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举杯,对着月光下脸色阴沉冷漠地范小宁微笑道:"如此好酒,你为何不喝一杯?"
范小宁没有理会他,只是冷冷地坐在那里。原本闪着精光的双目,仿佛突然失去焦距一般,呆呆望着庭前那片抚子花丛。半晌才喃喃自语道:"醉生梦死。"
坛中仍有酒,杯中却空荡荡的。余婧凮在笑,笑容中却平添了几分略带苦涩地倦意。醉生梦死?也许江湖上当真有人过着此等生活,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月夜无风,花园很静,余婧凮继续喝着坛中酒,范小宁仍旧呆坐台前。时间已似静止般,压抑在凝注的空气里令人窒息。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笃、笃、笃"三声响,声音听起来仿佛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放下手中酒杯,余婧凮问道:"你可听到打更的声音?"这句话虽是问范小宁的,偏偏又对着酒坛子,着实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然而对范小宁而言,却不是件好笑的事。突然之间,他似乎清醒了许多,没有焦距的眼睛也因突如其来的恐惧睁大了许多。
深夜中本该有更鼓,这本是件不足为奇的事情。不过,在这远离尘世的庭院中,忽然出现的更鼓声却不得不令人心生惧意。
"长生灯,牵魂引,夺命更。阎罗取命在三更,不得留人到五更。"酒坛早已空了,余婧凮醉意未减,笑着说。
这令江湖人闻名如见鬼的阎王辞,居然他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让范小宁也不仅打心眼里对他佩服起来。
余婧凮站起身,走到庭间,摘下一片嫩绿色的叶子放在口中吸吮着:"听说近十年间冥域阎王殿已很少在江湖上走动。碎裂的长生灯,失落的牵魂引,封禁的夺命更,究竟是何因由再度出现?"他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也似在询问幽灵般站在黑暗中的白衣人。
以此等角度,范小宁是无法看清白衣人的。那人给人的感觉无比虚幻,犹如十二月天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凉水,打心眼里冒着寒气。他突然很想离开,脚下却像生了根般一步也迈不动。
死一般寂静的黑夜中,远方忽然飘来一阵嘭锵的锣鼓声,其间还加杂着嘀嘀哒哒的锁呐声,融合在空气中形成一种气氛鬼异的乐曲。范小宁听过这种曲调,那是--在藏人的丧礼上。
庭院是有门的,朱漆大门,高一丈九尺,宽一丈六尺,门并不大。当四个大汉走进来时,那门显得更加窄小。如若他们鱼贯而入,或许并不会出现如此情况,偏偏四个人还用长杠抬着一口棺材,闪亮的黑漆。
棺材停在庭院中,范小宁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余婧凮,正如余婧凮在看棺材一样,看得格外出神。棺材仿佛也在"看"着他,透过微微打开缝隙,用看透一切的目光打量在场的某个人。
轻轻叹了一口气,余婧凮淡淡道:"该走了。"
范小宁的脸色更苍白,他终于慢慢站起身,推开房门,走进去。此刻,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凝视着他的背影,余婧凮淡漠地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已接近解脱的欢愉,还是对死亡无可奈何的悲伤。
棺材的缝隙已经消失,白衣更夫做了个"请"的动作。他们准备动身。
他们要到那里去?是幽冥鬼界?或者是人间地狱?
刀砍在骨头上,是否与手指切到血肉的感觉相同,他一直想试试, 然而却再次错过了。
当武韹祺恢复意识时,他的人已坐在长街尽头的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面对着这条数天前还很热闹现在却变得死一般沉寂的小巷。
夕阳西下,街上却已无人。街道两旁的门窗,都已残破败坏,窗阶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檐下则结着张张蛛网。街在镇中,小镇无名,无名镇。无论曾到过此处的是什么人,当他再度回到这里时一定不会相信,这座虽称不上繁华,但总算得是安详的小镇会在仅仅一个月内变成如此模样。
镇上的人呢?
武韹祺静静地坐着,一阵凉风吹过,飞舞着他散落在椅背上的长发,沉浸在朱红色的余辉中多了一种与荒寒不相衬的病态的美。
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咯吱"乱响,堆积而起的尘土下隐约还可分辨出上面写着的三个大字:"安宁堂"。他突然想起江湖上曾有人这样评价过这个地方"安宁堂内不安宁"。可是现在呢?武韹祺慢慢站起来,迈着极为迟缓的步伐走过去。最近他很闲,闲得必须用脚步来打发无聊时间的程度。
药铺依然安静,静得有些可怕。干净的柜台上积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泛黄的纸碎。武韹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右侧那张软榻,用袖子拭去榻边圆凳上的尘土,坐下来,轻轻问着:"你可觉得好么?"像是怕打挠对方休息。
落满灰尘的软榻上躺着一个女人,她居然就是那个比谁都要爱干净、爱漂亮的苏静静。此时的她,到当真像这药铺名一般,安静极了。
见苏静静没有回答,武韹祺接着说:"这些日子你一定过得不太好。"他吸了下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又道:"你常说嗅味会影响人的生活,想来这话到是真的。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他打算伸手去抚摸苏静静那张在阴晦空间中显得无比苍白干瘦的脸,然而手还未触到她的肌肤,身子已似被狂风扫过般整个飞了出去,撞倒原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药架,落在一堆残破的碎片上。
"咳,咳。"飞散的尘土已有不少随着武韹祺的呼吸被吸入肺中,他只觉得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吐在青花地板上。
迷蒙中,一个身材苗条的身影飘了过来。涂着鲜红蔻朱的修长手指在他脸颊上缓缓移动,勾勒出美好的脸型。"我知道你急着送死,可是这么漂亮的脸蛋若是变成那副模样,到真让人心疼呢。"
软榻上,苏静静原本苍白如纸的俏脸不知何时已转为紫青,好像掉进染缸一般。在这样一间药铺里,看到一个这样的女人,怎能不让人联想起黄泉路遗落的女鬼?
