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往事————卜拉卜拉卜拉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了凌晨山村的宁静,夹杂着犬吠,女人的哭泣,男人的喊骂和隐隐约约的哀求.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乡里乡亲多少都有点血缘关系,什么小道消息也是传的最快的,平时,只要有点事情发生,总会有一大堆的闲人围观,而今天,却例外的没有人出来劝架,甚至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可是厚重的门板掩不住人们的好奇心,许多家的门都打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夹杂着人们的窃窃私语,十三岁的骆英棋学着大人的样子,披着外衣,偷偷的透过门缝好奇的看着外面的一切.
被打的人是他四伯家的二小子,平时对他最好,最温和的二哥.二哥可是村里人的骄傲,大学生呵,还是重点的,听说现在在北京读书,英棋清楚的记着当年二哥考上大学的时候,四伯那张笑皱了的脸,家境不怎么好的四伯家甚至还宰了留着过年的那口大肥猪款待全村人.骆家庄是小村子,几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那年,二哥考了全县第一,骆家村也上了报纸,借着二哥的名字风光了一阵.
以后,不管谁家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娃不听话,都要举出二哥作榜样,一张口就是,你看看人家骆家老二......
二哥是英棋的骄傲,年幼的他,不用父母说,也早在心中暗暗的下了决心,努力学习,考上和二哥一样的大学,象二哥当年一样风光.
可是二哥今天被四伯打的站都站不起来了,四伯还用笤帚疯了似的抽他,四婶子在旁边,拉都拉不住,只能一声一声的号哭.
"娘,二哥怎么了?"英棋转头看着旁边也一起小心看着的妈妈,"四伯作啥打他?还打的那么重?"
"去去去,小孩子睡觉去."一言不发的爹将他硬生生的拉回来,"早清你还得上学去,起不来了小心我揍你.回去回去,有啥子好看的?老子教训儿子!"
门吱呀一声掩上了,英棋只得回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爹娘的说话.
"小二子上了城不学好,搞什么同性恋,真是败家,老四辛辛苦苦养他这么大,这下可好,笑柄阿,咱骆家出了这么个畜生,揍?....揍还是轻的,老四那么要脸面的人,这今后,这村里可怎么见人呦!"
"啥是同性恋?"英棋听到娘小心翼翼的问.
"老婆子没见识,就是男的和男的那个."英棋的爹不屑的吐了口烟圈,"要不是老四家老大争气,早纳了个媳妇,老四可要绝后喽!"
"那不是病吗?医院不能治?你劝劝四哥去,现在医院神了,啥病都能治,要是治好了老二......"
"我说你老婆子没见识,你知道这叫啥?这叫变态!"英棋的爹一拳捶在桌子上,捶的桌子上的茶杯一跳,"听说还传染个啥病呢,叫什么艾丝,洋玩艺,本来咱中国没这个病,都是他们搞同性恋的带进来的.不说了,天快亮了,你把猪草切了,我出去看看.等会叫小子起来上学去."
英棋赶紧回到床上,心扑通扑通的跳.二哥和男的那个?怎么那个的?想不通,突然他觉得很害怕,想着二哥真傻,那个完了不就完了,跟家里说干啥?大学毕业回来娶房媳妇,不还是全村人心里最优秀的二哥吗?一边想,一边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早上娘把他叫醒,他背着书包就往学校跑.英棋是学校的三好,成绩用他爹的话说就是呱呱的,又是班长,天天早上要第一个到校开门的.
校门口缩着一个人,看他穿着不象要饭的,就是一动不动的缩在那里,英棋小心的走过去,那人抬起脸,一脸的伤吓了英棋一跳.
"二,二哥,"英棋挺尴尬的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蹲着呢?"
"小棋."骆英杰伸出手来,想摸摸英棋的头,英棋本能的后退一步,骆英杰的手尴尬的伸在半空中,只好讪讪的缩了回去.
"阿,二哥,我....."英棋一下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见骆英杰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棋,别说了,我有点事想求你,答应我,看在那些年我对你还不错的份上."
