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翼----残

"今日我带来一位贵客，你们要好生服侍，不得有丝毫的怠慢。"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老鸨一脸的谄媚，"月如！香兰！快带翊公子上楼啊~~~"

"翊公子~~~~"一声声唤得娇媚，一个个笑得醉人。而他的目光却始终紧锁住那端坐的人偶。看着他满目虚空，看着他无动于衷。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冷漠，或许是因为自己直到刚才才脱离他人怀抱的暧昧。残感觉得到身边道道打量的目光。夹杂着爱慕，猜测，不屑，嘲弄......和嫉妒。不错，嫉妒。
"你们不要冷落了他，他第一次来这儿，还生分得很。"用眼色示意周围的女子，满意地见她们蜂拥而上。下一刻，他意外地发现原来这就叫"众星捧月"。
"这位公子，您怎么都不说话啊~~~"灵蛇般的身段攀附。
"唷~~仔细一瞧，还真是位俊俏的公子呢~~~"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刻意地吞吐。
"来，喝酒。让奴家为您斟酒。"醉人的佳酿送至嘴边。
"......不用了，你们去陪他即可。"眉心微皱，这温柔乡的甜腻他无福消受。
"您带来的公子可真是一本正经，连个笑脸都没有。"
果不其然，女人总是喜爱会甜言蜜语的男子。
"残，你不喜欢她们？"轻扬眉梢，对他的毫不动摇竟有一丝的欣喜。"去，把思俅姑娘叫来。你们这群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的眼。"丢下大把银票，闹哄哄的人群既如潮水般褪去。

空气中的香甜渐渐散去，取代的是一股似有若无的兰馨。珠帘轻卷，款步而来的女子才真正是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偏。裙带迤俪，脂粉薄施，温婉如玉，媚眼如丝。
"思俅见过二位公子。"微一欠身，那身姿柔若无骨，令人爱怜。
"残，思俅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你可满意？"这女子美则美矣，却太过娇弱，少了份遗世而独立的傲气。
"......思俅姑娘不必多礼。请坐。"淡淡送去一抹微笑，便转头望向窗外。院中水波粼粼，那皎月何时也坠入其中了？
......房外喧闹通宵未止，房内静默各怀心思。
猜测着也该有三更时分了，于是幽幽开口："今夜多谢姑娘陪伴，请回。"晚风拂过残的脸，无语地扬起他垂落的青丝。那人显得不真实，似欲乘风归去。
"公子......"眼前的人为何与自己出奇地相似？眼眶一热，赶紧抬袖掩饰，"思俅愿为公子献上一舞。"
虽无丝竹，有心人自能品其真意。空洞的眸子终于倒映出优美的身影。
凤髻盘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同是一种心思，万般无奈。，相对无言，无言相对。
"思俅，你下去。"一声冷语。
"......是。"我已无缘脱离这茫茫苦海，只愿你能求得广阔天空。
目送那倩影远去，苦涩爬满心头。
"不舍？"见这两人作着自己不明了的交流，翊克制不住地打断。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妄想！"紧紧抓住那纤瘦的臂膀，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一潭秋水，"零落成泥碾作尘？即便是零落，也是由我主宰。你......"哑然噤声，乍见残苍白唇边静静淌落的一抹红丝。
"只怕你阻挡不了......"秋水无波只为无风。若是风云突变，谁又止得住这波涛汹涌？
"......你说错了，残。"

冷月下，一道白影翩翩划过；空房中，隐约犹有暗香浮动；谁得知，如此良辰，何人又将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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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
手抚琴弦，感受它丝丝扣扣的回忆；撩拨数声，聆听那夜的悠悠过往......

一叶孤舟随大江漂流，几声猿鸣惊起一片沙鸥。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骛齐飞。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漫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清清冷冷的少年嗓音，从船头悠扬地四散，随江面初起的薄雾徐徐上升。
"这一首《沉醉东风》好是好，可今日吟来未免略显凄冷孤傲。不太不应景，残。"带着笑意，一个白衣少年突然从船舱中探出头来，银色的月光投下朦胧的阴影，让少年的脸庞变得模糊起来。
"那......"船头的人微垂螓首，作沉思状。
扬扬手，白衣少年麻利地凑近脸去，"残，你可别。先饶了我这一回，今日我们只对酒当歌，不谈诗词。"对上那盛满星光的眸，难得地露出一本正经，"还有，你我不会再孤单的。一定不会。"
"我知道......翊，谢谢。"

