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妖----叶含露

楔子

远古，盘古劈开混沌，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沉为地。那时的地还是一团灰蒙蒙的迷雾而无实体。盘古死后，身躯化为山脉平原、河川大海，这才有了人间之根基。
夏初，神界地气异变，神树爆长万丈，根系如垂天之云，深入盘古之心，盘古之心辐聚周边土石，逐渐扩大，形成悬空之山，是为"蜀山"。
蜀山为连接人、妖、仙、神四界的枢纽，同样也是地脉的中枢，十二正经皆汇集于蜀山。
自春秋始，蜀山附近地气特异，灵力极强的异象被一些方士发现，蜀山也成为传说中的仙山。开始有修仙之人在这里结庐修炼，最多达数千人，分成数百小门派，各自都有一套独特的修仙方法。同时，蜀山妖类修炼活动频繁，人类才真正开始了解到世间有"妖"这样一个种族，蜀山有相当一部分修士以斩妖锄魔为己任，认为这样可以积德升仙，蜀山剑侠渐渐出现在民间的传说中。
东晋时期，蜀山各门派逐渐归并为十几个门派，最大的"仙剑派"人数已经有上百人，百年之后，仙剑派掌门统合"蜀山盟"十几个门派，终于成立了"蜀山仙剑派"，同时在锁妖塔周围大兴土木，蜀山派正式形成。
转眼到了唐末............

起

这些蜀山历史、仙剑派起源，对于我来说自然是烂熟于胸的。
因为我便是蜀山派弟子之一。
蜀山掌门--也就是我的师父--将尚在襁褓中的我由雪地中捡回时，便将我跨过一级直接收为入门弟子，为我取名"唯敬"。
我在同门师兄弟中，无疑天分禀赋是最高的，不论内功剑术，我都不曾输给同辈之人。多少人都说，我若修炼有成，将是继任掌门之位的最佳人选--如果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个大雪纷飞的时刻，我不曾遇见他......
命运，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
有时，一个相遇便能足以改变你的一生。
但我，对这个相遇，从未后悔过。

尽管是冰封千里的隆冬，蜀山上依旧绿萝掩映，植被葱郁，殿檐斗拱、玉阶石碑在阳光之下闪着耀眼的辉光。
掌门派人将我唤到大殿。
"唯敬，你已在蜀山修炼十数年，不论内功剑术、炼丹修气都有所小成。而今正是你由入门弟子晋升为入室弟子的时候，你可下山去，为我派降妖除魔，也好提升自我修炼，三个月后回来复命。"
我低头，对这哺育了我十六年的亦师亦父的掌门恭敬地说道："弟子遵命。"
师父威严地看着我，可我却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慈爱与担忧。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声："自己保重。"便离开了大殿。
我怀着孺慕之情，望着他清瘦的背影逐渐消失，眼中还是模糊了。唉，我这优柔寡断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呢？打起精神，下山去吧。

