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时候,口中涌出鲜血,顺着脸滑下来,洛映白伸手帮他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彭旋喃喃地说:“原来你是要救我啊……”
重活一辈子,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上一次他们全体出动,也是因为阴阳两界裂缝导致了这片大楼发生火灾,厉鬼逃窜,彭旋险些掉入火海,被洛映白拉了上来,却死在了厉鬼偷偷发出的怨气上面。
那时他毫无防备,差点掉进火窟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熏晕了,迷迷糊糊当中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所看见的只有洛映白把他拽上来之后忽然又把他推了出去,然后他就被厉鬼怨气凝成的锋刃扎透了心脏。
现在想来,上一世洛映白也是如此把他推开,虽然没有被厉鬼击中,但那块天花板一定会砸到他的身上,他就算不死,也会瘫痪。
他明明是想舍命救自己。
彭旋渴望知道真相,然而当真相摆在眼前之后,这事实又让他心如刀绞,不能自抑,想一想他给洛映白带来的痛苦,他觉得全身上下都冰凉透骨,不停地打着哆嗦。
洛映白以为彭旋是因为失血过多而造成的体温下降,把他抱紧了一些,颤声道:“你别说话了,先歇一歇,我、我会……”
彭旋却冲他摆了摆手,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师兄,你还是这么心软,我害了你,你还肯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他抓紧洛映白的胳膊,笑容隐退,神情有些恍惚:“我曾经以为,人只有狠心了,才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善良等于软弱,不要去在乎任何人,用获得的利益计算一切……我以为你和老师告诉我的那些,都是错的,但事实证明,糊涂的是我。”
泪水从彭旋的眼角滑落,他痛苦地说:“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彭旋口中的血留的更急,洛映白一只手紧紧搂住他,另一只手则用力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夏羡宁垂下眼帘。
彭旋却在这个时候叫了他一声:“夏师兄。”
夏羡宁走过去,半蹲在他的身边,将手放在彭旋的膝盖上,彭旋低声说道:“上一世,会有人进攻,长流派……咳咳咳……”
夏羡宁气凝于指,在他几处穴道上点了数下,彭旋缓过来一口气,低声道:“如果今生没有发生意外改变的话,半个月之后,长流派山门会被外来的异族闯入。我记得那似乎正赶上路师兄接任掌门之后去参加集会,不在山上。”
这确实是个很让人惊讶的消息,但彭旋现在的状态,无论是夏羡宁和洛映白都暂时没有心情去仔细思考他这句话,彭旋又说:“师兄,你们能不能扶我一下。”
洛映白脸色煞白,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竟然有点扶不动他,夏羡宁把彭旋架了起来。
刚才的药还有些残余的效力,彭旋站稳之后就不用两人扶了,苟松泽本来在救火,远远看见这一幕,把手里的工作塞给了另一个警察,大步跑了过来,喝道:“彭旋,你要干什么去!”
彭旋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说道:“我要走了。”
苟松泽道:“你还想走哪去?!”
彭旋看着眼前的火场,低声道:“多想当做这次荒唐的重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本来就应该死在那里,所以现在也要回到那里去。师兄,我欠你的还不清了,能……给你多少,就是多少吧。”
他一步步向着火场挪动脚步,洛映白想上去把彭旋拉回来,夏羡宁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洛映白用力一挣,夏羡宁没有松手,看着他摇了摇头,洛映白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
往事浮光掠影,恍惚难分今昔,前世与今生的混乱折叠,夏羡宁望着彭璇的背影,心里混乱非常。
彭旋所经历过的这一世,和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样,那么那个时候的夏羡宁,又在做什么?
无数的画面盘旋,夏羡宁努力回想,在遥远的记忆当中逐渐铺展开来的,却又是另外一幅场景——那个时候他不叫夏羡宁,他是太子竺砚。
鬼极大帝下界数载,于冥界叛乱,因其原身本属明琅元君器灵,故天帝派明琅元君亲自下界追捕鬼极大帝,太子竺砚与其兵分两路,直下黄泉,剿除反派恶鬼。
夏羡宁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纷纷扰扰的画面,面前的烈火、楼房、同事、水车……种种红尘扰攘逐渐虚化模糊,隐约间却似乎有鼓声传来。
这鼓点激昂慷慨,让人感到仿佛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顺着那鼓声跳动,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奇经八脉中升腾起来,依稀间像是压抑已久的力量正在逐渐复苏。
虚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兵士,正在仰头等待他的号令,朗日高悬,明光倾城,照在盔甲上,使人全身都在微微发烫。
而那鼓声……
耳边依稀有一个人笑语道:“今天一起出征,愿你我都能凯旋归来,殿下,你比我先走一步,师兄击鼓送你。如果你先回来了,也一定要在这里欢迎我啊。”
夏羡宁捂住胸口,一声声鼓点的节奏,仿佛都直接敲到了他的心底去。
然后是什么?然后发生了什么?是血光飞溅、是阴阳两隔、是一别之后,那个要他等的人终究爽约……
凄凉,怀故国,朝钟暮鼓……已是百千载红尘!
