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未及阻止,连青已重重关上车门, 瞥了他一眼:“我走回去。”
狂风吹袭下,他费力地撑开黑伞。雨势随风扑来,白衬衣瞬间湿了大半。连青却只觉清凉。那燃烧在体内的燥热, 终于得到了点点抚慰。
喇叭声此起彼伏, 雨刷摩擦玻璃,霓虹灯在视野里飘零破碎, 化成一团团的色块,混杂交错,不分彼此。行人大都在路边避雨, 只有寥寥几人逆风而行,其中便有弃车步行的连青。
这附近有个公园, 距他公寓直线距离不远。平日天气晴好时他常会在这里跑步。他顶着风雨, 艰难步行, 多用了一半时间,这才回到了住处。
雨势有增大的迹象。一道闪电在城市上空闪现, 照亮漆黑黑的屋内。连青找到了充电的台灯,加之笔记本电还满格,干脆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在餐椅上开了机。
炎热的夏季,就连下雨也消除不了屋内的憋闷。更别提没了空调。连青毫无胃口,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电脑之上。一个独特研究视角的提出,源于无数前人耗费心血的文献和研究者深入、深入、不断再深入、再挖掘的努力。
那些浩如沿海、用各种语言写成的书本、论文、实验成果及更多的只言片语,仿佛一座淹没在沙尘之中的古早宫殿,精美奢华,却同样断壁残桓。你窥到它建成后的光彩夺目,痴心迷醉、满心欣喜。然而一扭头,你即迷失在破碎的细节之中,不知其然,心惊胆战、艰辛异常。
胃部痉挛起来。连青不得不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他蜷缩在椅子上,手从桌兜里翻出备用的药品。又勉强撑着给自己倒了杯水,正准备下咽时,却突然想起肚子里的生命。于是扭头将药片吐进了垃圾桶。
这种情景男人并不陌生,亦不难应对。他将脑袋贴在桌面上,一手揉着胃部,一手放在膝盖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症状并未如他料想减轻,反而严重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小腹同时也有隐约坠痛。汗水一片片流下,大热的天,他居然冷得开始发抖。
电话响了起来。连青挣扎着接通。
“连老师,没打扰您吧?”
“怎么了?”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国内课题组的第二位负责人,吴博士吴副教授。
“之前您不是问过苏杉的情况吗……”对方支支吾吾,犹犹豫豫,“我今天刚得到一点教务上的消息,说是他……”
汗水流下鼻尖,连青拧着眉头,勉强稳住声音:“教务?”
“嗯……说……说苏杉在4月办了休学。本来这种事肯定要您同意的。但好像上面有领导直接办的这事,到现在基本这消息还是保密的……”
吴教授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戛然而止,归于沉寂。连青铁青着脸,按断了通话。他气得脑门发疼。休学?!!休得哪门子学?!!谁他妈给他办得?!!简直是……!!!
他捏着水杯砸到桌上,愤怒起身,谁料眼前一阵发黑,膝盖一软,砰的一声,直直跪倒在地。
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有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将他吸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黑漆漆的视野中,铃声逐渐减小,最后完全消失前,连青摸到了它。
“喂,阿青,你在家吗?……”
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
连沙望着手机发呆,几秒过后,猛然反应过来。
紧跟在后的同伴惊讶地看到黑发青年从人群中挤出,逆向而行。还没来得及询问,匆匆离去的连沙便淹没在下课的人流之中。
刷刷而下的密集雨帘将室外渲染得凄冷暴虐,连沙疾走在雨中,心慌意乱地拨打着电话。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忙音后,那头的人终于大发善心的接起。
“喂。伯父,是我。我想去连青那里一下……我……“许是电话那头的人问了什么,青年顿了一下,咬着嘴唇沉默了两秒,又重重点了点头:“是。我很担心他。我想去。”
电话挂断了。连沙将背上的耽美文库顶在脑袋上,在雨中狂奔出学校大门。
二十分钟后,连沙跳出汽车,不待身后的保镖跟上,熟门熟路地朝着街旁的一栋大楼跑去。他插入钥匙扭动,咯吱一声,复古的铁艺雕花门在夜色中敞开了。
这是一栋颇有年头的公寓。街道两旁种满高大梧桐树,夏日炎热时,是路人乘凉的绝佳处所。然而此刻,天色发黑,阴云沉沉,梧桐树暗黄色的毛絮汇集着大片树叶,堆叠在积满雨水的道沿。不时有点滴雨水落下,在水洼中砸出一圈小小涟漪,提醒着人们暴风雨尚未完全散去。
屋内黑漆漆的一片。连沙在客厅试探性的呼喊,无人应答。整间公寓就像一座静寂的坟墓,被遗忘在时光间隙。连沙打开手机手电筒,依次去厨房、卫生间和卧室找了一圈。公寓不大,从一闪而过的光亮处,可以窥得它的干净与整洁。然而算得上一览无余的空间里,他又转了一圈,还是没瞅到任何人形阴影。
“连青!”青年焦急地喊道,意料之中的?4 26 页, 挥谢赜ΑD训朗浅鋈チ耍克叫兀吹焦以谇缴系某翟砍祝窬隽苏庵植孪搿K迤鹈祭矗龆ㄔ偎蜒白詈笠蝗Α?br /> 这次他仔仔细细找了每个犄角旮旯。甚至还掀开床单,朝床底瞅了瞅。谁叫他要找的人还会变成动物呢!