"二哥,你说你说."英棋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一向温和的二哥.
"小棋,我爹妈上年纪了,我照顾不了他们了,以后,我家要有啥事,你多帮忙照看一眼,缺啥少啥了,你,你告我一声,二哥这辈子感激你!"他一面说,一面缓缓的站起,扑通一下跪在英棋面前.
"二哥你别这样,别,快起来."英棋手忙脚乱的扶他,"四伯四婶平时待我不薄,你放心吧,我答应你,你赶紧起来阿."
"小棋,谢谢."两道泪从骆英杰的脸上滑下来,"二哥不耽误你了,记着阿,有啥事需要你二哥了,开口就成."他又默默的低下头,"你要是还当有我这么个二哥的话......"
"二哥你说哪里话,"英棋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哥,我,我问你句话,你别生气,你,你是不是真跟男的那个了?"
".......这事,我想瞒也瞒不了了,连你都知道了."骆英杰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是."
"啥样的人阿?"英棋一下子觉得好奇,能让这么聪明的二哥心甘情愿和他那个的男人,不知道是怎样的人,"他聪明吗?"
"聪明阿......清华的研究生,你说聪明吗?"骆英杰那张布满伤痕比鬼怪还难看的脸上不自觉的显出一抹微笑,"挺好的人,我也说不清,脾气特别好."
"二哥你喜欢他?"英棋看看这样的骆英杰,稍稍明白了一点,"以后...以后你俩一直在一起吗?"
"一直阿?太难了...."骆英杰伸手摸摸英棋的头,"你还小,这些事你不懂,长大了你就知道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快打钟了,你进去吧,阿对,二哥也没啥好东西,这块表给你,算个纪念,好好学阿小棋,六叔说你学习不错,考出去,你就知道,这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了."
"恩,二哥我听你的."英棋突然觉得眼眶湿湿的,"二哥,你一个人在外面,保重阿."
骆英杰没有说什么,只是朝他挥了挥手,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那一排教室中才转身离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日月交替,春去秋来.一转眼,两年时间过去了,骆英棋以全县第二的好成绩考上了全县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成了骆家庄少数几名高中生之一.
"老六,你们英棋,是这个!"来贺喜的乡亲踩破了门,隔壁的王大叔向骆英棋的爹伸出一个大拇指,"有出息阿,和我那臭小子,就是不一样,聪明!聪明!你们骆家的儿子,就是聪明!"
"哈哈,英棋还行,别的不说,老王,不是我和你吹,我家英棋,平时也不见他看啥子书,就是成绩好,知道不,生娃那年我去找了个先生起名儿,就给了这个棋字,说是娃命中缺木,取的是木从林中走,福从其字来.那时候听先生说的悬乎,我还不太信,现在看着,这还真跟各人命有关!"骆英棋的爹一举酒杯,"来,老王,干,干了!"
"老六,一眨眼英棋快十六了吧?"喝的有点高了的王大叔一张老脸通红,"乡里乡亲的,该留意留意了,要是有哪家的姑娘好,老六,不是我说,早定早省心,早点定了,晚几年办也不妨事,孩子大了,该操心了.你看你们家那个小子,叫什么的来着?他爹妈说什么让小子自己找,看看,找出事来了吧?老六,凭你家英棋的这长相,这学问,要啥样的不是凭着你挑?"
"王伯,我还是先上学吧."英棋走过去,端了杯酒,"将来在城里找个好工作,把我爸妈安顿好了,那时候您再给我找!"
"孝顺,你家小子孝顺!老六你有福了!"王大叔端起酒一饮而尽,"就冲你家小子这句话,老王我可得给他找个好样的,现在的娃,有了媳妇谁还想爹妈阿?你家小子不愧读过书,孝顺!"
英棋不想去听大人之间的对话,他想起两年前二哥临走说的话,二哥说,"等你大了,就明白了."现在英棋自认为不小了,可是二哥说的那些,他还是不能理解,二哥临走对他说,考出去就知道这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了,二哥读过的书多,比乡下人有见识,他相信二哥是对的.找个媳妇?太早了,他的心里,一心想去二哥在的那个城市,亲眼看看那个从二哥口中听来的不一样的世界.

