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很不是滋味,只觉得他给我的比他给那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人的少得多。
"有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我说道,"爱情就像麻疹,一生只能经历一次。"
"没听过,但肯定说得不对。"
"何以见得?你现在还爱他吗?"
"不知道,但挂念他是肯定的。"
我无话可说了,皱着眉又躺下。
"为什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没有像爱他那样爱你?"
"哪儿的话呀!"我自嘲地敷衍道,只要有足够的理由,你可以向一个人索要任何东西--除了感情。阿瑟•勃尔顿那句话可谓经典--"爱,难道还能强求么?"
"只靠一个人付出的感情无法持久,即使付出的那方不会厌倦,接受的人也不可能总是心安理得。假如不是他,我也不会明白这一点。既然错了一次,我就不能在你身上再犯。你明白我说的吗?别不平衡,你得到的是最好的。"
我不想再谈这个,与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争风吃醋既幼稚又无聊。"你为什么来成都?因为这里离上海远吗?"
"也不全是。当时川大中文系算得上人才济济,像杨明照老师,任二北老师,向宗鲁老师,潘重规老师......都堪称学界泰斗,只是因为成都地处西南,不如有些学校那么名声显赫,但文化积淀之深厚,不在任何学校之下。蜀中多俊杰,我也来这里之后才领教到的。以前看郭沫若在《蜀道奇》中写道‘文翁治蜀文教敷,爱产杨雄与相如。诗人从此蜀中多,唐有李白宋有苏',我还以为他在自吹,谁知却是全无夸张。"
他越说越有精神,我却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睡觉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精神这么好?"我打了个呵欠,一翻身坐起来。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把这些话说出来,觉得很轻松。"他伸了个懒腰,眼眶下面有点黑。
"你今天还去学校吗?"
"今天星期几?"
"星期五。"
"不去了,打个电话叫学生上就行了。你不是说今天值急诊班吗?"
"是啊。值到明天早上八点。"知道你罪孽深重了吧!
"我在这儿等你。明天晚上的皇家爱乐,你没忘吧?"
"对啊!勃兰登堡!"我一拍脑门,"你不提我真的忘了!"
"亏你还提前了三个月订票!临到头居然忘了。"
"你今天是不是没事?"
"应该是吧。"
"那你帮我把那套灰色的三粒扣的西服拿去拾掇整齐,还有,你送我的那对袖扣少了一颗,你帮我找找,应该还在衣柜里。顺便去超市买点东西,我不想吃外买了。冰箱里还有牛奶和苹果派,起来自己吃。车停在车库二楼,你拿去开吧。"我从兜里莫出钥匙丢在枕头边。
"你不开?"
"我现在走路都怕撞到人。" 我摇了摇昏沉沉的头。
"裴师兄!"孔家祺使劲推了我两下,"可以去洗手了。"
"啊?哦--好。"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竟靠着手术室的墙睡着了。急诊手术室里总爱放音乐,恰巧今天是些节奏缓慢的歌曲,我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你不舒服吗?"他跟着我走出来。
"没有。昨天睡得晚了些。"我机械地刷着手,粗硬的刷毛划得皮肤生痛。美怡柔甜丝丝的香味飘到鼻孔里,我更觉得睁不开眼睛了。
"你做过全麻下的下颌骨骨折切开内固定吗?"
"没有。只给老板当过一助。"
"想不想当主刀做一次?"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头来望着我,两眼发光,但言语上任有所保留:"可以吗?手术单上的主刀是你啊!"
"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早上出门我的眼皮就不停地跳,左边跳了又换右边,也不知是跳财还是跳灾。我决定今天还是不动手比较好。"你学了这么多年了,连这种小手术都搞不定吗?"
"这--真的没问题吗?"
"今天这个病人咬合关系还好,不用做颌间牵引,很简单的。而且我也在旁边啊。"
"那--多谢啦,裴师兄!"他朝我咧嘴一笑,我在心理偷笑。
Chapter 56
手术很顺利,小师弟做得游刃有余,我在旁边闲坐着,打了好几个盹儿,临到缝合了才上去打了几个结,还连扯断两根线。我暗暗庆幸还好没有上,不然真会下不了台。
本想下了手术去值班室睡一觉,没想到一连来了好几个病人,虽然不用我动手,孔家祺一个人就应付了,但我担着值班医生的名却也不能走开。一天下来除了吃饭硬是没得闲,还好晚上清静,没让我做仰卧起坐,偷空睡了三四个钟头。好容易挨到早上交了班,我才回家去补觉。
乍一见床上有人被劾了一跳,半晌方想起他说要在家里等我的。看看表,差一刻九点了,难道他平时都这般赖床么?我也懒得开口叫,几下把他推醒赶开,然后往床上一倒,睡之乎也。
白天睡觉的确不如晚上好,睡得浅不说,还老做梦,时睡时醒的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话,开始以为李继轲在看电视,听着听着觉得不像。我平时客人不多,和哥们儿聚聚也一般都选在外头,很少往家里带。这时节谁往我家跑啊?我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走进客厅,除了李继轲外,还有两个人,我一进去他们就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一对望我们都愣了一下,沙发上的一男一女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男的小鼻子小眼的,一脸没睡醒的迷糊表情,女的长得还算漂亮,只是染了一头金发看着特别扭。她看上去很眼熟啊!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金发美女突然惊天动地地喊了一声"哥",就朝我跳了过来。
"莫宁?!"开玩笑!我的宝贝妹妹怎么会变成这模样了!
