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舒似乎是想拥抱他,末了,却只落在他肩上,力道不轻地拍了两下,道:“……你们都长大了。”
柏舒叹了一口气,又回案前坐着处理公事。柏子青行了礼,才从书房退出去。
他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自己要睡一会儿,让素问到吃饭时间再叫他,期间不必伺候。
待所有人都从房中退了出去,柏子青才从案前摊开一张纸,蘸了墨,快速写了起来。
就算没有在书房里的匆匆一瞥,柏舒在烦恼的东西柏子青十有八九也能猜出来。
第3章
3.
晚饭过后,柏念便缠在柏子青身边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
长平公主年纪大了,也喜爱看小辈们打打闹闹。柏念在几个哥哥姐姐前无法无天,面对这位柏府威严的大夫人,还是收敛了许多。
她与柏子青一齐扶着长平公主回房休息,一路都顺着长平公主的步伐乖乖地走着,还讲了好些个有趣的事,引得长平连连发笑。
“好啦,你们去玩儿吧,不用陪我了。”长平公主这些年视力越来越不好,柏舒便命全府在路两旁都挂置了灯笼,尤其是长平院落的附近,夜幕一落便灯火通明。
长平挽着柏子青的手,嘱咐他要照顾妹妹,注意安全不要乱跑早些回家,叨唠了好几分钟。
“是,母亲。”柏子青偏头看终于憋不住急躁的柏念,赶忙与长平行礼,牵着柏念出门去了。
直到两人迅速换了衣服上马车,柏念才松了一口气,小女孩的任性骄纵又出来了:“小哥,我真怕大夫人不让你带我出去。”
柏子青看她少有的担忧模样,笑着问:“为什么呀?”
“因为大夫人平时看起来特别严厉啊,和小哥你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夕瑶说说小哥是什么样子的?”
柏念抿着嘴思考了一会儿,“小哥虽然很聪明,但看起来很好欺负,比二哥还要好欺负。”
“……是吗?”比她大了近十岁的柏子青无奈扶额,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年幼的妹妹心中,他才是柏家最弱的那一个。
柏舒共有四位夫人,除却正经有品阶封了号的大夫人长平公主,另三位夫人的出身也不小,最差的也是知府的女儿。柏念与她嘴里的二哥柏霁(柏子樘)是二夫人林氏所出,这位柏子樘在京中也小有名气,但这个名气的来源却不是因为他,而是他的老婆。
柏霁成年后依着几家长辈的吩咐,娶了当朝御史大夫柳引之之女柳眠。这个柳眠倒是格外有意思,她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不时也爱同人比试作诗作赋。
据传,两人洞房花烛夜那晚,柏霁刚掀了盖头,柳眠便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一支笔要求与他比赛对对子,哪一方若对不上来便要从此对对方言听计从。结果柏霁自然是没能从柳眠手里走下三关,遗憾败北。
但他也是个君子,当真从此是柳眠说一他不会说二,成了坊间一段佳话。
赢国没有重男女一说,自皇室到寻常百姓亦是。当今是太平盛世,前世的柏子青曾说,他最欣赏的便是这民风淳朴的朗朗乾坤,但如今,他最怕的却正是这件事。
正是因为百姓淳朴善良,才会容易被奸小之人利用。
柏子青记得,他被迫不得不死的那个时候,正逢边境作乱。即使那些是六七年后才会显现的事情,但朝中已经有像柏舒这样的远见者开始暗中思虑了。
与柏舒比起来,活过一回的柏子青关心的却不全是边境问题,他更疑虑的是幕后对他的境遇推波助澜扔石头置他和柏家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来他之所以死的那样凄凉,还是因为与通敌叛国有关,但就冲着柏舒这样不折不扣的忠诚,连把嫡子送出去这样的事他都能做了,要说赢粲不是故意打压柏府的,谁信呐?
