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间依然如往常般隐没在一片荒芜当中,缭绕不绝的once in a red moon 的曲调里,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点上天价的薰香,看火光随着音乐舞动,然后带着些不舍的吹灭它,看透明的液体变作袅袅上升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翻开那册不久之前还躺在箱底的书,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个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
"......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过那双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觉一个大概。后来,这双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的样子,而现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彼氏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彼氏又说,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活跃气氛的本领绝对一流。彼氏最后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然后我就被他夹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像这样阳光得有些强势的彼氏有时候却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带些冷漠带些自嘲,却依然澄澈晴朗。我想,刚认识彼氏的时候,最早记住的便是这双眼睛。
在冰冷放映厅里的那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我坐在冰冷的放映厅里。睁大眼睛望着前方不断变换的黑白画面。那是一种很虚幻的感觉,面对着某些单调乏味的事物,却又无可奈何时,我就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仿佛是疲惫的周身浸泡在忧郁的梦境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却仍感到一丝丝的蓝色气息不断渗透进来。又似乎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念灵魂在作挣脱躯壳的无用抗争,无声中包容着冲突。
"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伏下身捡起自己的矿泉水瓶,才忽然想起这是课堂,高一的选修课"中外影视欣赏"的课堂。
我并不能算是个好学生,虽然读书读得勤勤恳恳,班级工作也完成的认认真真,却仍然不是个好学生。在我的心底不知何时根植了一分残虐,进入高中后日益见长。我欺负那些对我好的老师们,一次次看他们满怀期望的表情转为失望,就像对自己的父母一样。
我想,自己是个心里有病的人。因为一旦有人对我好一些,便会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害怕别人走近自己的生活,害怕着别人接触自己的隐秘。所以,我学会了放弃,学会不去好奇,因为别人的秘密总是由自己的秘密交换得来的。
"砰"!矿泉水瓶又一次不客气的落下,滚到了一双蓝色的运动鞋旁。然后有一只手捡起瓶子,把它递给我。
"谢谢。"我走过去接过瓶子,然后抬头看那个人,他坐在最后排的角落,看不清面貌,却有着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看了看夜光的手表,离下课还有一刻钟,屏幕上女主角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接下来,茫茫雪原的镜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闪现。我知道这就是高潮了,我拎起书包拉开厚厚的大门,朝屏幕瞥了一眼后毫无依恋的离开了。
屏幕上男女主角在满天大雪中相拥而泣。
选修课上的迟到早退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并不是不喜欢看电影,我只是刻意的不去看开头和结尾。我把这看成一场游戏,类似于探宝或者拼图,利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这两处空白。
太多的电影让我感到乏味,我无法忍受那种虚假做作的happy ending,所以我开始自己想象结局,想象自认为最合理最真实的结局。就拿方才的那部电影来说,在我的故事当中,那个男主角紧紧抱着女主角,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上,然后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脸颊。
我一直往这里赶,她说,我想见你,有些话我必须自己告诉你。
我知道。他看着她,我也一样。他们拥抱着,仿佛永恒的石雕一般,然后,她往后退了一点,再见,还有我--他的手指轻轻点上她的唇,然后向她行了个礼,再见,我也是。
两个人就这样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她不可能和他去那个国度,他也不可能去她的世界承受别样的目光。所以,一切就到此为止吧,只要没有说出那个字眼,他们就可以失去历经痛苦的理由。但之前的那一刻却会以最为美好的形态,永远的留在彼此的记忆深处。
申心和以往一样待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我敲了敲玻璃墙,她却没有反应。走进去才发现她正在听音乐,不用猜就知道是John·Lennon 的歌。她看到我来了,收起东西和我一起走出去。走廊的尽头,是高高的玻璃窗,窗下是红色的灭火箱。我和申心经常坐在上面,看远处教堂后隐没的红日。
回家的路上,她和我讲起今天收到的情书,选修课上偷偷看她的男生。我则告诉了她我看的那个电影,我想象的那个结局。
申心说,景煜,其实你的结局很浪漫。你是个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真搞不懂,为什么心理测试上说你爱情观不正确呢。
我不知道,我朝她笑笑,大概和你混在一起太久了吧。景煜,她突然抓住我的袖子,直勾勾的盯着我。别嫌弃我。她说。
我总是坐在放映厅的最后一排,这是最方便进出的位置。开始放映十分钟后我带着一罐可乐姗姗来迟,彼氏坐在末排的角落里,把窗帘掀开了一个小角,透了一点光线进来。他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额头两侧的刘海有点长,从我这个角度,实在看不清他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我却依然记得双在黑暗中闪烁光芒的眼睛。
就在我拉开易拉罐仰头要喝时,他突然走到了我的旁边。
我看着他,有点不解。
他则指了指我手中的拉环。同学,那个可以给我吗?
