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刚醒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浮肿消去了一点,淤肿的地方也好像不再那么可怕了。温明宇还是没来看过他,苏涵也没有去主动联系他。他准备就在这间设施良好、有护工照顾的高级病房里住下来了,一直住到身上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反正付钱的不是他自己。
想到钱,苏涵有些发愁。温明宇以前很喜欢送他礼物,但都是花啊、有名字的定制物品啊这类没办法再转手的东西,从来都不会直接给钱;允许他参与到公司的事务中去,却又不正式聘用他作为员工,说是不舍得他辛苦。结果苏涵过着基本上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拥有一堆贵重物品,唯独没有存款,好不容易攒下来一点,这段时间找人去搞颜楷、联系收费超高的私人代孕机构,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事情,又花得快要见底了。
苏涵琢磨着怎样安抚温明宇,实在安抚不了的话又要怎样从他手里多榨出点油水再走,绝不能花了这么多时间,什么都没得到就灰溜溜地滚蛋。他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又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差点叫出声来。
悄无声息的,卫生间的门口多了一个人影。
苏涵心脏险些停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顾奕”这个名字。定睛一看,发现那人侧脸有一道伤疤,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反应过来,赶忙抬起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栾哥,你怎么过来了?”他说,“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了?”被他称为“栾哥”的人笑嘻嘻地说,“我看也没什么区别嘛。”
苏涵噎了一下,有点摸不准他的态度是安慰、还是嘲讽,想要说些撒娇性质的话,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很容易紧张,现在还夹杂着一些心虚,只得含混地问:“栾哥,你来这里……”
“还不是因为顾奕那家伙。说实在的,你还真挺敢的啊。”站在门口的人抬腿迈过了门槛,他走近一步,苏涵就后退一点,直到最后退无可退地靠上了冰凉的墙壁。他听见了一个刺耳的声音……短促而熟悉的声音……在苏涵迅速盛满了惊恐的瞳孔中,映出了一把红色外壳的美工刀的影像。
“我们确实一直看对方很不顺眼,这些年来不知互相使过多少绊子。我每年新买一箱子烟花,就等着哪天顾奕把自己作死,立刻放给他好好庆祝一下。”那人轻轻地说,拇指微微一动,“咔啦”一声,将刀刃又往外推出了些许,“但是,如果你想当然地觉得,替我实现愿望的人会得到感谢……不好意思,那你可就想错了。”
苏涵朝他身侧露出的空隙跑去,想要跑出这个小空间,却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想要尖叫,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同时掐着他的下巴,将他拖到了洗手池边。
有苏涵挡在前面,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只照出了贴在他背后那个人的大半张脸。那道唯一能够作标识的伤疤被挡住后,和顾奕完全相同的脸……
仿佛同一个灵魂分裂而成的邪恶的双胞胎,顾栾对着镜子里满脸惊恐、却不能出声也不能挣脱的苏涵,露出了魔鬼般的笑容。“那家伙求了我一件关于你的事情。”他说,“想知道是什么吗?”
下一句话,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变得更压抑、更稳重,变得和顾奕一模一样:“苏涵……”
随着这声略带嘶哑、仿佛十分虚弱的呼唤,“顾奕”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苏涵十分熟悉的深情,却让他像是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一样,浑身筛糠似地抖了起来,然而他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听着那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苏涵说过,他要和温明宇长相厮守……如果他无法坚持下去……请你……帮他……”
说完这句话后,顾栾站直身子,抬起手,将美工刀的刀刃压到了苏涵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上。“我答应下来后,仔细地想了想。”他用恢复正常的声音说,对苏涵涌出眼眶的泪水视而不见,“为了让你更乖一点,不要不安稳定,总想着换更高的目标……有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他的手开始动了。
从颧骨下方,斜向上经过鼻梁,眉心,一直抵达发迹。然后是从眼角开始,往下与之前那道痕迹交叉,在接近鼻翼附近时停止。皮肉翻卷开来,几乎露出骨头,一长一短的两道痕迹,在雪白的皮肤上组成了极其显眼的“×”型。
鲜血漫过顾栾的手背。苏涵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他拼命地张开嘴,咬住顾栾手掌内侧的皮肉,狠狠地、狠狠地咬了下去。顾栾一直微笑着,那把完成了任务的红色美工刀在他指尖上轻盈地旋转了一圈,他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擦在苏涵脸上尚且完好的地方,然后收起刀刃放回了口袋里。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嘛。”他像是哄小孩一样温和地说,“对不起,是不是太痛了?那,作为补偿,我也实现你一个愿望好了。为了以后能够更好地和温明宇生活在一起……你应该会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吧?”
