二十四分五十八秒--当秦诃盯着手表这样想的时候,秒针再一次爬过了七个小格。
无计可施。比篮球赛第四节只剩下最后两秒比分还落后六分更加得接近核心和无计可施。
就在这个时候,秦诃意外地接到了凌惠的电话。
"我哥走了。"凌惠开门见山地说道。
"凌南?"秦诃吃了一惊,名为"凌南"的人的一言一行,永远让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嗯,"话筒另一侧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凌惠思索了半晌才道,"他乘今天第一班客机回美国了。"
"呼......"不知为何,秦诃就是想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仿佛凌南一走,所有的问题皆可以迎刃而解般。
然而事实却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就这样,拜。"
电话被对方切断了,听筒中响起"嘟、嘟、嘟"的忙音。问题仍然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那里,就如同若果不挂上电话,无论再怎样掩紧双耳,也无法阻断这规律到刺耳的忙音般。
赌一次吧。
秦诃这样对自己说,拨通了封公寓的电话。他知道封不喜欢接电话,如果他想要漠视铃声,那么即使你将电话线打到融化,他也仍然不会来接。不拔电话线,不停机,封承认着电话的存在,只是无视它并非摆设这个事实罢了。
赌一次,如果封在铃声响起的二十下之内接电话,我就......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九、二十。
放下电话,秦诃站起身,拿起外套走出房门--
有些事无论如何都要去做,因为你永远无法将它规避。
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敲一扇熟悉的门,等待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不知为何,这种感觉却让秦诃觉得无比陌生。
一瞬间,封的无动于衷焦躁不安笑意微展双眉紧蹙、所有这些表情全都隐没到了夜幕的另一侧,秦诃的眼里只看见了那一天的深沉绝望,那一天的、深沉绝望的封。
封来应门了。
与其说是应门,不如说是堵门。看清了来人是谁后,封只是冷然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想要将秦诃请进门内的眼神。
"我不会走。"秦诃对着无声的空气说道。如果说人一生只能用一次后悔药,那么他绝不想用在这里。
叹了一口气,封竟然不再坚持,"你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让秦诃立时一愣,自己只是想来,有些什么思想逼得他不得不来,然而来干什么,他却全然没有想过。
低下头,封睨视着秦诃道:"难道你不怕我这个杀人凶手?"
对了,就是这个"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秦诃略微提高了音量道。
挑起两道眉,封不耐地问道:"什么真相?如果是杀人这件事的话,你不必再抱什么希望了。"
"希望?"秦诃苦笑起来,"我还敢抱什么希望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是全部的事实。"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封这样说的时候,秦诃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曾有的深沉绝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捉摸的空洞感,藏在那双淡褐色瞳孔后的思想,仿如从无底洞的洞口开始下坠,一直、一直无法停下来,以至于连思想的主人都忘记了去寻回它们。
"你真的记得吗?"秦诃举起手,将他覆在封的眼睑之上,"你相信存在于你回忆中的不是虚伪的假象么?"
"不是!"
"如果不是,你就证明给我看。"
封甩开秦诃左手的动作分明极尽优雅,被风托起的发梢看起来却像一头狂暴野兽的鬃毛,他不再争辩什么,大步走过秦诃身侧,将自己没入夕阳渐沉的余晖中。
封走得很快,以至于秦诃几乎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他身后,然而秦诃不敢出声打扰封。血色的落日之光将封的影子照得一片残红,他头也不回地走,甚至没有确认过秦诃是否还跟在他身后。在某一个瞬间,秦诃甚至想拉住封的手让他别再走下去--
因为封就好像一步一步走在黄泉比良坡上。
"到了。"
破旧的公寓,锈迹斑驳的大门,咯吱咯吱的声响昭示着这里的年久失修。
"这里是?"秦诃一眼扫过室内,却寻不到半点光线,连忙将视线收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封。
"进去。"不像命令也绝非邀请的口吻,封不带半点温度地说道。
"可是里面......"犹豫。
"进去,"如同被西伯利亚的海水滤过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那就进去。"
一咬牙,秦诃举步便走进室内,待他回转身时,封早已将铁门拉起,还挂上一把似乎以巨斧也无力砸开的大锁。
"你干什么?"秦诃慌忙叫道。
封将双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做出"十"的样子来,"只要十天,你就会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
"十天......么。"轰隆隆地关门声响起来,铁门被彻底合上了最后一丝缝隙,可以被人类双眼所捕获的光芒,从这间屋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恐惧。被未知的黑暗所虏获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秦诃转过身,疯狂地敲打起门来,"开门,封,快开门!让我出去!"