"咳,咳。"武韹祺伤得不轻,一开口就不住的咳,血顺着唇角流下。他喘息着,想要说出心中话语。
女郎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一对冰冷的眸子竟有了丝丝暖意。她温柔地将武韹祺拉起来抱在怀中,"身体若是不好,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好孩子,如若你死了,还不知会有多少人伤心欲绝呢。"她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开导误入歧途的儿子。
一丝温暖的晚风穿窗而入,给这凄凉无助的地方带来了点点生机。泪水无声的自武韹祺脸颊上划落,他明知自己不该哭,不能哭却又忍不住。就像他深知身旁这女人有多冷酷,多残忍,多可怕,可又离不开她一样。
"瞧。"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木梳,扶正武韹祺为他梳着头发,"你的头发都乱了。让我来帮你梳一梳吧。"
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宛如春花,口中柔声说着:"你是个好孩子,像你这样的孩子总是深受别人喜欢的。倘若我再年轻个十来岁,也会愿意嫁给你。"
听她这么一说,武韹祺的脸色刷得变了。他实在猜不透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你不必猜,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女人的心要比海还要深,男人是不可能猜透的。"在这种位置她虽然看不到武韹祺的脸,却像看透了他的心一般淡淡的说。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什么,话峰一转,动情地说:"幸好是你,否则我可当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谁有资格当他的徒弟。"她的眼睛因兴奋而闪着快乐的光,脸颊也染上了一层醉人的肿红。
武韹祺静静地听着,神情有些茫然。
女郎的笑容更亲切,伸出细长的手臂从后面轻轻拥住他道:"有时候我在想,假如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师父会不会比较幸福一点?可又觉得那样的人生少了很多乐趣,你说是么?"
"有趣。"武韹祺嘴上虽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窗外,一只乌鸦腾空而起。
"在想什么?"女郎收敛笑容,绕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
"我?"女郎被他的话逗笑了,"这么个大活人就站在你面前,还用想么?"
武韹祺垂下眼帘,好一会才幽幽道:"余茹容,你真是个可怜的女人。"话音未落,他的脸上已被人劈哩啪啦狠抽了十几个嘴巴,原本瘦削的脸颊立时胖了一圈。
"可怜?你居然说我可怜。哈哈哈!"余茹容发了疯般地大声嘶吼着:"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臭男人有什么资格评定我们?在你们眼里,女人只不过是用来发泄欲望的玩物。可怜?真正可怜的是你们。"
摇摇头,武韹祺用万分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准这样瞧我。"几个大嘴巴抽来,打得武韹祺几乎跌倒在地。他果然听话的垂下头去不再看她,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女人哭得模样。
余茹容脸上虽保持着冷漠神情,内心却早已崩溃,眼中两颗大而晶莹的露珠来回滚动着。"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在听到武韹祺这番话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撞进他宽阔的怀抱呜呜地哭着,哭得好伤心,泪珠儿不住滚落,落在武韹祺手上。
此时此刻,她已不再是叱咤江湖、威震天下的女魔头,而是个孤独可怜需要男人温柔呵护的平凡女子。
抱着她,武韹祺一声不吭,只是一昧苦笑。女人,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平静有时只是一瞬间,夜色很快笼罩大地,没有月光,没有灯,只有黑暗。
一声响亮的更鼓自湖水一般沉静的黑夜中化开,打破了这份原有的平衡,也惊醒了紧紧依偎的两个人。
"终于来了。"推开他,余茹容站在门前,远远望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握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中。他的身后是四个昆仑奴模样的大汉所抬着的一口棺材。
棺盖与下方密合的像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可不知为何武韹祺总觉得有双眼睛透过粗厚的木板打量他们。然后......
"娘子?"看到余婧凮的那一刹那,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那当晚失踪的新娘居然会穿着大红喜服站在棺材旁。他心底有股想要冲上前救"她"和自己尚未出世的"儿子"的冲动,脚还未抬起,头却一阵昏晕,栽倒在地。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有人对他说:"小武,你是个温柔的男子。如果我能早一点遇到你,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如果你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
夜色,深沉而无奈。
刀锋上舔血的人们,是否还会有明天?
