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cm的距离————hifumi

1
"已经放暑假了啊......"遥望着街上兴高采烈的学生勾肩搭背结伴出游的身影，东平茫然地想。
夏日独有的气息从冒着看不见的热气的水泥路上蒸腾而出，明晃晃的太阳在空中摇摇晃晃，无时无刻不在向地上的人们夸耀自己的存在。各种贩卖冷饮的小店也纷纷重新开张，挂出了写满冰淇淋名字的小黑板。也许是小镇近海的关系，夏天的到来并没有给镇子里的人们带来多大的困扰。每个人都井然有序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走着每天必走的路。
东平也不例外。
东平提着一个装满饮料的塑料袋，悠悠地踱到自己租来的公寓前，然后例行公事般、傻傻地踮起脚尖眺望那远在几公里外的大海。虽然同往常一样一无所获，但东平还是心满意足地抱着塑料袋爬上了二楼--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屋。
与往常不同的是，原本总是沉闷的楼道间多了几分喧闹。尽管哇拉哇拉的甚是刺耳，但却为这幢阴森森的大楼添了几份人气。东平一声不响地来到201，低头在口袋里摸索钥匙，顺便偷偷瞅一眼噪音的制造者。那是一个站在202门边的妇人，45岁上下，套着一件这个年龄的人常穿的素色衬衣。她大声地对202里的某人吼着"衣服带了没？"、"把包放在那个柜子里"之类的琐事，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东平微微一怔，却又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刚把好不容易找到的钥匙插进钥匙孔，妇人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嘿，这不是东平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东平惯性地将视线转移到妇人的身上，大脑也立刻开始高速运转，迅速搜索起记忆里的熟人的面孔和姓名。
"怎么？不记得了？"妇人"呵呵"地笑起来，"以前你不是常来我们家玩的吗？"
"陈阿姨！"东平也跟着笑起来。陈阿姨是东平老房子的隔壁邻居，东平工作后就搬到这里暂住，也与陈阿姨一家少了来往。"快3年没见了吧？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喏，这小子暑假里要补课。"陈阿姨用下巴朝房里指指，"老师家离家里远，就在这里给他租间房子好好复习。"
"小航已经读高中了吧？"想起这个与自己相差6岁的男孩，东平的脸上再次泛起淡淡的笑意。记得以前，小航总是不依不饶地围着东平叫"平哥"。小学生活本该是男孩们挤在一起吵吵闹闹度过的，可小航却宁愿把时间花费在东平身上。即便东平没有闲暇时间理睬他，这个古怪的小学生也只是安分守己地坐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东平的每一个动作。
"开学就高二了。"陈阿姨扭头冲着202吼道："喂！出来看看，平哥就住你隔壁。出来打声招呼！"202里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杂音，陈阿姨继续和东平磕牙："我本来还担心呢！这小子第一次自己住，也不知道行不行。有你在就好了！说起来，我原本想拜托房东多照顾他一点，可这大白天的都找不到他人......"
东平瞄了眼203锁得紧紧的房门："八成又出去打麻将了吧？有时他天亮才回来，难得看到他几次。"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阵劈哩啪啦的响声，一个模样清爽的少年从202探出头来。看到小航的那一刹那，东平不自觉地轻笑出声。原本才桌子高的小鬼转眼已蜕变成一个174公分的少年。那绵细如丝的黑发和白晰的肤色倒是与过去相差无几，但注视着对方的眼神却由于岁月的磨练变得凛冽了不少。
"好久不见了。长高了不少嘛！"东平笑道。
小航愣愣地凝视着东平的笑脸，突然低下头嘀咕了一句"我去理东西"就匆匆忙忙地跑回了房间。
"这死小子！"陈阿姨照例骂道，"真是越大越不懂事。小时候还缠着人家不放，怎么现在像见了鬼似的。"
"您也不用骂他。我都搬了那么久了，他现在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吧？"
"没的事！前不久我们还提起你呢！"正说着，陈阿姨的视线又飘到了房里，"哎，别把锅子放桌上！这小子！东平，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来我们家玩啊！"丢下这句话，陈阿姨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一边用她的大嗓门叫唤："锅底这么脏，待会儿还要擦桌子！你怎么就讲不听啊？"