在外游历了两个多月，果然收获不小。一路上，我降伏了许多阴魔厉鬼、藤精树怪，有的被我挫骨扬灰、元神俱灭；有的我却放它去投胎转世，不再追究。
难怪师兄弟总说我心肠太软，长老们也总提醒我"除恶务尽"。可我总觉得，妖魔鬼怪也不尽然全是邪恶之辈，尤其是看到一只花精为了主人的病而献出了她百年内丹，最后却因花叶凋零被连根拔除时，我心中竟然有丝莫明的气愤与悲哀：真不知这六界五灵之中，最无情的，究竟是那一种！
或许这一点被师门同仁嗤之以鼻的心情，便是我修炼成仙的最大障碍了罢！我想。
在回师门的途中，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了。很快就铺天盖地，让人不辨东西。寒风凛冽刺骨，就算是我有真气护身，也觉不适。
正巧路边有个山洞，洞看上去不大，却曲折深幽，一片漆黑。我顾不得许多，连忙钻了进去。
抖抖身上的积雪，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生了一堆火，这才觉得暖和起来。昏黄的火光，照着阴暗的四壁光影迷离，也让我突然发现，洞最深的一角好象有个人俯卧在一堆藤蔓之上。
我走过去，将他翻过来一瞧，这不是人，竟是个妖！
翠绿的发桀骜不驯的向脑后立起，头顶两支褐色的角显示了他不同于人的身份，额中间浮现绿色的奇异印记，似乎是个较为高级的妖。他看上去与一般人区别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我看见过的人中长得最英俊魁梧的，只是双眼紧闭脸色煞白，胸口血迹斑斑，体温也低得吓人。
要不要救他？我犹豫了。按理说，我们蜀山派与妖魔鬼怪势不两立、见即诛之，现在我就算不杀他，看样子他也撑不了多久。可是......可是如果他并未做过什么坏事，我不救他，不是罔顾生灵么？
考虑再三，我终于决定：先救了他，若是他危害人类，再诛之不迟。--那时，我若知他的真实身份，是否还会救他？我不知道......
扶起他的身体，将一股内家真气由后背缓缓送入，助他体内微薄的妖气渐渐凝聚、运行，治疗严重的内伤。两个时辰后，我额上渗满汗水，深觉疲惫，可喜他已保住元神，气息渐稳。
我这才呼一口气，伸手擦拭额上的汗水，竟没有注意到他意识逐渐清醒。猝不及防之间，一只指甲如刀锋般尖利的大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力道之大，使我一下子憋不过气来，脸涨得紫青，觉得脑中的血管要一根一根爆炸了！
一个阴森低沉的声音响在耳旁："你是什么人？"
我使劲挣扎着，才从牙齿中挤出几个字："救、了、你、的、人--"他要再不放手，我就要窒息了！
恍惚中那只手僵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空气突然闯进，我扑倒在地，拼命地咳起来。他将我胸前衣襟揪起，一双血红的眸映入我眼中，眸中放射出凌厉森冷的寒光："区区一个人类，竟然不怕我？"
我直视他："我为何要怕你？我若怕你，又为何要救了你？"他长得一点也不可怕嘛~~~奇形怪状的妖我见得多了，他已经是最像人类的了。
他用玩味的眼神盯着我许久，脸上阴晴不定的让我浑身不自在。看我微露窘态，他好象有点心情好转，挑起一点嘴角："真是个有趣的人类。我还以为人类都像蜀山牛鼻子那样令人厌恶呢！要让我找到那个偷袭我的臭老道，我非把他扒皮抽筋、生吞活剥了不可！！！"
什么"蜀山牛鼻子"说得那么难听！我们蜀山派又不是人人都出家，只有----等等！他刚才说什么？"偷袭"？"臭老道"？难道......我救的竟是个与我派为敌的恶妖？啊！！！！！！！！真是欲哭无泪！我开始痛恨起自己心软的坏毛病了！
看我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他脸上露出了人们逗弄猫猫狗狗时那种笑容来："你现在知道怕啦？哼哼~~~放心，你救了我，我是不会把你也扒皮抽筋、生吞活剥了的！顶多......"
趁我还在因那一抹邪魅而迷人的笑稍稍失了神之际，他一把扯去我的外衣，将我牢牢锁进怀里。
"你、你想干、干吗？？"我的脸轰一下就烧起来了，连舌头都打了结。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跟谁如此肌肤相近，就是亲如父亲的师父也不曾有亲密的举止，我心中又慌又乱，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感觉他的脸在我颈窝蹭来蹭去，我顿时全身僵硬如石头。他紧搂着我躺在了厚厚的柔软的藤蔓上，又蹭了一下，才满意地说道："恩~~~原以为人类只有血肉很好吃，没想到体温也暖和得很舒服！"
原来是因为体温低的缘故，我松了口气，一颗心终于掉回原处，却因他的下一句话又猛地提到喉咙口："又热又柔软的身子，抱起来一定也很舒服......"
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决定，他一但有不轨行为，就豁出去和他恶战一场！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想我蜀山派自建派以来......突然觉得包裹着我的壮硕身躯没了动静，忙从紧桎的怀中努力探头一看----睡着了？？！！
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看上去邪气阴狠、力量强大的妖，这时候竟然让人觉得很--可爱？啊！！！！！！！"可爱"？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我蜀山弟子应该以降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怎么可以觉得一只恶妖很可爱呢？！果然是我修行不到家，师父，弟子此时该如何是好............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那个妖已不在了，自己身上则盖着一层厚而干爽的藤蔓。
走出山洞，雪已经停了。我继续往蜀山而去，决定将今日之事当作一场夕来朝去的幻梦，一场无比荒唐的幻梦。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一次无意中的相遇，便是我命运的岔道口。就在我以为即将忘记他的时候，命运让我们又一次相遇了--在一种极为对立而尴尬的状况下，又一次相遇了！