剩最后一间卧室了,连沙却停了下来。他竖起耳朵,仔细的捕捉,除去一掠而过的风声外,他还听到了一道非常细微的气息。他跟着那声音走回客厅,穿过门廊,来到餐厅。
餐厅被连青用作了半个书房。是这家中物品最多、也最乱的区域。有个镂空的书架搁在餐桌旁侧,堆满了大部头的纸制品。连沙拿着手机一步步走近,那道气息愈加明显,几乎不用静下心也可以听得到了。
连沙停下步子。将手机放到桌子上,让手电筒的光朝书架后照过去。黑色的阴影一点点被映亮,显露出藏在后面的物体。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黑色犬只,威武霸气,皮毛厚实。它四肢朝外地摊卧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和上次见到它的状态,有几分相似。
“凯撒……”连沙不觉低唤出声。
狗狗没有动静。青年楞了一会,赶紧过去抱它起来。凯撒很沉,连沙颇为吃力地才挪到门口。一抬头,只见跟来的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站着,正呆愣愣地瞅着他,一脸震惊。
震惊个鸟啊!连沙在心底暗骂,狠瞪两人,希望有个聪明点的搭把手,谁知两人像被吓到一般,朝他来了个九十度大鞠躬后,一溜烟地先跑下楼了。
连沙郁闷异常,只好咬牙撑着,一步一步,横挪下楼梯。挪到最后一阶楼梯,忽然响起连江曾经跟他科普过的“异兽兽形的隐秘性和亲密性”,顿时醍醐灌顶地明白过来,此后一路上都将凯撒紧抱在腿上,甚至还让保镖找了块毯子,包在了狗狗身上,避免所谓的“伤风败俗”风险。
半个小时后,连氏经营的医院中,担架已经抬了过来。白衣天使们面面相觑地围成半个圆圈,没人敢去接手。
连沙坐在椅子上,轻轻用手挠着凯撒的脖颈。他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在此等候。狗狗还在昏睡,金色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耳朵耷拉着,若不是身体还在轻微的起伏,连沙早就扯开嗓子大吼了。
所幸他没有等太久。在他到达五分钟后,连氏宗主便一脸匆忙地赶了过来:“阿青没事吧?!”
“……大概……还好?”连沙揣测着,拿不准主意。
连江指挥保镖抬起担架,完全没看围在一边正欲对他行礼的医生护士:“告诉林院长,会谈改在E区病房。……还有,把产科周教授也叫上。”
围观的医护团队瞬间行动起来。叫人的叫人,拿仪器的拿仪器,按电梯的按电梯,配合有素,秩序高效,完全一扫片刻之前,留给连沙的差劲印象。
电梯门开了。医护大队径直朝一侧走去。凯撒被妥善地安顿在担架之上,依然裹着那张毯子。连沙跟在连江后面,不知该跟哪队。
“跟我走。”连江面色阴郁,双眸罕见得闪着几分冷酷。他走得很快,步伐很大,整个人一股杀伐果决的味道。让连沙不敢多问。
小型会谈室里,这家医院的院长和产科主任诚惶诚恐。连氏宗主和连沙坐在他们对面,低头翻看着桌上的资料。几分钟过去了,连江率先放下了报告,重重地叹了口气。
“宗主,这个预测报告是根据您之前发过来的数据计算的。您看到了,情况……并不太妙。”
观察着连江的脸色,林院长斟酌着用词。
“林院长,少主那个样子,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长话短说罢,现在你们最推荐的方案是什么?”