第十七章 浪子
最近武韹祺似乎忘记了许多人,也忘记了许多事。当他睁开眼睛时,正枕在杭州碧翠楼头牌花魁金巧巧健康结实的大腿上,吃着她一颗颗剥去紫皮的蕃帮葡萄。他甚至没有问金巧巧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谁带他来的?仿佛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最平常,也是最正常的。
杭州城的人们好像也很健忘,至少对于"死而复生"的武韹祺是这样的。
在很多人眼里,武韹祺是地痞,是流氓、下三流的小混混,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在他三哥来接他回去的半个月里,这小子已经进过八家赌坊,砸坏五家酒铺,睡过三家妓院,整整玩了十七个婊子。妓院里的姑娘们到挺喜欢武韹祺的,毕竟他那副英俊斯文,笑起来又有点坏的样子是万里挑一的,哪怕让她们倒贴养这个小白脸也是愿意的。老鸨可就受不了了。这个四十几岁的老太婆拉下脸面跪在香房外面嚎啕大哭,引得众多嫖客,妓女纷纷侧目。
世人有两种哭法,一是真哭,一是假哭,但很少有人能分辨得出。武韹祺很想笑。他笑是因为金巧巧也在哭。她呜呜地哭着,哭得好伤心,泪珠儿扑愫愫往下掉,浸湿了武韹祺放在床上的外褂。那件衣服本就不干净,被她这么一搞显得更脏了。然而当事人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站在床前大爷般吩咐:"更衣。"
刚刚还痛哭流泣的金巧巧到也真听话,三两下抹净脸上泪水,跳下床帮武韹祺着衣。从上往下看去,浑圆丰满的胸脯几乎要把肚兜顶破了。不知是否因被男人炽热目光注视着的关系,金巧巧的脸腾得红了,她站起来,垂下眼睑,细声细气地道:"穿好了。"
武韹祺没有回答,举步向门外走,还未到门口,金巧巧已扑了上来,两条雪白丰嫩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腰,力气大的令他无法再向前迈半步。此刻,他已不得不说点什么:"巧巧,放手。"
拼命摇着头,泪水再度涌出,擦在他的背上:"不放,就不放。妾身知道,一担今天放开你。你,你就会像昨夜飞出笼的鸟儿一般,再也不回来了。"
这番话着实令武韹祺为之气结,叹了口气,回过身去,任金巧巧贴在他胸口,"你莫要哭好不好?"眼泪是真的,这位在花街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花魁到真是动了真情。
谁知这一劝,她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如泛滥的西湖一般,怎么止也止不住。武韹祺只好闭上嘴,当女孩子真心为你落泪的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他选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抬起右手,点住金巧巧的睡穴,抱起她放在那张很柔软的床上。转回头,不经意看见倘开的雕花木窗,倾斜而入的月光下果然摆着只黄金鸟笼。笼内空荡荡地,原本关在里面的七彩鹦鹉不知何时已飞走了。
飞走的鸟有可能永远不再回来,那么走掉的人呢?武韹祺不知道。
夜风栩栩吹着,烛光摇屹,将人影拉得很长。此刻他要走,再不会有人拦他,可为何他又犹豫了?武韹祺还在倦顾什么?难道是这个名叫金巧巧的女人?对于她究竟是一种怎么的感情,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终于,他打开门,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出去。不知怎得,碧翠楼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般定在原地。原本哭得如丧考妣般的老鸨突然哽住,盘旋在眼眶中的泪珠打了几个旋也没能落下来。来不及合上的嘴巴大张着,足以塞下一个拳头大的苹果。武韹祺笑了,莫非他长了三头六臂,让人如此惊骇?走过老鸨身边时,轻轻道了句:"辛苦你了。"而后头也不回的下楼扬长而去。
好半晌,处于震惊状态的人们才缓过劲来。他们笑着跳着,又开始大吃大喝,欢送瘟神远离。只有老鸨依旧跪在地上大声嘶嚎,"你这天杀的小畜牲哟,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住老娘的,还白玩老娘这里的姑娘。呜哟哟,我的银子哟~"
浪子无根,四处飘泊。
严格来说,武韹祺还称不上浪子。浪子没有家,可他有,他的家在长安。
长安城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自从皇姑婆婆武则天建立周王朝起,他就没有回去过。他不是不能回去,而是不想。名利两个字对武韹祺来说是个大包袱,实在太重,他承受不起。
时间似乎过得比想象中快许多。天边现出一缕白色曙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扩散,最终被一片金黄色光芒所代替。看着这轮新生的朝日,武韹祺沉沦了,淹没在加杂着苦涩、无奈、悲哀的不安回忆之中......
一个月前的那个雨中,他照例与狐朋狗友窝在西供庙墙沿赌色子,虽然输了六两多银子,却玩得很开心。天渐黑时,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武韹祺一个人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看着看着,他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酸楚,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