"不会吧?我染了头发你就认不出啦?好不好看?"她拉起一缕金色的卷发送到我面前,带着一股香味。
"好......"我最终还是说不出违心的话,"看着好老。"
"切,你欣赏不来。"她嘴一撇,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看这眉眼,这表情,确是莫宁没错。我使劲搂着她亲了几下。
"喂!"她从我怀里挣开,"好扎人哪!"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下巴,果然有些扎手,两天没刮脸了,难怪。突然想起什么,朝身上一看,睡衣睡裤--怪不得他们刚才看着我发愣。
"不好意思,我去打理一下。"我道了声歉,连忙跑回卧室,刷牙刮脸梳头换衣服,一刻钟后,总算又人模人样地回到客厅。
李继轲看来是深谙为主之道,招待起客人驾轻就熟,几上茶、水果一样都不少,还和那小伙子聊得甚是投机。
我一坐下,莫宁就拉着那一脸迷糊的小伙子对我说:"哥,这是周临湘,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的。"
"裴哥!"小伙子叫得颇顺口,好像演练过若干次一般。
"要是你愿意,叫声‘哥'就行了,是不是,妹夫?"我回答道,却朝莫宁挤了挤眼,她的脸‘腾'地就红了。
周临湘很爽快,立刻就改口叫"哥"了。
莫宁是从小我看着长大的,一向都当成宝贝宠,这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摆不完的龙门阵,倒是把那两位冷落在了一边。从莫宁前前后后的话和我自己的观察,发现我这位来的妹夫是个腼腆人,天生的慢性子,开始不明白向莫宁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孩儿怎么会看上他那样的温吞性格,转念一想,恐怕也只有他才包容得下莫宁这个被宠坏了的丫头。
"哥,你给我买的表呢?"
"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是惦记着我这儿的东西啊。要是我这儿啥都没有,你是断不肯来的。"
"这话不对啊,就算这里什么都没有,只要哥你在这儿,我还不是赶着来啊。"没想到她的嘴越来越甜了,啧啧,不得了。
我去把表拿了来,样式很简单的一款坤表,莫宁带在手腕上左比右看,大家都说好看,她看了半天说:"我也觉得很好,如果表盘上再镶几颗钻石就更好了。"
我拍了拍周临湘的肩:"听见没,这是你的任务了。"
他只是嘿嘿一笑。
中途我去添茶,莫宁跟了来,在我身后晃来晃去。
"没事儿就去厅里坐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那个,哥啊,那个李哥是什么人啊?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她略带犹疑地问道。
我只觉得头一下子大了,她怎么会问起这个来了!
"是个朋友,我那么多朋友, 你哪能都知道呢?"我勉强笑着回答,心里却一阵发紧,仿佛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随时会落下来。
"不是啊,像曹大哥他们,我都见过,你也常提到,这个李哥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你倒一次都没提起过。"
"一般朋友而已,算不上特别熟。"我连忙撇清。
"那为什么他在这里你不招待他却跑去睡觉?"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这丫头干吗缠来缠去呢!"他跟老婆吵架,被撵出来了,到我这借住几天,我昨天才上了夜班,哪顾得上招待他啊。没叫他交房钱就算好的了。"到这份儿上,不把谎撒大点是对付不过去了。
"原来这样啊,"莫宁点点头,想了会儿又问道,"你了解他吗?"
"了结?"我不知道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确定他不是骗子什么的?我在报上看到过--"
"你说什么呢!"我打断她的话,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原来她担心这个,"我认识李哥也有十年了,他还是我校友呢,你这脑瓜一天到晚想些啥呢。"
Chapter 57
"哥,你认识产科和儿科的人吗?"闲谈告一段落,莫宁认真地问道。
"认得几个,怎么了?"
"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
"有什么企图?"我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要不哥给你介绍几个我们院搞修复的人吧,收入高,还不值夜班。"
"你说什么啊,老没正经的!"她跐着嘴在我肩上打了一下,"乐瑟福听说过没?"
"乐瑟福?没有。什么东西?听着像是药名。你们公司的?万艾可的换代产品?"
周妹夫在一旁闷笑。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听我先说完。"莫宁看起来快要爆发了。
"Ok,Ok,你说。"
"乐瑟福是我们公司(啧啧,还没有正式上班就说我们公司了,倒很有集体荣誉感呢)今年八月刚推出的肺表面活性药物,用于治疗早产儿呼吸窘迫症,现在还没有投放西部市场。我这次回来带了些产品,准备在成都及周边的几家大医院做些调查。你们那儿那么大一个庙,我怎么敢不去烧香呢?"