我很自觉的递给他,交接的那一刹那,目光扫过拉环的表面--没有字,没有图案,什么都没有,很普通的拉环而已。
我没准备抽奖,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谢谢你。他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忙碌自己未竟的事业。我则重又回到看了半截的电影上。
那天,我又一次早退。
申心几乎每天都在自修室等我,相对于我的迟到早退,她则是更为彻底的翘课。我知道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这个一看就是好学生模样的美丽女孩选修课的出勤率竟然和许多体育特招生一样低。好在选修课的学分至多是个摆设,否则我真的会去劝劝她,真要翘至少也等老师点完了名再说。
申心是个别致的女孩,遗传了她母亲的美貌,和她生父的智慧。这里我之所以用"生父"这个便扭的词,是为了区别于她现在的父亲--她母亲的结婚对象。这个成熟稳健的男人是高干子弟,是我们这片的区委书记,相对于他的背景,这个位子显然并不高,但他却甘之若贻。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当年不是他硬要娶申心的母亲,娶一个未婚先孕的乡村女教师,现在或许早已一飞冲天了。
那罐可乐你后来喝了吗?一走出自修室她就问我。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了那个问我要拉环的人。
那最好了,以后都给你吧。我最不喜欢这种碳酸饮料,都跟他说不要了,那家伙还硬要塞给我。
那你最好先帮我存着,然后礼拜三给我。看见申心眼底的疑惑,我满意的笑了。礼拜三我有影视欣赏课。
下一周的周三,为了等申心给我的那罐澄汁我迟到了十分钟。当我拉开易拉罐,彼氏又走过来问我要去了拉环。之后的几周,饮料的花色不断变化,却都是易拉罐,都有拉环。于是,我和彼氏似乎也总是进行着同样的对话,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如果是别人,几周的时间或许已经足够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冤大头终于决定放弃申心,我的免费饮料也至此结束。
隔了这么久才说恐怕不会有人相信,我其实并不喜欢碳酸饮料,过分的甜腻在口腔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味道变得不再重要,只余下那种可怕的黏稠。带着燥热的感觉爬过喉咙,一点一点的附着在上面,如同蜿蜒而下的破碎镜面上的鲜血。
这一次的课我刷新了自己的纪录,迟了半节课才到。
一进门,就迎上彼氏的目光。不会错的,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我有些抱歉的朝他笑笑,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他却依然站起来,走到我的旁边坐下。
今天没拉环,抱歉啦。我直直的看着前方的大屏幕。
你为什么不问?
嗯?我有点诧异的回头,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收集拉环啊。从近处看他的眼睛,感觉上带些冷漠带些自嘲,却依然澄澈清朗。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对于这样的人,很多人称他们阳光,我却本能的想起了一种香的味道,申心曾经放在我台板里的"向日葵"。
那是你的事吧。你要说当然会说,否则我问了也没用啊。话是这么说,但你居然可以忍住,真不简单啊。你难道没好奇心?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就差没在我脸上贴一张"怪胎"的标签了。有点意思呵你,叫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季景煜。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罢?"这是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的第一句话。不懂得交际的他唐突的问了这个问题,笨拙的让人哑然失笑。他直接、单纯,情感的变化如同暴风一般迅速与激烈,所以,在那个客厅里,当他看到奥里维的与众不同时,便注定是要开口说些什么的。
申心坐在我的旁边,瞥了一眼我正在翻的那页,然后默不作声的回到自己的作业上。
景煜,她忽然开口,等会儿帮我个忙。
我应了一声,没有问什么,这是我和她的默契,也是使我们的关系维系这么多年而不断的原因。光鲜的申心和默默无闻的季景煜在本质上其实是一类的。他们心中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总是害怕着,害怕接受别人的爱,害怕别人的走近,害怕别人触及心底的伤痛。我们的关系若即若离,没有爱,没有喜欢,有的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偶尔也会互相扶持一下。
我们想方设法的让人对我们失望,老师,朋友,父母。他们的感情之于我是一种负担,越浓烈,越令我感到将要窒息的恐怖。内心的痛苦时时刻刻的煎熬着自己,我在心里不断的祈祷着:对我坏一点,请对我坏一点。
看到面前文质彬彬的男生时,我已经大概的知道了申心的用意。果然,在她挽着我的手和他说了几句后,那个人就一脸黯然的离开了。
申心有点变了,以前她总是不去搭理那些追求者,就这样慢慢的吊着,慢慢磨着,直到对方的耐心和热情耗尽,一切就都结束了。
其实你有点喜欢他吧。所以,才害怕。我说,观察着申心的反应,她应该会生气的,一向压抑自己好奇心的季景煜居然会问这么隐私的事情。
申心放开我的手,低着头在后面慢慢的走,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只是许久才听见那声音从背后传来。
景煜,你喜欢我吗?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那你最好永远不要喜欢我,否则我会逃的。她拉住我的袖子,我回过头,多少次她都用那样的眼神直直的盯我,你这儿是我最后能待的地方了,不管发生什么,别嫌弃我。
我和彼氏居然混得相当熟了,虽然每次都是他先凑过来。
对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几班啊?