承

我晋升为蜀山入室弟子两个多月后的一天，负责搜集打探仙、妖、人界情报工作的一位元神长老回到师门，向掌门人汇报了一个重要的讯息：蜀山东面数百里外的九龙山有隐隐妖气凝汇，想是群妖在人间的聚集地之一。这对一直苦于找不到妖界真正所在的我们，无疑是个极好的线索！
鉴于所探察到的妖气并不太强大，师父委派我带领蜀山百余弟子赴九龙山肃清妖孽，并打探出妖界的真正所在。
我们御剑赶往九龙山。这里果然有不少妖物聚集，只是妖力都不强，被我们开阖扫荡一通便所剩无几、四散溃逃。师兄弟们精神大震，趁胜追击。可我却默立不动，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感，总觉得哪里......哪里有些不对劲......
妖怪们一改平日凶悍痴缠之风，没打几下拔腿就跑；而且不论什么逃跑路线，最终还是向九龙山深处而去......糟糕！是诱敌之计！！
我急急御剑追去："大家快回来！！！"
可是已经迟了！四周空气中妖气爆涨，竟是刚才的数百倍。群妖从阴暗的山壁、溪石、泉涧......之中汹涌而出，将我们团团包围，一时间遮天敝日、密密层层。这些妖力凶狠强劲不同于原先的妖物们，才是它们真正的主力！
我持剑、开式，心中不由叹道：本以为妖物们一向自行其事、弱肉强食，加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本不足为意，没料到其中竟有能驾御群妖、布局使计者！我们太轻敌了......
师兄弟们自动结成剑阵，所有人的脸上凝重而坚定的神色让我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一定要保护好我师门同仁！
我沉声道："所有弟子听着，不求诛妖，只求脱身，回师门向掌门禀告一切就是你们此行的任务！"
"是！"剑阵骤起，卷起漫天激荡回旋之狂风，妖物们也纷纷飞身扑上，空中剑气妖气盘旋缠斗，飞沙走石、风云变色；金戈咒术之声穿金裂石、不绝于耳。
一场极其惨烈的恶战！
妖怪们的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浓浓的腥秽之气充斥鼻中令人作呕，可还是有不可计数的妖怪一拨接一拨如潮水般蜂拥而上。我蜀山弟子寡不敌众，伤亡也不在少数，竟有妖怪当场将他们开膛剖腹吞噬内脏......漫天腥风血雨、阴云笼罩。
我挥剑斩去不知第几个妖怪的脑袋，惊见一师弟即将殒命于妖爪之下，急忙祭起天罡符箓，劾退他周围一片妖怪，不料后背空虚，猝然间中了一招，皮肉撕裂、妖毒顿时随血流向全身扩散，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眼见师兄弟们纷纷倒地，逃脱者寥寥无几，我心急如焚，甜腥味涌上喉头，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正在此时，群妖突然骚动不安起来，无数诡异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来了来了......""......天妖皇陛下......""......迎接......"
密密麻麻的妖群一下子向两边退去，空出一条两丈宽的通道。
我又吐出一口血，拄剑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抬头望去。
视线凝固在空气中。
翠绿色不羁的发、苍白冷峻的脸、血红凌厉的双眸、额上印记青光隐现......口中不觉喃喃出声："是你--"
是他，我曾救过的妖，他竟是妖界之王--天妖皇！
他便是这场血腥鏖战的主谋！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了导致我派弟子伤亡无数的敌人！这究竟是命运对我怎样的捉弄？！我心中茫然了，脸上竟浮现出凄厉的笑容......
他眸中有怒火燃烧，声音尖锐而森冷："你--竟是蜀山弟子！！！"
妖群又骚动起来："......蜀山弟子......""......杀......""......吃掉......"
一只迫不及待的妖挥爪向我猛扑过来，我一咬牙，正要强行运气念咒，一股无比强大的妖力袭来，将它震出几丈外，在石壁上摔成了肉糜。
他衣袖翻飞，冷冷道："谁允许你们对他出手？"群妖被他强大的妖气震慑，悉悉梭梭拜服于地以示敬畏。
他救了我？为什么？
像是看出我眼中的疑问，他阴冷一笑："我可以放过你们，只要你求我！"
我闻言一震，环顾四周伤痕累累满面惊诧的同门师兄弟，他们有的已身受重伤，再不救治就回天乏术了！我又犹豫了......
"师兄！我蜀山弟子宁死不屈，决不可向妖物求饶！""没错！蜀山弟子决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师兄决不可毁我蜀山声誉！"............
面对激愤不已的同门师兄弟们，我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是保全他们的生命，还是维护蜀山的声誉？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命陨九泉，我实在办不到！可是如果向天妖皇求饶，我蜀山派风骨何存？！生命与理念，孰轻孰重？我心乱如麻心痛如绞......我真的无法抉择！
血从紧咬的唇中不停地不停地溢出，我不能坚持多久了，必须在倒下前做出抉择！又一个师弟妖毒入心，绝望而惨烈地嚎叫翻滚抽搐之后，寂然不动了。我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在那一瞬间，下了一个不知究竟是对还是错的决心。
凝视着他，眼中闪过决然痛楚的光，狠狠揪紧自己的心，将心尖上的血与痛，一点一点挤出：
"求、你............"
看到他缓和下来的眼神、感觉到身后师兄弟们怨恨仇视的目光，我凄凉一笑，终于失去了知觉......
如果我的决定是错误的，那么所有的错、所有的罪、所有的罚，都让我一人来承担罢！