人初静，月正明，吊古词香，招仙笛响，引兴杯长。
"残，你可会奏琴？"原本白皙的脸庞因酒意而泛起红晕。
点点头。尽管依然苍白，却已能从那双涌起水雾的秋瞳中察觉出三分迷醉。或许，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这给你。"自船舱中取出一把隐隐透着暗红的古琴，塞进对方怀中。
"染透猩血，浸透秋霜......赠琴于我？"
"从此，你便为我弹琴。如何？"不容拒绝的眼神。一向温和而幽雅的翊竟也会有霸道和独占。"收下，便是答应了。"
"......"将手指重重按上琴弦，锐利的锋口立刻割破了纤长的指，滴滴鲜血滑落，被那古琴生饮。"沥血于琴，我便是它的主人......从此，只为你奏琴。"
江心秋月皓白，点点星火逐渐熄灭。天籁声声伴游烟低旋，偶尔，几声轻语......那夜，一去不还......

那个柔柔微笑的翊不过是场梦......惊起回头，一触即碎。
那个痴痴奏琴的残不过是片云......夜起徘徊，一吹即散。
空余这琴，一遍遍沉迷于破碎的梦，消散的云。寂寞的灵魂独自品味那一夜血的腥甜。"为何执迷不悟？"是问琴？还是问自己？
"残？"推门而入，翼正见窗前的人深埋于思绪，一阵不快。"我们走！残，你答应了看我练剑。"
"......好。"可能离得开？放得下？

暗红色的古琴被刻意遗忘在窗前的琉璃榻上，风过......一只惨白的手轻抚那泣血的琴。"为何执迷不悟？"是问琴？还是问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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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翼，近日来你的身法已灵活了许多，想是武艺有所精进。"如此的废寝忘食，是为了恨。明知不可能，依然望你将恨舍去。
"太好了！若是如此，那......"那个无血无情的男子，自己一定要把他手刃剑下。为了无辜的全家，也是为了......残。
一阵疾风席卷，只是一分神便已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隔着白衣，他听得见声声沉稳的心跳，仅仅是心跳而已。
"莫要高兴得太早，凭你现在的武艺，连我的衣袖都碰不到。即使残在这儿碍事也一样。"口出恶语，却将放在残腰间的手臂更收紧半分。
"你！"提剑翻身便是连环刺出五剑，招招均是直冲要害而来。而对方竟是一脸悠闲地纵身，眼见翼的破绽也不出手。
"住手。"
"残？"轻佻地抬起那张苍白的面孔，"你在叫谁住手？"
冷冷转过头去，他无奈地望着翼，望进他发红的眼。启唇却无语：你胜不了他的，快走，离开他的视线......我没事。
眼看少年忿恨的背影远去，翊挑衅似地低语："残，他还真听你的话......莫不是你用了什么迷魂的办法？"
闻得这语带双关的话，秋瞳冷如玄冰，目光凝聚。
"从今日起，你跟我回府。"

"残水阁......"喃喃咀嚼着这座别院的名字，将视线转移到两边石柱上入木三分的文字，"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此处于己，既非天上，更非人间，而是炼狱，囚笼。
兴致颇高地介绍："这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如诗如画，都是你喜爱的。如何？"
"多谢翊公子。"这一声叫得生疏，硬是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分明的界线。
笑容刹那间狰狞，飞身一跃，已上了二楼。
耳边"喀嚓"一声，手腕顿觉一沉。垂眸定格在腕间乌黑的枷锁，那锁与一根铁链相连拴在了不远处的床栏上。"翊，你......"
看似温柔地将怀里的人放上铺满锦绣的床榻，嘴角边的笑却明明是嘲弄："好好歇着，等晚了我再来看你。"凑到耳边暧昧的轻启薄唇，"还是......你要我一直伴着？"
身子一个激灵，细指挑动怀中古琴。琴音中昭然若揭地夹杂着防备的寒意。
下一刻，白衣已如过眼烟云，消失不见。