他等了一会,感觉苏涵咬着他的牙齿缓慢地松开了。“愿望是开口后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想好了再说哦。”他低笑着说,随后放开了之前一直捂在苏涵嘴上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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购物商场侧面有供清洁工人洗拖把的水池,顾奕在那里洗掉了脸上的血迹,也略微收拾了一下在脏兮兮的小路地面上沾到的灰土。幸运的是,他今天穿的是黑色衣服,血迹在上面很不明显,露在外面的部位也没有特别恐怖的伤痕,按照他自己下来摸索的结果,勉强能够用摔了一跤来解释。
伤口几乎感觉不到痛,只是热热的,有种血还在不停涌出来的感觉,身上则一阵阵的发寒。他用小刀割开衬衣,潦草地包扎了一下,免得走路时有血滴到地上。顾奕心里明白,他最好立刻去医院,至少也要去药店,但也许真的是失血过多了,现在他心里像是充了氢气,脑子里则像是塞满了棉花。他还在半路上走进了一家点心店,在店员小姑娘惊悚的表情中买了一份红茶蛋糕。
继第一次主动打电话后,这次是第一次主动给那个号码发短信。对方很快打了电话过来,他还是没有接。他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慢慢地走着,走进已经来过好几次的老旧小区,走到那栋楼下。
那个人后来应该一直没有回来过吧,现在那间屋子里当然也是没有人的。顾奕坐在草坪边缘的水泥沿上,装着蛋糕的袋子放在身边,仰头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窗口。他想起,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对顾栾——那个提前他几分钟出生的双胞胎哥哥——说过,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有一种使命般的责任,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守护和爱一个人。顾栾回报以大笑。他说:那我就是摧毁和终结。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由同一个源头分裂而成的他们两人,其实一直都渴望着相同的东西。只是他选错了目标,于是变成了被人任意践踏的影子;而顾栾从不肯承认,于是变成了到处飘荡放纵的鬼魂。于是,事到如今,他们全都两手空空。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顾奕站起身来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眩晕。在眼前突然黑下去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短暂闪过的画面——是在餐厅里,桌子上摆着两套碗碟,刚盛上来的汤冒着热气。身材瘦削的青年穿着浅色的家居服,正在收拾堆放在餐桌边的几本书。而他从另一头走进画面里,假装去追逐那个人,那个人则不怎么认真地逃了没几步,就笑着任凭自己被他拉进怀抱中。
那双微眯起来的眼睛轮廓比他印象中圆润。睫毛浓密,好像天生带着眼线的猫。
和苏涵的眼睛一点都不像。
这个比他所有想象中都更美好的梦幻,只持续了来不及牢记的一瞬间,就重新沉入了黑暗。
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陆攸匆匆忙忙地下了车。他心里实际上有点害怕,搞不懂顾奕是想做什么,但权衡再三后,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他走到楼下,没看到顾奕,只看到了放在草坪边缘的那袋顾奕说买给他的红茶蛋糕。
那实在不是什么放食物的好地方,感觉会有蚂蚁爬进去。而且现在袋子是倒下的,还被抓开了,两只猫围在旁边,正在享受这份意外的美味,见到陆攸后就迅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