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域俯身冲了出去。第二枚子弹击中了浮在他上方的碎块,第三枚则被拦在他身前的一段墙壁挡住,都没能伤到他。在连续三次攻击无效后,时雨没有再继续开枪,周围重新安静了下来。
殷域已经分辨出了枪声的来源。被他记住的那些碎块的位置,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张立体地图。他大致确定了时雨的位置,接着画出了两条从那个地方靠近他的路线,远离的则更多——但他觉得,时雨不会退。
碎块碰撞的声音传来。替他挡住了时雨子弹的碎块,此刻却成为了他转移路线上的阻碍,还遮蔽了视线。殷域谨慎地先向后移动,决定赌一赌时雨会选择两条路线中的哪条,然后他听见了陆攸的声音。
“左边!”
陆攸喊完就跑,迅速藏到了一段横过来漂浮的墙壁底下——他在刚才听见枪声时跑向了废墟,特意找了一个方便躲藏的地方停留。时雨所在的位置能作为地面落脚的碎块并不密集,轻易让他发现了动向。
时雨的枪口和目光一起向下挪去,只捕捉到了那个身影消失在水泥块边缘的瞬间。和她处于同一平面上的那个人已经接近了过来,她听见脚步声和碎块的碰撞声,这让她想起了曾经和“父亲”一起在别墅里玩的捉迷藏游戏。她没有再试图转移和躲藏,就沿着原本的路线迎了上去。
缠在身上的那些黑线的触感,又像是热、又像是冷。热在她心中不断引出愤怒和狂热,冷却又让她进入了一种好像从身体中抽离的冷静状态。她甚至觉得开心起来了,这是个多么有趣的游戏……将别人当成玩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女人唇边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笑容,哪怕是在被从缝隙中射来的一支小金属箭击中时都没有消散。她抬手又开了一枪,子弹准确地穿过了“浮岛”间的缝隙,却没能击中已经移动离开的目标,只是打碎了后面的一块水泥地面。
第七颗子弹……还有两颗。她在心中计算着,感到了这个猎物的狡猾。或许在让他流血之前,她的血会先流尽。
这样也不错。
她倾听着已经靠得很近的动静,然后猛地从藏身的墙壁碎块侧面冲出去,同时将手臂挡在太阳穴外侧。一阵钻入皮肉、直抵骨骼的剧痛之后,她用预料中的受伤成功换来了距离的拉近。第八颗子弹终于尝到了血——虽然猎物躲避得太快了,只造成了一道甚至不能影响行动的擦伤。
他们像有默契一样靠近了彼此,时雨在刀刃面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疼痛,握紧之后的剧痛——因为这个不在对方预料中的动作,本来能接续的攻势被成功地打断了。但在她准备将最后一枚子弹送进面前这个身躯的时候,手上再度加剧的疼痛和拉扯力道让她不由自主地偏转了身体。
枪口偏移了。她放弃扣动扳机,没有射出那枚此刻出膛必将落空的子弹。但她以为还会出现的机会注定不会来了——看来更适应近身缠斗的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身体以一个怪异的方式扭转、发力,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量传递到她身上,将她朝侧面摔了出去。
她握枪的手臂撞到了旁边水泥碎块嶙峋的边缘,枪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掉落,掉下了缝隙——
在这一刻,她身上一直保持着静止、仿佛某种装饰的黑线猛然动了!