2

将买来的饮料一股脑塞进冰箱，东平懒洋洋地仰躺在床上，意识涣散。想起方才小航冷漠的态度，东平不解地叹了口气。真是奇怪，原本这么粘人的小孩怎么一下子就转性了呢？那种对自己怀抱戒心的冷酷眼神实在让人愉快不起来。或许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吧？东平合上眼，眼前却渐渐浮上一个男人的身影。
刚开始，那个影子是苍白而模糊的，就像小航眼里那一道飘然的华彩，稍纵即逝、难以捕捉。但慢慢地，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沉睡在大脑一角的记忆也随之活跃起来。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中的校园里，虽然两人只是简单地交换了几句话，自己却对这个安静的少年有几份说不清的好感。当发现对方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后，少年脸上淡淡的笑意成为东平今生最难忘的记忆。
高中毕业以后，两人分别进入不同的大学。原以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办公室里的相遇又让东平着实兴奋了一阵。从同学到同事，众多的机缘巧合使东平以为彼此间或许真有某种缘分，可注意到不抽烟的他身上隐约的mild seven的味道时，才意识到从头至尾都只是自己一头热而已。
真像傻瓜......
睡梦中，东平迷迷糊糊地听到"砰砰砰"的杂音，一下又一下，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东平睁开眼，从柔软的大床上坐起来，呆愣了两秒后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敲门。跌跌撞撞地从卧室出来开门，意外地看到小航端着个盛满南瓜饼的瓷花大碗站在门口，满脸不耐烦的表情。
"怎么这么久？"小航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童稚的奶腔，一板一眼的口吻让东平暗暗发笑。
"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东平把门拉挺，"进来坐。"
"不用了。"小航一把将碗塞进东平的手里，"喏，我妈做的。"
东平受宠若惊地接过碗，慌忙道谢："麻烦你们了。......陈阿姨已经回去了？"
"嗯。我走了。"小航好像不愿多谈的样子，径自丢下东平跑回了202。
尽管心里对小航180°大转弯的态度存有结蒂，东平只是乐观地摇摇头，开始专心计算着这一大碗南瓜饼可以省下几天的晚饭。

3

有人说："现实与理想总是存在差距。"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多星期，东平彻底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满心以为小航只是有些怕生而已，可几次接触下来，东平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不管东平怎么与他搭话，小航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每天一大早，东平在阳台上侍弄那几盆同事们送来的杂草杂花时，常常可以听到隔壁的小航整理东西的声音。有时小航会走上阳台静静地注视远方的某一点。每每这时，看着小航静如止水的侧脸，东平的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浮起欣慰的笑容。可一旦试图和小航搭话，后者就会随便扯几个牵强的理由逃回屋子里，让东平郁闷不已。
虽然两人的阳台间只有短短20cm的距离，可不知为何，东平总觉得小航远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小航眺望远方时完全沉醉其中的表情，两肘撑在阳台上、向前微倾的身体，夏日眩目的阳光在黑色发丝上反射出来的夺目光线......眼前的一切都使东平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错觉--真正的小航并不在这里，小航属于那远在地平线之外的地方。
"东平？"
来自现实的声音让东平注意到眼前那张曾让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孔。回过神之后，若有若无的mild seven的味道也随着意识的清醒变得逐渐明朗。
清秀的面孔由于担心微蹙起了眉："你是不是没睡好？你家离公司太远，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根本不能保证睡眠。"
要说早起的话，明明在放暑假的小航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每天起个大早？东平不自觉地傻笑了两下。
"你要不要考虑搬家？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实在太不方便了。"男人没有注意到东平的不以为然，一本正经地用他惯有的口吻慢慢表达自己的想法。
"嗯--暂时还不能搬。"东平故意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要照顾小孩。"
"是你亲戚？"
"啊，是邻居。而且......"东平刻意停顿了一下，"那房子近海，就这么搬了，有点舍不得。"
"这样啊......"听到"海"这个词，男人的态度煞时软了下来。长长的睫毛顺着视线下垂，投下淡淡的阴影。东平恣意地欣赏着男人的表情，一边在心里默默苦笑。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弱点的呢？只记得注意到时，自己就常利用这一点让对方露出困惑的神色，并尽情享受着这种感觉。尽管自己也很清楚，真正能困惑这个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男人的，恐怕只有那个未曾谋面的、抽着mild seven的男人吧？
不可否认，东平是喜欢海的。当初租房子时，环境租金都是其次，真正引起东平兴趣的是便利的交通和靠近海边的地理位置。虽说离真正的大海还有半小时的车距，但这足以满足东平对海的小小虚荣心。有时站在阳台上，似乎就能嗅到大海咸涩的味道。
"喂，你们两个，别老是利用上班时间聊天。工作也是要做的。"年轻上司突然从两人身后冒出来，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慌张样子。
"哪里，只是我们太勤奋，把今天的份都提前做完了而已。"东平笑容可掬地回着上司的话。
"这么勤奋？"上司的眼眸飞过一道光彩，"既然你们现在这么有空，就把明天的份也提前做完吧。"
"开玩笑吧？"
上司耸耸肩，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东平抱歉地冲身边的男人笑笑，却注意到他不自然地搂着肩膀，脸色也不如先前。
"怎么了？很冷吗？"话一出口东平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大热天怎么会冷呢？
"老毛病了。"男人优雅地一笑，"看到他就忍不住会冒冷汗。"
"你还是老样子......"东平无奈地喃喃。尽管男人已经比高中时期开朗了不少，可那种对"某种人"的敏感度却没有丝毫改变。看着男人坐回自己的位子工作的背影，东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奇怪情绪。他晃晃脑袋，将冰冷的咖啡灌进嘴里，一手抓起桌上的鼠标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4