马车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嘈杂,柏念兴奋不已地拼命拽柏子青的袖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在这里停吧。”
柏子青先下了马车,又亲自将柏念抱下车,牵的紧紧地入了集市。
虽有家仆跟着,但柏子青还是有些不安。那些前世的记忆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使它变得更糟糕。
主街上是逢十五都会举办的活动,这天还正好是金华寺的庙会,从早便一直热闹,到了晚上,居然生出了鼎沸之势。
前世的柏子青不是爱凑热闹的人,除却与京中的才子们赏画品诗之类的雅会外极少上街,这样挤在人海里的情况更是没有。
柏念拉着柏子青,哪里热闹往哪里凑,一会儿闹着吃糖葫芦,一会儿要买泥人。
柏子青笑着,事事都依着她,任她拉扯,肆意妄为。待到了一处剪纸的摊位,柏念再度开口时,柏子青才发现他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够了。
本来两人出来玩儿,付钱这种事儿都是家仆来做。但人头攒动的不知哪一条街道他们就走丢了,好在柏子青为了以往万一事先揣了一些,怕是连买糖葫芦的钱都不够。
柏念也知道自己太贪玩儿害的此时两人的孤立无援,但实在又极想要那红纸剪的蝴蝶,和柏子青一开口便泪眼朦胧。
“小哥……”
“夕瑶别哭,小哥会想办法的。”柏子青半蹲下来,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他心疼妹妹,又知道这样多的人里,与家仆会和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他转身与那卖剪纸的老伯商量,“老伯,这个剪纸我妹妹实在是喜欢,只是我与家丁走散,身上没有银钱,能否赊账,明日再双倍付给您?”
那剪纸老伯却笑着摇摇头,“我这剪纸也要不了几文钱,公子若是真想要,不妨去前面猜花灯那儿碰碰运气,赚个两文钱,再上我这儿来买。”
柏念的泪倏地止住了,她脆生生地开口,“我小哥绝对会赢的!老爷爷要帮我留着这只蝴蝶哦!”
“知道了,一定留给你。”那老伯笑眯眯的给柏子青指了一个地方,柏子青转身望去,见那处的人群更加密集,团团将摊位围拢起来,时不时还扬出一阵欢呼与叫好声。
“这位公子要来猜花灯吗?全部猜中能有二十文的奖励哦!”
柏子青刚到摊前便被一伙计抓住,他踮起脚张望了一会,见那木条架起的长方形摊位上悬挂着数十只形态各异的花灯。
“是的,我们要猜!”柏念鼻涕都没擦干,她气势汹汹,拉着柏子青极有底气。
伙计见面前这男子发髻高挽,半肩乌发如秀,明眸皓齿,只多望几眼便移不开眼,偏还带了个如此隽秀的小童。心道这比前一组客人更吸引人,便连应收的三文入场费都不要,毕恭毕敬地带到了摊前。
“公子,我们的时限是半柱香,将这五十盏灯全数猜对才能有奖,等这队人猜完便到您了,请您准备好。”
柏子青朝他点点头,道一声我知道了。桌上的香还有几寸长,前面那队人居然已然猜到了尾段,引得身后的人群啧啧称赞。
这丛花灯绕了一圈,又将回到起始点来。
柏子青牵着柏念,只是漫不经心一抬头,便见到了那人。
第4章
4.
柏子青从来不曾想过会在这里与他碰面。
不知那花灯谜题是真难假难,赢粲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顺着淡橘色的暖光,从柏子青的角度望去,依旧是熟悉中冷毅的一张脸,眉目疏朗。
虽微服出街在外特意穿了身素净颜色的衣裳,赢粲却也给了人一眼意会来人出身高贵的不好惹气氛。他用心地凝着那花灯,眼中有缱绻的光芒,将那副淡漠的表情簇拥地尤其惊艳。
他驾轻熟就的又破了一道字谜,稍一侧身,露出身旁之人的半分侧颜来,引得人群又爆发出一片惊叹声。
柏子青牵着柏念在起点处静静地候着,也将那些对方璟的赞美一字不落的全数收进耳朵。他心知肚明,就算赢粲只穿一袭白衣,他那为君为王的气势,也是挡不住分毫的。但方璟就不一样了,他穿的越素,就越能趁的他那张脸出尘不俗。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赢粲身边,一颦一笑都黏在赢粲身上,更对旁人熟视无睹。
方璟出身贫寒,家里无半分背景。能有这样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那不凡的相貌。
宫里那点事,无非就是争宠。平日谁都瞧不起谁,语气里明里暗里地戳心骨,还不是拿彼此的家底相较量。方璟便是这众矢之的,他被人贬地无地自容,也不见面上有一丝的波澜,倒是柏子青听得心烦,总替他冒头说话。或许是因为自小的境遇,方璟比他更会明哲保身。柏子青这般帮了他两次,方璟与他的交集便多了起来。两人平日也会一块喝喝茶赏赏画,直到几件事叠发,他百口莫辩之际,方璟站的位置,倏然变了。
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不过脑子的傻事,柏子青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与这两位他最熟悉的故人在宫外相见,如此如路人的擦肩而过,倒是比在宫里的明争暗斗平和的多了。
想来是这金华寺的庙会和夜市太有名,连赢粲都巴巴地带着喜欢的人出宫,还愿意挤在人群里玩一个顶天得二十文的游戏。
柏念也听到了那声低笑,她举着糖葫芦不解地望柏子青,问道,“小哥笑什么?”