这么近的距离上,就算是殷域的反应速度,也没能躲开这突然的攻击。他脸上惊讶的神情刚刚浮现出来,黑线已经碰到了他。他的动作停住了。那些黑线像是活着的蛇,迅速缠上了他的身体。
——小红帽在时的游乐园,让“恶灵”成为了能被杀死的玩家。小红帽消失了,“恶灵”也和游乐园本身一样被改变了。
游乐园正在“清场”。催促玩家离开,销毁从前的道具,准备从头来过。原本像幽灵一样隐藏在园内、只会在被附身者死去时短暂现身的恶灵,失去了“合作者”的庇护,仿佛某种被析出后准备扔掉的杂质,被迫拥有了形体。它要死了。不在附身时被杀掉,准备重启的游乐园也会带给它毁灭。
这是它的垂死挣扎。
殷域身上的那些伤痕重新裂开了。血流了出来。黑线扭动着,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到伤痕里面,仿佛正拼命想要重新成为这无比熟悉的力量的一部分——这力量却一点都不欢迎它的回归,更努力地想要将它阻挡在外。猝不及防发动攻击的最初就是它能抵达的最近的距离,它被那力量缓缓地、一点点向外推开了。
如果没有外力的打扰,只要几分钟殷域就能获得这场抗争的胜利。但是,旁边还有一个人。时雨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血从受伤的后背和手臂往下流。疼痛和失血让她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但她还是在笑。
她还能动。
她从地上捡起了掉落的刀。刀上的血迹是属于她的。黑线的另一头依旧在她身上,仿佛根系持续汲取着养料。她抬起头时,目光落在了面前男人的颈侧,将要被这把刀割开的地方,而没有与他的眼睛对视。所以她也没有发现,被困在了与恶灵争斗之中的男人在这个时刻,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在她的后侧方。
时雨向前走了一步。
枪声在她背后响了。
比起手臂和背部的疼痛,新增的疼痛要微小得多。可是不知为何,她浑身的力气却因此消失了。她的动作停在迈出下一步的中途,然后身体缓缓地倒下了。
撞到地上的时候一点都不疼。
时雨侧躺在地上。在她此刻的视野之中,正好可以看见一块沾着血迹的水泥块。血迹已经开始发干了,这是属于先前受伤的男人的血,一直没有被游乐园吸收。她没有想着那颗子弹、杀死她的人,心中那教唆她复仇的声音也在那声枪响后消失了。此刻,她只觉得好害怕。
到最后,依旧是孤独一人。
覆盖在那些碎块上的阴影动了起来。是站在旁边的那个巨大陶偶弯下了腰。那张扁扁的、灰白生硬的脸上,只是两个很浅的洞的眼睛注视着她。是临死前作为最后安慰的错觉吗?她竟然觉得陶偶露出的表情显出了一些温柔。
是你在对我微笑吗?请原谅我,没有做到复仇……
我好想到你的身边去。
她闭上了眼睛。在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她的身体正在向下沉——
陆攸看着地上属于时雨的血泊在逐渐缩小、消失,渗入到水泥块的内部。水泥块的表面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蠕动起来,游乐园吃掉了时雨的血,然后开始吞噬她的尸体。
他依旧保持着举着枪的姿势,好像手臂关节锈住了。他从一楼的地面上捡到这把枪,好在附近的碎块很多,他没费什么劲就爬了上来,不用进行第一次握枪就要从缝隙里击中目标的高难度挑战。手上攀爬时留下的擦伤在隐隐作痛,陆攸与殷域对视着,看到随着时雨的死去,那些黑线也一点点地断裂,崩溃成了雾状。
陆攸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想说他原本瞄准的是肩膀——因为三个人不在一条直线上,倒是不用担心会误伤殷域。但这样的辩解最终没有出口,因为没有主动瞄准头部的原因,不是他想要时雨活着,而是他不确定能击中这个较小的目标。
他看着殷域挣脱残余的黑线、恢复了自由,终于能够放下僵硬的手臂,努力想要放松地对他笑一笑。殷域脸上的表情却是紧绷的,不过并非因为他刚才的举动——他向身侧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滞留在半空尚未散去的黑雾。那些黑雾却穿过他的指缝,在不断消散的同时聚集在了一起。
轨道上传来了熟悉的震颤。下一辆列车又在开过来了。
陆攸觉得眼前暗了一下。仿佛一道阴影穿过了他的身体。不是进来了什么,只是被刺到了——黑雾也确实在他身边散开、破灭,然后完全消失了踪迹。这个带来了许多灾难和噩梦的东西,终于是被彻底地毁灭了。
他感到了很细微的疼。只是被针刺到那样的疼痛。耳边响起的,则是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异常,他还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殷域跑过来时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