"刷"的一声,铁门上被拉开一条横着的铁片,封的视线从二十乘十五厘米的有限空间中射了进来,如同悬在井口的太阳,让人一时无法逼视。
"想出来么?"封勾起嘴角,作了一个绝对无法让人感觉出笑意的动作。
"嗯!"秦诃一个劲地点着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全然的黑暗更恐怖,那就只能是全然的未知的空无一物的黑暗了。
然而封并没有回应秦诃的眼神,他仍然只是用双手交叉出一个十字来,"想要知道真相的人是你自己。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这间屋子你只需要待十天,一天也不会多。"
铁板被人推着,眼看又将闭合起来,秦诃连忙伸手去挡,铁锈倾斜着嵌进了他的手心,暗红色的血沿着铁门淌落下去,看不见一点踪迹。
"放手。"封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推了一下铁板,秦诃吃痛,将手缩了回来。
铁板被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秦诃隐约听到铁门外传来沉闷的上锁声,待他再用手从内侧去推铁板时,已然推不开了。
"只要十天,"封最后一次重复道,"然后我们就可以永远从对方面前消失了。"
第七章
十天。
秦诃靠墙坐在地板上,用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然后对着深沉的黑暗苦笑起来。
十天这样的概念,只不过是用来告诉可以看见时间流逝的人的东西罢了。
对于自己来说,所谓十天,和一个月、一季、乃至一年,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
被独自遗落在全然的黑暗中的人,看不见时间与生命变化的轨迹。
开始的时候,秦诃还可以借着饥饿来袭的时间自嘲又熬过了半天,然而封却没有出现,他仿如早已遗忘了正似荒岛求存般的秦诃--
封,食物,水,光明,始终都没有出现。
再后来,秦诃的生物钟就完全被那种无止无尽的黑暗混淆了,他的胃从绞痛变成了麻痹,身体像一台被过度搁置的机器般自行停止了运作,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在扰乱这间屋子中死寂的空气。
秦诃不再沉眠,抑或者说,他无法在这片黑夜中阖上双目。
即使睁着眼睛亦无法看见任何光亮,瞳孔的变化在此时此地全然无效,然而他只是骇于某些色彩--
在全然的黑暗中,于他的脑际翻腾不止的色彩。
人类超越常识的思维能力让他对于闭上双眼就会浮现出来的假想之物恐惧不已,而在切断了声响的室内,耳鸣更如同凌晨的鸣笛声般挥之不去。
对于这样的死寂,秦诃只能苦笑。
一边嘲讽着自己的怯懦,一边又无法从这种怯懦中被释放出来。
电光火石间,从前读过的《Gone With the Wind》中的某个情节横亘进他的思考回路。他想起那个在黑暗中害怕的大声哭喊的小美蓝,想起慌忙为她点灯的瑞特--大声斥责斯嘉丽的瑞特,抱着美蓝安慰她的瑞特,用温暖的烛光驱散黑暗的瑞特。
"救救我......"一声几不可闻的话音从秦诃沙哑的口中流泻出来,继而变成撕裂空气的高喊,"救救我,瑞特!救救我......救救我,封!封......"
声音在墙壁间碰撞着,发出比原先更加零散的回声,门口的方向没有一点动静,那扇将一切希望阻隔起来的铁门,仍然纹丝不动地拒绝着连接起内外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突然,秦诃支撑起身体里残存的全部力气从地上站立起来,向着铁门的方向跑过去,手在接触到凹凸不平的铁锈后,他用力地捶打起门来。
"开门!封,开门!"刺耳的声响震痛了秦诃的耳膜,但是他全然不顾,"快开门!让我出去!封,你这个混蛋,听见了没有!"