"班长,姓刘的叫你过去找他!"第二节课课间,一个满头是汗的男生抱着篮球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冲着正在黑板上抄英语练习的骆英棋大喊,"听说来了个插班生,后台好像是校长,吓得姓刘的赶紧叫你过去招呼呢!"
插班生?骆英棋一愣,这才开学一个多月就来了插班生?全县唯一的重点学校,那个插班生进到这所学校,也不知道用不用通过中考.......
这一个多月来,骆英棋凭借自己优秀的成绩和活泼的性格赢得了全班同学的信服,又因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班长的经历被班主任指定为高一(三)班的班长,因为他成绩好,各科老师也喜欢他,时不时叫他到办公室帮忙改改作业,自然,平时班里有些什么事情,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就顺理成章的落在骆英棋的头上.
象这次也是,老师一定说的是叫个班干部过来,结果传话的同学就理所应当的想到了自己,骆英棋无奈的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粉笔,叫来英语课代表,交待她继续.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学生,骆英棋透过走廊上的玻璃向校门口望去,喝,来头好像不小呢,门口停了两辆乌黑的小轿车,什么牌子他不知道,但是光看那发亮的车身,也知道那价格肯定是一个农民家庭几年的收入.
他有些不屑的哼了一声,纨绔子弟,肯定是,在市里混不下去了才送到县里上高中,不过这学校可是完全封闭式管理,平时校门口都不让出的,象这种车接车送享受惯的少爷,不知道在这里能吃几天的苦.
一面想着,他一面推开办公室的门,"刘老师,找我有事?......"屋里本来热火朝天的谈话因为他的进来小小的中断了一下.
"阿,这就是刚刚我说的,高一三的班长骆英棋,"教导主任赶忙拉过他,"你先带晓风去宿舍把行李放下,然后带去你们班上课,刚才说了,不搞特殊化,哈哈哈...."
"行,这就算安排妥了,这孩子也不小了,平时的事情让他自己去做.许秘书,时间也不早了,叫小王准备下,孙主任,我送孩子到这里就是让他吃苦来了,要是我听说搞特殊化我可就要和你过不去了,下午还有个会,我们不多耽误你时间了,留步,请留步......."
"没问题,放心吧,哈哈哈,大老远的过来了,中午饭不在这里吃说不过去阿,您等等....."说话间,一群人已经出了办公室,走廊里传来了他们说笑的声音.
沙发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皮肤白皙的少年,一直斜着眼睛瞥着主任离去的门口,丝毫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骆英棋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招呼一下,于是摆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走了,傻坐着干吗,我带你去宿舍....你行李呢?"
"司机搬过去了."少年抿抿嘴,不再开口.
骆英棋意识到这个新同学的性格不太好,说好听点是内向,不好听了就是孤僻,也许这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共有的毛病,他想.于是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
绕过教学楼,就看到了一排低矮的平房,"那,这里,宿舍."骆英棋拿出钥匙打开门,"咱们班的男生,都住这间房."
一进门,呈现在林晓风面前的就是一条长长的大通铺,通铺上铺着各式各样或新或旧的床单,脸盆和毛巾都整齐的放在木头床板下,每个铺上的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的,要不是因为这样,他真会以为自己走进了某个民工宿舍.
他的错愕逃不过骆英棋的眼睛,"凑合住吧,倒是有新宿舍,不过那是给高三的,剩下的正动工呢.....你行李呢?想睡哪儿?我帮你铺床."
"这床上有地方住?"林晓风皱皱眉头,明摆着满了阿,自己住哪里?地上?
"挤挤呗."骆英棋声色不动,"你也别抄手站着,过来帮忙."
他一面说,一面将其他同学的褥子紧紧的挤在一起,一点一点的往墙角方向推,"喂,你,睡哪?"