......恍惚中，漂浮在温暖的柔软的云团里......不知过了多久......真的很舒服......四肢百骸都懒洋洋地使不上劲......那就不要使劲，让我这样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
可是有一股力量总不放过我。拼命打扰我、摇晃我，又化做不停的嘈杂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存心不让我安静！我生气了，直想努力睁开眼睛臭骂他一顿--
"......混蛋......吵死了......"为什么我的声音这么微弱嘶哑？
"终于醒了！！！"惊喜激动的声音中一个强壮的怀抱紧紧地紧紧地箍住我。好痛......喘不过气来......早知道就不骂人了......（汗```跟那个无关吧小唯唯？）
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意图谋杀的怀抱一松，我赶忙大口大口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就怕他又临时变卦~~~~~
一只苍白中微微泛着青色的修长的手抚上我结痂的唇瓣轻轻地摩挲着，伴着低沉而柔和的声音："人类的身体......这么脆弱......"
这声音......是他！但又不太像，他的声音应该是凌厉森冷的不是吗？我抬起头，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怜惜之色，不知所措："......天妖皇......"
"叫我轹。"他用手指勾起我的下颌，"你的名字？"
"......唯敬。"
"唯~~敬~~"他似乎将每个字含在口中细细玩味着，那声调让我有点不寒而栗。
突然回忆起倒下的那一幕，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天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