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亦在江湖上行走二十余年,作案鲜少失手,武功相当了得。雁归武艺与之相当,却较他少了些阅历。
二人过招约三百,只见裴亦连晃四个虚招,沈元看得清晰,雁归却是当局者迷,一个不慎,竟漏看了一招,抢攻之时,露了个小破绽。
眼见裴亦的杀招已到,沈元一惊,飞身而上,出掌硬是与裴亦对拍,两人都被强大的掌气震退几步。
裴亦审视沈元与雁归,这两人联手,自己胜利机会渺茫。他轻哼一声,不甘心地飞身走了。
沈元无声冷笑,那双含着寒冽阴冷的眼眸却在雁归转头看他的瞬间回复原来的通透,杀气尽敛,还是那个不拘小节的沈元。
季禾首先冲上来,看到沈元嘴角一丝蜿蜒流下的血丝,大惊:"这位公子,你受伤了!沧云庄本来规定,其下分堂不得牵连外人,是我疏忽,让公子受连累了!请随我来。"
相比起季禾的内疚,雁归却没有任何歉意,反而掠过一抹冷笑,静静地看着沈元与季禾两人对话。半晌,雁归轻轻长叹,转头去看浮云,晴空如水洗过了,通透明晰。
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沈元的眼眸正是这样的,往后,或之前,再没见过沈元那样清澈易懂的眸子。
正如苏纵云,当年君未成名,也是这般明澄的一个人。
雁归笑了笑,心里有点凄然。有三年了。
季禾安排了房间给沈元小憩,等房里只剩下雁归与沈元的时候,便是一室沉默。寂静得仿佛窗外花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雁归真切地听到那花瓣一片片的飘零,如一声声的叹息。
他转身架起纸窗,垂下眼,视线凝在窗棂的木雕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描绘过上面的祥龙瑞兽。
是沈元打破的沉默:"雁前辈,你怎么了?"话中带着浓浓的关心。
听到‘雁前辈'三字,雁归眸中一闪,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转身,墨玉一般温润的眼眸静静地凝注着沈元疑惑的脸,忽然他喟叹,脸上慢慢浮现尖锐的嘲讽之色,三分冷然,三分疲倦,剩下的,都是沈元看不懂的。
雁归终于开口:"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苏纵云。"
有什么立刻破碎,沈元原来的疑惑顷刻被狂傲代替,他仰坐在椅上,疏狂狷傲如君临天下。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轻笑,随手一抹,扯下一张人皮面具,赫然露出那张邪魅的俊脸。
"难道是出手救你的时候?"言罢,他忽然摇头:"不对,应该是路上吧?可惜,我的演技与易容理应完美......"
雁归冷笑:"纵云,你的易容术了得,扮起其他人来天衣无缝。可惜,我从小与你一起长大,你那双眼,我如何会认错?"
"下次易容骗你的时候,我会记得扮成瞎子。"苏纵云笑着说。
雁归扬眉:"只怕没有下次。"顿一顿,他说:"我要离开沧云庄,今天。你不会不准吧?"
苏纵云神色一凛,忽然长舒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各样情怀都一并释放了似的。半晌慢慢道:"雁归,若没有那夜你说的话,我不会准。可是现在,罢了,你要走便走,我不留你。可是雁归,"苏纵云看定他:"我知道你生平最恨别人骗你,可是我若不这样做,如何知道为什么这三年来你我走至这般境况?"
雁归眸中一闪,不说话,沉静地看着他。
从沈元说第三句话的时候,他已经认出他是苏纵云。不点破,是因为他想知道为什么苏纵云要大费周章易容来找他,如果是分派任务,直接让使者带来就行了。
直到那夜,沈元问他,为何自己与苏纵云渐成陌路。雁归才明白,苏纵云是来求个明白的。
三年来的针锋相对早已将两人间坦诚相谈的勇气与机会都磨光了,若非苏纵云制造这样的契机,那夜的话,雁归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苏纵云见他不答,又问:"雁归,那夜的话,是真的?"
雁归浅笑:"若是当年的苏纵云,怎会不确定是真是假?"
这样说,是因为他明白苏纵云久居高位,对所有听到的话都会分析透彻,对人早已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防备,即使是雁归。
毕竟,高处不胜寒。
想到这里,雁归不胜悲凉,忽然一笑:"那当日我问的那个问题,你能回答吗?"
--扬名于世却形如陌路,平凡一生并相知相守。这个问题,对于那夜的沈元来说,或许很难选择,但对于苏纵云来,却很容易。
沉默片刻,两人都抚掌而笑。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答案,早已注定。
苏纵云了然地笑了:"那......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雁归的微笑依然云淡风轻:"没有。但五岳四楼都要一游。倒是想到塞外看那圆日长烟,大雪压地,可惜太远。现在春意正浓,河山锦绣,没了俗事缠身,走到哪里都是人间胜景。"
终
雁归走的时候,苏纵云忽然握住他的手腕,黑嗔嗔的眼眸直直凝视着雁归,仿佛要将他的身影都铭刻在自己的眼里心上。
他沉着声,脸上已不复那谈笑自若了,沉吟片刻,缓缓道:"雁归,我知道你讨厌变成这样的苏纵云,但你可知......苏纵云再如何深沉,再如何有城府,再如何玩弄计谋,只有一样,是不变的......我对你......"话停住,他没有说出口。
雁归凝注着苏纵云看着自己的眼眸。雁归知道。
那夜破庙内,对他说完那个故事,苏纵云正是这样深深的看着自己。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的眼眸才又如回到当年二人未扬名武林时的单纯,没有算计,没有深沉,雁归能看懂。
所以那夜,雁归对沈元说,喜欢他‘现在'的眼神。而这句话,又何曾不是雁归透过沈元这个假象,对苏纵云说的?
想到这里,雁归看着苏纵云,浅浅地笑了--三年来,第一次对他如当年那样的微笑,没有嘲讽,没有陌生,没有冷然。
想了一想,雁归道:"纵云,每年十二月初七,落平山下,寒梅夜雪一坛温酒,若你闲来无事,不妨一聚?"
苏纵云眼眸一亮,含笑颔首。目送雁归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御风而去,消失在疏桐绿影的春天里。
苏纵云浅笑,当年自己立誓要扬名天下,却没想到与他形同陌路。现在才想起,雁归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要扬名立万的话,那几年的浴血奋战,他只是陪着自己罢了。
也罢,若他厌倦了江湖纷争,便让他自在天涯。
苏纵云长叹,自己曾经猜想为何雁归与自己这三年来越行越疏离。猜疑、背叛各种原因都一一想过,甚至害怕直接问出口会打草惊蛇,就这样在猜忌里蹉跎了三年,末了一问,却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之前那些怀疑,竟都可笑又讽刺。
果然是自己变了,雁归这样简单的心思,若是当年的自己,又怎会猜不出?
十二月初七,落平山下,寒梅夜雪一坛温酒。
问君来否。
苏纵云合眼微笑,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