眼前阵阵发黑,画面与声音渐次远去,仿佛仍旧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隐藏在记忆的深处,让人无法捕捉。
不、不、不!彭旋经历过的那一世,他分明也应该记得才对!
手臂一痛,夏羡宁骤然回过神来,已经满额冷汗。
他侧首,是洛映白正紧攥着他的手臂,而彭旋的背影,早已隐没在了大火之中。
洛映白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记忆的困扰,淡淡道:“回去吧。”
他身上本来就有些不轻不重的内伤,经过这件事,主要是精神上的压力太大,离开火场上车之后,洛映白用外套罩在自己的头上,一言不发靠着车座子养神。
苟松泽坐在驾驶座上,心情同样既难受又复杂,他看看后座上的洛映白,很能理解他这个时候的感受,冲夏羡宁比了个手势,询问他是否要这个时候开车。
夏羡宁低声道:“去我家。”
苟松泽点了点头,余光看见夏羡宁小心地将洛映白的头拨了一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对方没说话,倒也配合了他的动作。
算时间,洛钊和江语佳应该都在家里,夏羡宁知道洛映白心情不好,大概不喜欢再听父母询问情况,就把他带到了自己家。
直到洛映白换上了他的睡衣躺在床上睡着了,夏羡宁也不愿意离开,就坐在床边发呆。
他对彭旋有痛恨不满,相应的也不可能对于师弟的死毫无触动,但在这复杂的心情背后,夏羡宁最担心的依旧是洛映白的问题。
凭他的散碎记忆与本能直觉,洛映白的重生这件事里面一定有着某种内情,而且他的重生并不是第一回,以前似乎也经历过了一些失败的尝试。
夏羡宁的手搁在床边,无意识地攥紧拳头,眼前闪现过一幕幕梦中看到的场景。
所有冥冥之中的安排,不管能不能改变,都一定要改变,这失败的代价他承担不起,也绝对不容许这样的可能性发生。
这时,房门被人轻轻地扣了一下,夏羡宁看了床上的洛映白一眼,帮他掖了下被子,起身走到门外,外面站着的是家中的一个帮佣。
夏羡宁:“嗯?”
对方知道他家小少爷的性格,低声道:“老先生请您下去一趟。”
这个时候是凌晨四点左右,夏羡宁有点意外,下楼去了祖父的书房,夏老爷子正坐在桌子后面等他。
夏羡宁道:“爷爷,您起的这么早?”
夏老爷子道:“累了大半夜,先坐下,把奶喝了。”
夏羡宁拿起杯子,一口口喝着刚刚送过来的热奶,夏老爷子这才回答了他刚才问的问题:“昨天白天睡多了,刚才醒得早,听见你回来。桂嫂说你是带着映白一起回来的,人呢?受伤了?”
夏羡宁想起洛映白就焦心,眉头蹙了蹙,说道:“还好,没什么大碍,现在正在我房间里休息。”
夏老爷子道:“这回要不是你师兄,小致和小霓就危险了,你是该好好照顾他。回来这么半天了,连衣服都没换。”
夏羡宁本来有点晃神,听到这句话之后,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着自己的祖父:“爷爷,您要说什么?”
夏老爷子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说道:“到这个份上,窗户纸也没什么用了,捅破了就是一句话的事。”
夏羡宁微怔,过了片刻,突然笑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就是喜欢师兄,我们在一起了。”
即使心里有数,夏老爷子也要气笑了:“你这个臭小子,瞎话编的可真不错啊!”
夏羡宁道:“本来也没想着能瞒您太久,之前的话除了没说名字之外也都是实情。爷爷。这件事是我先开始的,师兄……很不容易才答应我,您先别跟他说,不要吓到他。”
夏老爷子听了这番话,都忍不住想瞪他:“听你这把人宝贝的,师兄比爷爷还要重要?”