高一(5)班。
那不是和那个申家大小姐一个班?他颇为夸张的叫起来,惹得后排的几个人回头直看。
嗯。我立时明白了申心在学校里的名号有多么响亮,以前我还一直以为她不过是让大家觉得脸熟罢了。
听说她号称少男杀手,追过她的就有一堆,暗恋的更是不计其数。不过也有人说她最近突然名花有主了,到底真的假的?他笑着凑过来,活脱脱一副汉奸相。
你想知道不会自己去问她?
拜托啦,景煜,大不了兄弟请你吃饭。
我没兴趣吃你请的饭,我看着他跨下来的脸,心里觉得异常痛快,但如果你告诉我收集拉环的原因,我就告诉你申心的事情。我想这属于等价交换,谁也不会吃亏。
彼氏转过头去看屏幕,有人告诉我,如果收集一千个拉环,就能向上天许一个愿望。我有一个朋友,得病了。我希望她能活下去。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在我却能感觉他话语中的痛。
你真的相信吗?这种女孩子的玩意儿。
彼氏有点像是在笑,可是我的朋友相信,就是她告诉我的。
你朋友是个美女吧,你喜欢她。这个问题出口的那一刹那,我对自己说,季景煜,你完蛋了。最近究竟是怎么了,老是探听别人的隐私?
不知道。我没见过她,她是我的网友。他满意的看着我,灿烂的笑起来。现在该说申心的事情了!
我和申心在自修室里和作业奋战着,申心的md里总是播放着John·Lennon 的歌。我们一直都在听Lennon的歌,而不是Beatles的。越是听,越是能感受Lennon 和Yoko美丽梦想下的现实的脆弱。申心的md上明明可以插两副耳塞,我们却总是一人一个耳塞的分享着。当音乐播放到尽头也没有人动,就这样在寂静中感受时间如同手指般轻轻抚过内心伤口的痛。
今天有人问我你的事。我出其不意的告诉申心,恭喜,你又捕获了一个人。
你告诉他什么了?她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起伏。
我夸你来着,我们申家大小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才气堪比黛玉清照。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贫?申心的眉毛扬了起来,哪个混蛋把你带成这样的!
我心想彼氏说话的方式在申心眼里怎么就成了贫嘴,他一向自认为是很有文学气质,很深奥,很"禅"的。
那人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大概有,不过我不知道。我想到那时彼氏说的话,忍不住笑了。他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最近的不顺心是因为申心有了对象,所以失恋了。他还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放心吧景煜,改明儿兄弟帮你介绍一好的。
幸好,否则就穿帮了。申心笑起来,带了点狡黠。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要当一个恶作剧的高手,一个玩笑家,一个生活的冒险者。那时候我们刚看了江户川乱步的《骗子手和空气男》(《ぺてん師と空気男》),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对她来说,传出她名花有主的谣言或许只是恶作剧的一步,而我作为她的帮凶后来却理所当然的成了报复对象。
我翘了周三的课,整天呆在家里。父亲是个工薪阶层,早早的就上班去了。临走时他一脸担心的望着我的伤说,景煜,学校里有事别瞒着,无论发生什么,家里都会原谅你的。都说了是摔的了,别东想西想的。我的不耐烦到了极点,父亲轻轻掩上了门。
我站在阳台上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那苍老憔悴的样子把我的心揪得很痛,泪水也差点滚落下来,我当然知道自己那个雨天楼梯滑的借口是靠不住的,我当然知道他多么的担心,但我不想说。父亲和我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我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的伤他的心,让他失望。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满脸的淤青和擦伤,很久以前,庄逍逸带着一脸的古怪对我说了什么,具体的记不清楚了,等我偶尔在梦境中重拾这个片断,却是一句令人心惊的:季景煜,你真恶心。他那时的表情也抽象成了一个名为"嫌恶"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