粘热的液体在秦诃的手与铁门之间蜿蜒开来,伴随着每一下捶打铁门的动作,手上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然而的秦诃的喊声却越来越大:"远见封!让我出去!我要离开这里,你听见没有?你想杀了我吗?!"
"嘶"的一声,门上的铁板被瞬间抽开,白色的月光从狭小的通道争先恐后地落进室内,几乎要灼伤了秦诃的眼睛。
秦诃举起左手挡在额前,眯起双目朝铁板外看去,封正从那里看着他,苍白的脸冰冷的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我不想杀你。"沉默半晌,他这样说道。
"什么?"秦诃不解地偏了偏头,他的思维还没有从之前全然的孤独中恢复过来。
封以极细小的动作皱了皱眉,看得出他并不想重复这个问题,然而在秦诃失去焦点的瞳孔的注视下,他还是缓缓地开了口:"我把你关在这间屋子里,并不是想对你怎么样。只不过是你想要知道真相,所以我把真相你告诉而已。"
"这里有真相?"秦诃激动地放下手,迎着对他来说还过于刺目的月光吼道,"你是说我可以在这间空无一物全黑的房子里找到所谓的真相?!"
而封,居然点了点头。
"开什么玩笑!"秦诃一拳打在铁门上,门颤颤巍巍地摇摆了几下,但是门外的封却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双眼都没有眨过。
"让我出去。"秦诃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现在的他只能清楚地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这块铁板再一次被封合上的话,他一定会因为受不了这黑暗而发疯的。
然而这一次,封却摇了摇头。
"浑蛋!开门!"秦诃失去耐心地吼道。
封交叉起十指竖在面前道,"十天。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了,你要在里面待十天。"
"我在这里待了岂止十天!"
"三天,"封看着带日期显示的手表,确认般地说道,"或者说现在是第四天,七十九个小时。"
"只有......三天么......"秦诃将手支在门上叹息着,"可是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封定了一定,然后对秦诃道,"你把脸靠过来。"
"什么?"
封用手一指抽开铁板后露出的空间,"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充满狐疑的,秦诃还是依言将脸移近那里。
一刹那,封就捕获了秦诃的双唇。那是一个深得几乎让人感觉疼痛的吻,两张干裂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没有双手的交握、没有体温的流动,就只有双唇紧密相合着。
秦诃的喉间溢出一声低吟,转而伸出舌尖回应起封来。就在这个时候,封退开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封垂下眼睑问道,"你还爱我么?"
"我......"秦诃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语言来问答这个问题。
还爱么?
深爱着别人的封,杀死了深爱之人的封,将自己禁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的封,自己,还爱他么......?
空气里流淌着沉寂的因子。
封始终没有抬起眼来,他的脸倏得看起来无比落寞,似乎在等一个答案,又好似早已了然于胸。
秦诃的胸口开始钝痛起来。停止了的身体机能,在某个瞬间突然醒觉过来,提醒着他还有些混沌的大脑--
"爱。"
他的口中轻微地发出一个颤音来,"我还是爱你,封。"
封的脸终于抬了起来,凑近了他的秦诃这才发现,那也是一张疲惫地无以复加的脸,没有任何血色的暴露在苍茫月色下。
"封......你不会一直在这里吧?"
没有否认的,沉默。
"为什么......?"为了什么,真相究竟是什么,秦诃逼视着封道。
"我也有想知道的事。"
"想知道的......事?"秦诃确认般地重复了一遍。
封再一次点头,"也许七天以后,你就再也说不出‘爱'这个字了。"
"不会。"秦诃坚定地摇头道。
"会的!"封急躁地说道,"这个世界上可以凌驾于爱的东西太多了......包括黑暗,包括嫉妒......七天之后你就会明白,所谓‘爱'其实是种多么脆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