夏羡宁机智反问:“那么在爷爷心里,是我更重要还是奶奶更重要?”
夏老爷子语塞,过了一会才嘀咕道:“我看你三叔那个臭德行,还以为咱们夏家出不来情圣呢。你倒是厉害,自己会变异。”
夏羡宁笑了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反对,也就没再说其他多余的话。
不得不说他之前的铺垫十分奏效,夏老爷子对于夏羡宁讲述的事实接受非常良好,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欣慰——他之前把网红想象的太可怕了。
唯一需要忧虑的一点就是,人家洛映白也不是普通人,就算他同意了,另一头的态度可还难说呢!
洛钊那关想想也不容易过,好在如今江语佳醒了,只要她不反对,洛钊的态度想必迟早也会松动。
夏老爷子问道:“你肯定也没跟你老师说这件事吧?”
夏羡宁摇了摇头:“我本来想探探口风,可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时机。”
夏老爷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映白这回帮了咱们家很大的忙,要不是为了小致和小霓,他也不会受伤,过两天,我会亲自上门道谢。”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打算亲自帮夏羡宁去探洛钊的口风,夏羡宁敢作敢当,自己倒也不是开不了口,但话由夏老爷子说出来,显然更加有诚意和分量。
这真是一件好事情,可惜喜悦终究被复杂的心情冲淡了些许,逝者逝矣,时间却从来不会停滞不前,即使再舍不得曾经的人事,裹杂在洪流中的人们也不得不被推搡着走向未知的前方。
夏羡宁轻声道:“爷爷,谢谢您。”
第145章 出柜
玄霄真火烧过的地方, 尽化飞灰,彭旋说没有面目留下全尸, 也果然烧的尸骨无存。
洛钊知道这件事之后亲自去了一趟那片废墟,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而另一头,多年前的一桩谋杀案也终于告破。
朱琳雅因为二十多年前蓄意杀人,如今又绑架夏家的两个孩子, 被判了死刑,夏征和程光晨也以最快的速度办了离婚证。
这件事一直牵扯到多年前悬而未决的旧案, 这桩案子在当时没有引起什么水花,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真相会是以这种形式揭穿,这让所以的知情人几乎都是大吃一惊。好在因为涉及到夏家, 媒体不敢报道,传播的范围不大。
比起这件事, 夏羡宁更意外的是夏长为竟然会主动找过来, 向他表示想看看朱琳雅。
朱琳雅并不是被关在特侦处,但都是一个系统的, 有夏羡宁带着更加方便一些,叔侄两个人很顺利地见到了被人押送出来的杀人凶手。
朱琳雅看见夏长为, 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当场就哭了出来。
夏羡宁跟监狱的人打了声招呼,走出探视间, 让两人单独见面。
夏长为上下打量着对方, 心情也颇为复杂。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寂寞空虚时的情人, 后来又成为了对他毫无吸引力的妻子,虽然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但夏长为也确实没想到,这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女人竟会是一个杀人犯。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论年轻还是现在,朱琳雅都一向习惯于在夏长为的面前保持光彩照人的外形,因为她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是她唯一能够讨好对方的东西。
此时看到对方脸色有点不好,还一直紧盯着自己不放,朱琳雅慌忙地整了整头发,赔笑道:“是不是有点乱?”
夏长为看了看她,说道:“还好。”
其实何止是头发乱了,朱琳雅在监狱里住了这几天,穿着囚服,肤色暗黄,鬓角已经花白,脂粉不施,看上去又狼狈又邋遢,就好像转瞬之间由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这女人从里到外,都好像他从来没认识过似的,夏长为不大适应,沉默了一下,说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没想到当年那件事里面,居然还有你和胡伟朝的掺和。”
他看着朱琳雅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当中,我的因素能够有多大的影响,反正你也快要死了,以前那些事也不必再提……我给你带了点东西,这两个月你在里面……”
夏长为本来想说“好好过吧”,转念一想这样实在没什么好的,顿两个月大牢就要枪毙了,便转口道:“你看缺了什么就跟狱警说,光晨看你的时候会带来。”
这几天朱琳雅简直都快要疯了,她才刚刚在夏家享福还不到一年,就东窗事发住进了监狱,这里阴冷潮湿,肮脏不堪,无论是粗鄙凶残的犯人还是难以下咽的饭菜,都让她发狂一样的想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