林院长和周教授对视了一眼。周教授为难地接过话头,在连江犀利的目光和重重威压下,瞬间将想好的措辞忘了一干二净,直接蹦出了两字:
“引产。”
连沙不觉瞪大了双眼。
连江手抖了一下:“没有其他可能?”
强大的威压出现了细小的缝隙,周教授得以从本能中恢复过来。他尴尬地咳了下:”综合考虑,引产是最佳方案。但青少主身体素质一向不错,如果得到适当治疗,目前的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决定下一步诊疗方案。“
“不过我有个问题……从青少主的历史身体记录来看,怀孕不会造成现在这种数据。更别说是兽形的显现……我斗胆问一句,您旁边那位先生,是青少主孩子的血缘之父吗?”
大家都目光都集中到连沙这里。一直默默当背景板的人挺直了腰,点点头:“我是阿青的未婚夫……“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连江,接道,”连沙。”
听都没听过的名字。答案一目了然。林院长和周教授默默腹诽,根本没有讨论必要。异兽新生儿出生率一直很低,且和双亲的异能有直接关系。异能能力相差太大或者氏族不同,都会造成连青这种状况。
气氛陷入一种奇妙的诡异之中。连沙知道自己的回答应该很重要。从现在这样子就可看出来了。可他完全对这种异兽之间的常识一窍不通,因此只能一头雾水。
*
等到连沙来到病房时,针对连青的紧急救治已经结束了。凯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病床上的英俊男人。监控的仪器滴滴答答地响着,连沙盯着显示心跳的屏幕看了一会 ,又将视线转回病床上。
连青昏迷不醒,裸露在外的手背扎着针头。灯光打在他的侧脸,显得那张坚毅冷硬的脸蛋分外得苍白虚弱。
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你后悔吗?”
连沙回头,只见一身西装的连勋站在门口,正沉沉地注视着他。
他和连青有一双太过相似的双眼。连沙忍不住别过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伯父。”
“今天过后,阿青未婚怀孕的消息便会传遍族内。即使他有了未婚夫,这也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丑闻。”连勋继续盯着他,平板地陈述道,“更何况,他的未婚夫无权无势,能力低下。你们会被人嗤笑。那些达不成目的的人会暗中推波助澜。他们会谩骂你,一些极端分子,甚至可能会选择对你下手。你会遭遇伏击、阴谋、甚至是暗杀。”
“为什么?”连沙颇感意外。
“连江没跟你讲过这些吗?”连勋勾起一抹冷笑,“连氏的继承人,可不是只有表面的光鲜。”
“他们现在不对阿青下手,是因为他死了,连江还可以指定别的继承人。可一旦你们成婚,便再也无法更改。如果你们双方都因故去世,你们的孩子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到那时,这平静没多少年的氏族,又不知会有多少人开始上蹿下跳……”连勋斜眼看他,语气无比嘲讽。他在连青身边坐下,给他掖好被子,沉默了一会,突然又加了一句:
“年轻人,你还有机会。”
这一消息含金量可真是满满。连沙随便应付了几句,便借口离开,上了顶楼天台。谁知他想象中的冷静之地早被别人占了。飘零的雨滴下,斜挂的灯泡笼出一片昏暗的光亮,一个男人斜倚着栏杆,正在低头抽烟。
“……你来了?“对方回过头来,对他淡淡笑道,”陪我抽根,小杉?“
连沙,也就是苏杉,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咬到了嘴里,也朝栏杆倚去:“伯父,您知道连青什么时候能醒?”
“明早,差不多。”连江喷着烟雾,睫毛眨动,嘴唇泛白,“他是靠药物恢复人形的。所以靠自己力量真正苏醒,得多费点时间。”
“兽形……是不是种很危险的状态?”回想着上一次见到凯撒前连青的状态,苏杉猜测道。
“很危险。你可以大致降它等同于休克。”连江解释道,“我们在兽形状态中时,心智基本已回归动物,很难保持人形时的思维能力。恢复人形后,当时的记忆也会有不同程度缺损和模糊。”
“狼、狮子、老虎、飞鹰……比起体弱的人类,这些动物更残酷无情,也更适合自然法则。只是不好驯服和控制。但人类发现了异兽,于是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帝王喜欢我们的兽形。但现代社会要求我们更像人类。为了生存,我们转变得连这种最原始最古老的本性也成了一种‘疾病’。也不知是进步,还是倒退?”
这是连江心烦意乱下的牢骚。苏衫听得明白,因为他同样心烦意乱。事情超出了他们两人的预料。
“伯父,我有个请求,想让你答应。”
苏衫猛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扔到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