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对闲窗畔，停灯向晚，抱影无眠。

斜倚床栏，残低垂着那上了锁的手腕，空洞的双眸直对窗外素月。只有右手的指仍无意识地轻轻抚摩琴面。静若死水。
推开门，侧身而入。注视着那张凄恻憔悴的容颜，不经意地悲由心来。而笑却又是习惯性地浮现："残......"
......苍白的手指良久有了一丝轻颤，然后，又是无言。
见到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翊不禁莫明升起一股怒气。"看来这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不妨事，把那厨子精制了送来，如何？"出声便流露残忍。
"......"依然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用力扯动铁链，床畔的人如被丢弃的布偶般坠落，青丝铺满了一地。
俯下身去，拂开零乱散在颊边的发，细细地用指尖描画过无神的眼。目光停驻在那泛白的紧抿的唇，如受魅惑般地抚上去......
"！"猛地抽手，却已是使料未及，鲜血滴落。
一抹殷红擦上了苍白的唇边，残清秀的容颜瞬间变得诡异起来。"翊，有毒......"绽开水样的笑脸，一如往昔。
"难道你......"难以置信，却不是贪生怕死。
"竹叶青，赤链，五步，以此三者之血萃炼。其中搀杂了曼佗罗......乃是尝尽痛苦折磨的死法......你迅速封了大穴，还来得及解。"
"你！此毒已入你肌骨。为何要如此决绝？"
举目望那安放于床榻上的古琴，刺痛袭来。"为......死。"
闻言，勾唇，灿如烟花。银芒忽闪，红得发紫的血液迅速涌出。"我不允许。"
只觉得眼前一片黯淡，翊鬼魅似的笑容深映脑海......你，连我这最后的自由也定要剥夺......于是，一阵心痛，痛入骨髓。
柔柔托起那无力的身躯，翊看不到自己眼眶中一闪而逝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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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子......"鲜艳的血液大量地自来人口中涌出，染尽她身上的衣裙。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儿笔直倒下，圆瞪的双眼，疑惑、不甘、惊恐、坚定。"不要......回去......"
"翊......"看着他一阵踉跄，欲扶，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
"我要回去！"终于运起全身功力，身形如飞，直奔而去。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千古事，云飞烟灭。
想昨日，全家欢聚。现如今，竟成了一片荒芜废墟......一夜间，只觉尝尽人世炎凉。
"人生如梦，这定只是一场噩梦。"
烟灰渺渺中，一抹亮色跃入眼帘。鹅黄袅袅，纨素流影，青丝如瀑。是......"娘！！"
"翊？"女子惊异地承受住突如其来的拥抱，怀中的瓷瓶颓然坠地。一声脆响，扬起迷朦阵阵。"你怎么会？"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垂首不语。

残远远观望着灰烬中的两人，不由地紧了紧怀中的古琴。

"呵呵......"蹲下身去，女子在满地尘土中挑拣起那碎瓷片片。"翊，你可想你爹？"
"娘？"空气里充斥着焦烟的味道，浓到将血腥尽掩。
那单薄的肩微微颤动，女子抬头，艳丽的脸庞挂着温柔的笑意，母亲的笑容。"你爹可想你了......"
"那他现在何处？"
扬袖，漫天飞尘。"他就在此，在你脚下。"

残想叫他，叫醒他。可张开嘴，却只有低呜的喘息......他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看得清。他看见翊，石像般站在那里，站在累累白骨之中......

"翊！"远处马的嘶鸣和着女子的尖叫响彻天际。一口温热自喉中翻涌而出，扑上翊的脸。女子的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下那一地无血的尸骸。手中的碧玉簪却依旧被死命握紧。
"丁当......"长剑落地，欲哭无泪。
"我好恨......好恨......为何要离我而去......得天下又如何......好恨......"香消玉殒。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是梦......"
一双手臂轻环上腰间，"翊，不是梦......"

今夜为何无风？吹散一身血腥刺鼻；吹散满地残灰封尘；吹散此恨绵绵无绝期......
今夜为何无雨？冲刷一身污秽败红；冲刷满地鲜血淋漓；冲刷此情幽幽永别离......

"梦已醒。"泪落......
拾起脚下长剑，反手划过，两屡青丝飘扬飞舞而去。"此祭亡灵，对天起誓。与君相知，长命无绝，山无棱，江水为竭，天地合，亦不背今日之言。"
再开口，仿若隔世。"残......"娘，当日你可也听过这山盟海誓？黯然中勾起一抹浅笑。爹，我可是您的儿子，流着你们共同的血液，"你可愿以身许诺？"
残颔首向月，云淡如水。若今夜也能如水......
"！"耳边一阵呼啸，顿觉膝下诸感尽失......
自此起，翼断......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终换得床上的人眼帘轻掀。
探向身边，没有？"我的琴......"
"琴在窗前榻上，你若自己能够得到，便随你......"
尤记当日之言："沥血于琴，我便是它的主人......从此，只为你奏琴。"
未违当夜之誓："此祭亡灵，对天起誓。与君相知，长命无绝，山无棱，江水为竭，天地合，亦不背今日之言。"
将脸转向一边，强忍刺痛。"翊......我从未违约。"
"......"起身，缓步走近窗边，细指挑弦，一声声，断断续续，代主呜咽。"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野外，翔鸟投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琴音回旋，伤心又何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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