柏子青见她嘴角都是糖渣子,便半蹲下来拿帕子给她擦,“小哥是觉得,这一摊猜灯谜的地方真是藏龙卧虎,咱们倒未见得能将这二十文得了去。”
柏念砸吧砸吧嘴,她嗓门儿大,毫无顾忌道,“夕瑶也不是惦记那蝴蝶剪纸,但小哥也不必这么急着回家吧?”
台前点的半柱香燃地差不多了,言下之意是,那些人猜不出来还要浪费着时间不愿认输,是死要面子地硬撑。柏子青回头一看,猜题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方璟,而赢粲则变成旁观者了。
方璟这时微微蹙着眉,神态没有赢粲那般从容,他不由自主地紧张,看看那头再看看面前的鱼形花灯,时不时还望一眼身边的人,似乎在等赢粲开口。可后者却巍然自立,丝毫没有愿意出手相帮的意思。
柏子青挑眉,只差这最后一个答案便可凑得着五十盏灯的奖励,赢粲这么随便的就将决定权交到方璟手中,到底是试探还是心血来潮,他在揣测,方璟当然也在揣测。只是这人本没有注意到他和柏念这里的动向,小孩子这么大嗓门一嚷嚷,反倒引来了赢粲的目光。
他本站在方璟身旁负手而立,此时却缓步朝柏子青走来。他嘴角扬了一丝笑,却对着柏念道,“正巧,我们也正急着走,不如小姑娘来试试解谜如何?”
柏念也毫不客气,她将柏子青的手帕抓了过去,“有我小哥解就足够了。”
赢粲似乎这才如愿以偿,“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柏子青缓缓直起身,拢袖淡然看着赢粲,“眼看着香要燃尽了,还是解谜更重要些。”他缓步上前,却不站到那灯前去,反而离得有些距离去看。但他这个位置到底是远了些,只能看到二字。柏子青睨了眼额上已有虚汗的方璟,才扬手微微转动那灯去瞧谜面。
“春去也,花落无言?”柏念也踮起脚跳着去看,迫不及待地将谜面念出声来便去拉柏子青的衣袖,“小哥有答案了?”
柏子青安抚她,“不难。”
他先转身与方璟拱手行了个礼道,“公子身上的熏香我有些闻不惯,故而方才离得稍远了些,请不要介意。”
方璟摇了摇那淡蓝的轻纱袖摆,屈身回礼,“还请教公子答案。”
“陌路别知己,折柳勿言谢。”
这话一出,赢粲的眼神忽的亮了。他唇边那抹笑变得愈渐张扬,还明知故问,“此言何意?”
柏子青心道赢粲这人一如既往的折腾,面子上却还得装出一副为人耐心答疑解惑的模样:“这题面其实写得简单,花谢无言,取其右边字,而春合木,则是一个木字旁的‘榭’字。”
“原来如此。”方璟轻叹一口气,“‘折柳勿言谢’……是我不才。”
“我也只是在猜谜方面比较敏锐罢了。”柏子青笑着,不动声色。
这最后一盏灯也被小摊的伙计取了下来,围观的人群见有人得了这大奖,便纷纷跃跃欲试,一哄而上。那摆摊的老板红光满面,双手捧着只装了钱的素色麻布袋子奉给赢粲,“恭喜客人,欢迎下次再来!”
赢粲抬手接过那只袋子,转头看向柏子青,“方才最后一道题是公子答出来的,这赏金也该分公子一半。”
柏子青抬手朝他比了个手势,“公子答了那样多的题,我不过是相助了一道罢了。”
“没有这道最后的题,这份赏金我也得不到。”
赢粲说的那样自然,柏子青凝神看他,这才确定了——他是试探。
“若只是因为顺序的缘由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我却总觉得,公子这番举动,有些像是故意。”柏子青道,“不如这样好了,公子若执意分我赏金,二文足矣。”
“好。”赢粲抬手解开布袋,当真只倒了两枚文出来递给柏子青。柏子青没动,他转身看向柏念,“蝴蝶有了,还不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柏念欢天喜地的从赢粲手里接了过来,她年纪小,却也感觉到柏子青正与这这人周旋,拉开距离,便作势急着拉着柏子青去买剪纸,“小哥快些走,晚回家母亲要说了!”
“你也知道?”柏子青笑着斥了她一声,拱手作势要与赢粲告别。
赢粲却没接这个礼,他抬手拦下柏子青,似笑非笑,“公子就这么走了?”
第5章
5.
赢粲那神情让柏子青生出一种猎物被猎人盯上的不安感。他站在原地,端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只说,“时辰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