走在回家的路上，东平不由后悔自己中午的冒失。
上司是那种随时将笑容挂在脸上的人，纵然总体上是个亲切友好的人，但碰到关于工作的事情总是坚守原则、说到做到。也因此，中午的一句玩笑话被上司当作加班的借口，硬是不顾东平的怨声载道把他留到了8点才放人。几番折腾下来，东平到公寓时已经过了9点。
来到公寓门口，东平还是忍不住朝大海的方向眺了几眼，然后才迈起蹒跚的步伐往二楼走去。
上了楼，东平暗地里吃了一惊。楼道间那盏难得被用到几次的电灯此刻正艰难地闪着浑浊的昏黄色光芒。小航盘着腿坐在201和202之间，手里飞快地转着笔，两眼紧紧地盯着腿上的试卷夹。书包则被垫在身后。
"怎么坐在这里？"东平赶紧扶起不知还打算在地上坐多久的少年，一只手则迅速开着门，"快进来！"
小航难得乖巧地照着东平的意思做事。他将试卷夹塞进书包，一边向走进厨房的东平解释："我忘了带钥匙。房东也不在家。"
东平将一罐冰镇可乐递给小航，自己开了罐百威往嘴里送："房东应该又是去打麻将了吧？我看他不到明天早上是不会回来了。......你怎么不喝？"
小航把可乐放在桌上，有板有眼地说："你家的阳台能不能借我一下？我从这里爬回去。"
"啊？"东平本想把这句话当作笑话，可看到小航严肃的表情又把笑意咽了下去。
"两个阳台只相距20公分，这里是二楼。我完全爬得过去。"小航不动声色地补充。
"不是这个问题。"东平哭笑不得地说，"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住我这里，明天再找房东借钥匙......"
小航有些发急："我可以......"
"小航，我知道你很想自己独立生活，不过，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就当是我们叙叙旧，怎么样？"看着小航为难的神色，东平苦笑道："才几年没见，你就对我这么生疏？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没有......"
"那就住下来吧！"东平兴冲冲地把小航按在沙发上，一只手从沙发间的缝隙里掏出一个遥控器对着空调猛按按钮，"你那里好像没装空调吧？你早过来住不就好了？我这里的空调从天热那天起几乎都没关过几次。......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很热吗？"
"没有的事！"小航随手抄起一个垫子抓在怀里遮掩自己发红的脸颊，低声嘀咕："我才没有......"
东平喝着冰凉的啤酒，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来。

5

虚掩的门被一只疲惫的手轻轻地拉开，门的另一边露出小航整洁的面孔。小航关上门，粗鲁地搓了几下头发，磕磕碰碰地绕过门口扔得乱七八糟的鞋子进了房间。
听到小航把书包抛在沙发上的声音，东平揉着刚睡醒的眼睛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说话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小航，你已经补好课啦？"
小航瞟了东平一眼，自管自从书包里搬出考卷、辅导书一类的东西摆在茶几上，没好气地说："房东还没回来。我还得在这里呆一会儿。"
"哦。"东平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突然又俯身凑到坐在地上做作业的小航身边问道："你在这里做作业行吗？要不要我搬张椅子来？"
"你管管你自己吧！"小航用笔点点东平的一头乱发，"现在都已经中午了！你竟然还穿成这副德性！你今天不打算去上班了啊？"
"我是上一天班，放一天假的。你不知道啊？"东平看看自己裸露的上身和拉链才拉了一半、挂在腰间形同虚设的牛仔裤，心不甘情不愿地晃进卧室翻衣服穿，毫不理会身后小航不满的抱怨声"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这么奇怪的工作"。简单冲了把冷水脸，换上衣服，东平把钱包塞进口袋回到了客厅，同时招呼小航："小航，别总是做作业，休息会儿。和我出去吃饭。"
听到"吃饭"两个字，小航总算抬起了脑袋。望着眼前的东平，小航一时间无法将他和刚才那个邋遢的家伙联系起来。虽然东平只是将牛仔裤理好、整了整头发、套上一件模样普通的T 恤，可这些简单的服饰配上东平亲切的笑容竟一下子使原本精神颓丧的他显得容光焕发起来。东平注意到小航的视线，乌黑的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细缝。小航在心里默默地想，或许就是这双似乎能看透周围一切事物的眼睛使得这个人显得与众不同吧？

6

"小航，你读书这么拼命累不累啊？"
小航大力地嚼着热气腾腾的烤羊肉，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早点把暑假作业做完，才不是什么‘拼命读书'。"四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把小航含糊的声音挡去了一半。虽然是盛夏，可这家新疆羊肉店的生意出奇得好。出门时听东平说去吃烤羊肉时，小航暗暗吓出了一声冷汗。没想到现在竟和东平两人一口气吞掉了20串羊肉串和一大盆嚼劲十足的面条。满足地喝着已经没几分凉意的可乐，小航不禁为自己难得的大胃口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