"随便."林晓风埋头从大大的行李箱里拿出床单被褥,"还有,我不是喂."
"那你叫啥阿?刚才教导主任说了,我叫骆英棋,高一三班长,以后你有啥事找我就成."骆英棋将林晓风拿出的被褥放在刚才腾出的一点空位上,"你挨着我吧,近门口,夏天凉快,通风."
"林晓风.....这床可真硬....."
"敢情,都跟你们城里那个软绵绵的,叫什么席梦思的一样,谁睡的起阿?"骆英棋帮他放好脸盆牙刷,"时间长了适应了就好了,箱子你放这边,钱,饭票什么的小心点收好,丢了东西可是没处找去......带课本了吗?等会都搬教室去."
等到他帮林晓风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快中午了.骆英棋抬手看看表,"呦,该吃饭了,你怎么着?食堂还是跟你爸他们吃?"
林晓风抿抿嘴."食堂."
"拿上饭盒,还有勺子."骆英棋看着他,"怎么不动阿你?没有?真行,出来不带吃饭的家伙.走拉,去小铺买吧.....你饭票换了吗?"
等到两人站在食堂的大锅菜面前,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
"惨,来晚了."骆英棋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不由的郁闷了一下,"有馒头,包子,米饭.你吃啥?那边打菜."
"馒头."好不容易挤进去的林晓风看看大铁盆里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菜就心里发毛,看看旁边的铁盆,也是黑乎乎的差不多,学着别人的样子每样买了半份又拼命的挤了出来.
"这里!"还没喘过气来就看到骆英棋站在教学楼下的台阶上叫他,"那,你的馒头."
"这不是馒头,"林晓风看着面前那一大团圆的东西,"这是包子."
"这就是馒头阿."骆英棋好笑的看着他."包子没馅."
林晓风只觉得大脑发晕,不知道自己来到个什么鬼地方,只得耐着性子跟骆英棋解释,"馒头才是没馅的,包子有馅."
"哈哈,我知道了,你们的说法和我们相反."骆英棋把自己手里没有馅的馒头递给他,"吃这个吧,这是你说的馒头吧?对了,你们那里管肉馅的馒头怎么叫?"
"还是包子阿,包子有很多馅,荤的素的.....这是什么?"林晓风指着咬了一口的馒头里的黑点问.
"我们这里, 菜的叫馒头,肉的叫馅包子,没有馅的才是包子."骆英棋凑近一看,一伸手把那个黑点拿下来扔了,"苍蝇,夏天难免的."
"我不吃了."林晓风厌恶的看了一眼手中的饭菜,"恶心死了,这包子馅黑呼呼的不知道什么做的."
"剩菜阿,剩的菜就去做馒头馅."骆英棋坐在台阶上,大口大口的咬着手里的包子,"现在东西贵的要死,都吃新鲜的谁吃的起阿?你要是不喜欢这些你去买小炒吧,连米饭八毛钱,不过就一个菜,西红柿炒鸡蛋.要不去小铺,有卖大饼卷香肠的,一块钱一份."
林晓风简直无话可说,"你们成天吃这个?多不卫生阿,吃出病来怎么办?"
"习惯了阿,不吃这个吃什么?"骆英棋吃完自己那一份,站起来拍拍手,"这就是县里,没桌子没椅子,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电扇,吃的不好天天早上还要起来跑操,比起你们城里条件是艰苦了点,可比起我乡里的初中,就强上好几倍了.怎么?受不了拉?日子长着呢,这才哪到哪阿?"
他的话让林晓风猛的心惊.三年,起码要在这里待上三年,想想那个家,他不由的在心底冷笑了一下,今天才第一天,就这么输了回去让人看笑话?哼....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赌气似的坐下来,拿起自己放下的饭盒,逼着自己吞下那些变了颜色的饭菜.
菜里浓厚的猪油气味让他恶心,夹杂在粉条白菜之间厚大的肥肉片他只能勉强自己不去看,夹着苍蝇的馒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他零零碎碎的拣了一些白菜,嚼都不嚼就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