"咳,这还不是小事儿一桩!虽然大老板那儿我说不上话,但住院总们还是很熟的,三天两头都有会诊,尤其是儿科那几个,经常在一起混。我把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写给你,你自己去勾兑吧,回头我也跟他们打声招呼。"
"Bingo!"莫宁做了个victory的手势,"回头请你吃饭。"
"别,多谢了,只要别找我参股买Enzo我就千恩万谢了。"
小魔鬼使劲在我胳膊上扭了一下。
"有笔没?"
莫宁在她那小得可怜的手提包里翻了几下,"没,只有这个,就写在这后面吧。"她递过来一张名片,略带绿色,印得很精致--莫宁,Ms.Jennifer Mo 研发部技术员。我抬头,正对上她一脸职业性的笑容,非常漂亮,也很程式化,才惊觉眼前这个时髦成熟的女子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还老是闹别扭的小姑娘了。好像有什么在膈肌那儿顶了一下,不舒服,还有点反胃。
"怎么啦?"她被我看得不自在。
"没什么,"我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或许父母看到女儿出嫁就这心情吧--原来一直被你呵护在手中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成熟独立起来,要离开你去寻找自己的世界--这种无可奈何又带点失落的感觉,着实不好受,"笔呢?"
"湘,你有没有?"
"我也没带。"
"我这儿有。"李继轲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我。
"咦?"莫宁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见她正盯着我手中的笔。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手中那支黑色外壳的Montblanc钢笔。很漂亮的笔。
我还记得莫宁第一次拿到一等奖学金时打电话给我的语气。哥,我要给你买个礼物。她对我说。好啊,我回答,心想一定又会收到神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些据她说很有品味但我欣赏不来也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不久一个小包裹从长沙寄过来,里面装着一支纯黑色金属外壳的Montblanc肖邦镀铂墨水笔。这支笔让全科室的男人嫉妒了好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说从没有女人送他们这么好的礼物--无论是妹妹还是老婆还是女朋友。
我一直把这支笔带在身上,逢人便有意无意地炫耀炫耀,颇满足了一下虚荣心。后来李继轲看到了,喜欢得爱不释手,虽然很有点舍不得,我还是忍痛割爱转赠给了他。没想到阴错阳差,今天当着莫宁的面,又由他交到了我手上。
我忐忑不安地望着莫宁,她却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转向李继轲,"好漂亮的笔啊!一定很贵吧?"
李继轲微微一笑。说是我借给你用的,说是我借给你用的--我在心中不停地祈祷,但显然上帝午睡未起--"我也觉得很漂亮。是别人送的。"
"很贵重的礼物呢。"她说着朝我很快地瞟了一眼,那眼神像是一把刀子,把我一眼看到了底。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烧,不知该怎么办。
莫宁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谈论起名表来。除了我,每个人都显得自在随和,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并没有出现过--甚至莫宁也是,她笑着将手臂举起,说不知道戴上Rolex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如坐针毡,如果莫宁往下追问,我回想法撒个谎把一切掩盖过去,她却什么都没问,让一切处于似是而非的暧昧中。我也不好主动去辩白什么,否则一定像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但把事情就这么放着却更让我难以安心,她会怎么想?她会猜到吗?
Chapter 58
大乐团演奏的勃兰登堡听上去气势恢宏,更像是用于庆典的音乐,庄严而富于社交性,充满了巴洛克式的华丽光泽,与小编制乐团室内乐型的浪漫诠释相比又是另一种魅力。羽管键琴上跳动的手指,颤动的琴弓,银色的长笛上反射出的灯光营造出一片静谧的幻象,仿佛午后的阳光照在装饰着涡形花纹的墙壁和精巧的喷泉上,将一切装点得变化无穷、褶褶生辉,器乐在四周各处的相互应和中迎来了白昼、午后以及黄昏,颊上贴着塔夫绸黑痣的女人在树荫下的玫瑰花从中散步,曳地的撑裙滑过修剪好的草坪,染上了草汁的绿色--一眨眼,幻象消失了,乐队又出现在前方,用一串上升音阶将原本已经很浓的浮华色彩又加重几分。
大部分时间我都能专心致志地欣赏音乐,直到第五号协奏曲的Affettuoso时,小提琴与长笛的纠缠让空气染上一丝伤感与悲哀,我蓦地想起下午的事--莫宁机械的笑容,还有那支受诅咒的笔。她知道了多少?我留她和周临湘吃晚饭,她却推说家里还有事急匆匆地走了。她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我把她赠我的礼物转送他人而生气还是猜到了些什么?我不敢往下想,如果她知道了我和李继轲的关系怎么办?即使她不告诉其他人,即使她在我面前永远不提起这件事,只要在她目光中出现一丝异样或回避的神情也是我无法承受的。除了她,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平时在不经意之间,是不是也曾让其他人窥见了我这见不得人的感情?我回想着周围的人每一句含义不明的话,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越发感到自己已是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还被蒙上了双眼,看不见到底有哪些人正用冷笑向我表示蔑视。我惶恐地向周围望了望,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前方的乐队,眼神或清透或朦胧,李继轲坐在我左手边,我的情人,我的共犯,他正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一根指头轻轻地在扶手上打着拍子,完全不知道我在被地狱之火炙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