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扯谎:“宫主貌似瘦了……”
容落云眉头又舒开,除却容端雨,鲜少有人先关心他变胖变瘦。他又吩咐:“布施点设在军营旁,臊白一通狗官臭兵。”
一一应下,什么话都交代清了。
天色已晚,合该各回各家。
霍临风却察觉异常,容落云自始至终负着手,似乎拿着东西藏在身后。他走近半步,侧身张望:“宫主,手里有什么?”
容落云挥出手:“你给小情儿买的扇子。”
那日心上人,如今小情儿,日后大概连“姘头”都说得出。霍临风一把接过,冲对方鬓边猛地扇了扇,道:“这么漂亮的物件儿,扭捏藏着做甚?”
容落云骂道:“姑娘家的东西,本宫主嫌害臊。”说罢扬长而去。
霍临风一听,兽性大发时采花十数少女,风月场的座上宾,竟会因一把纨扇害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依他看来,容落云就算勾着肚兜招摇过市,也该是不知羞的。
对方的背影渐渐远了,他迈入千机堂,着手准备明日布施。
子时,一队弟子漏夜外出,于西乾岭和邻州买粮,天明时分第二队弟子搭棚起灶,交接粮食即刻煮粥。第三队则在城中巡逻,将饿殍运至后山掩埋。
三队分头行动,未及辰时已灾民蜂拥,领粥的队伍将军营都堵死了。霍临风操劳一宿,远远地、打着哈欠观望,忽闻粥香,一个女童怯生生地拽他衣角。
他蹲下:“小姑娘,有事儿吗?”
女童捧着粥碗:“我弟弟埋了,谢谢恩人。”环顾四周,她有些丧气,“另一位恩人在哪里,我们寻不到他。”
霍临风恍然,这是那日巷中嚎啕的女童,打眼一瞧,少年掺着老翁,那日巷中的灾民皆在。这些人在找容落云,意图谢救命之恩。
他想,暂不提其他,容落云的确行了一桩善事。
待到午后,弟子换班轮值,霍临风回不凡宫小憩片刻。回千机堂前,他先去无名居汇报,途径莲池小沼放慢脚步,忽然换了路线。
无名居中,容落云独立缸前喂鱼,撒一点饵食,六条红鲤欢快地摆尾。听闻脚步声,不抬头,余光瞥见霍临风负手走来。
霍临风行至大缸另一边,探身看鱼,先看见水中容落云的倒影。容落云亦看见他的,撒食儿,好似砸他的脸面。
他禀报道:“宫主,都办妥了。”
容落云“嗯”一声,连句“辛苦”都吝于说。
霍临风便主动:“弟子们奔波一夜累坏了。”稍顿则个,建设一番才咬牙撒出娇来,“我……我也疲倦得很,肚腹还饿着。”
哗啦,容落云将饵食撒尽,红鲤拥挤在一侧争夺。他撩起袖子探手入水,涮了涮,掌心翻上掬水在手,朝霍临风轻轻一泼。湿其俊脸,他笑道:“那还不回去休息,跟我消磨什么?”
冷水净面,霍临风陡然精神,边退边说:“那属下告退。”
容落云终于察觉,那人负手来,负手去,身后显然藏着东西。“把手伸出来。”他命道,绕过大缸欲一探究竟。霍临风神情戏谑,退着躲着,戏谑演化为大笑。
碎石踩乱,喜鹊离巢,红鲤迸水巴望。
容落云纵身飞掠,急急扑至对方身前,擒肩拽臂,将霍临风一把掰了过去。霍临风背对他,身后两手攥着一束莲花,有盛开的,有含苞的,一股子清香。
“摘给我的?”他怔怔地问。
霍临风偏着头:“嗯。”
他又问:“那你藏着做甚?”
霍临风学舌:“初次送花,微微害臊。”他又在献殷勤,又在口是心非地讨好对方,可是耳后却烫,连额角也跟着沁汗。
他负手晃晃,催对方接住。
容落云听话地来接,手指蹭了他的。
这下不单是耳后,连面颊也红了,霍临风万不肯回身,轻道“告辞”,直直地走出了无名居。
四下忽静,容落云握着一束莲花,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缓步至水缸边,将莲花一朵朵放入,飘散开,荡起淡淡的涟漪。
这时水面倒影在笑……
是他撒下一阵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霍:我送花我脸红,但我直直地走出了无名居,我就没弯。
第19章
戌时,巡值弟子换班,平日有十五人,今日锐减成七人。
容落云立在廊下点灯,点完提着一盏,不紧不慢地出了无名居。碰见巡来的队伍,他主动道:“布施分散人手,你们当心些。”
弟子点头禀报:“回宫主,杜仲师兄已另做安排,宫主放心。”
人手一张时刻表,从队伍数量到每队人数,再从轮值次数到交接时刻,几乎全部更改一遍。眼前这队减至七人,却非人手紧张,而是将原队伍一分为二,更分散、更全面地值岗。
容落云一番细查,看罢还给对方,问:“这张表何时排的?”
弟子回答:“昨夜需要调人外出,杜仲师兄连夜排的。”
弟子众多,既要分人办赈灾之事,还牵动到宫中正常运作,这里外焕新的一张表竟是连夜排的。容落云多问一句:“杜仲人呢?”
弟子答:“杜仲师兄操劳一天一夜,正在千机堂补眠。”
容落云点点头,再无可问,提着灯朝前走了。
他且行且思,当初招揽高手替徐正之位,只看武功,不讲其他。眼下布施一事办得不错,看来杜仲颇有统率能力,不知单独行动会如何。
他在心中给予肯定,但嘴里一哼,于长街遗落一串不满。俊朗是俊朗,能干是能干,只是太没大没小,逾矩的事简直罄竹难书。
而且惯会赏人甜枣,要他击鼓便亮绝招,拿他作赌便反悔,害他落水便捉鱼……桩桩件件哪像大弟子所为,不清楚的,以为是他容落云的体己好友。
不知不觉走出宫门,渐渐靠近布施处,四下的灾民也越来越多,从前无人的茅茨土阶,如今被填补得满满当当。
容落云到达地方,轻抬食指抵在唇间一“嘘”,止了弟子的恭声问好。
山脚簇着一大丛篝火,将黑麻麻的夜晚照亮,他抬头望了望,夜空中浓云遮蔽星月,明日估摸有雨。
目光未收,先闻异动,他倏地瞥向军营门口。
军中兵丁尽出,手执火把,将营外休息的灾民轰开,推搡尚且不够,连踢带打,那阵势以为在擒贼御敌。容落云一步一步靠近,口中数数,步至营口阔地数至“四十三”。
“你们共踢打四十三人。”他幽幽地问,“所谓何事?”
都尉道:“军营重地岂容流民碍事,要等死也滚到别处去!”
容落云笑起来:“天未明就挤满了人,天黑才出来肃清营口,如此能憋,你们是一帮乌龟王八蛋不成?”
不凡宫的弟子操劳一天,此刻疲乏,军队才敢洞出滋事。都尉受了奇耻大辱般,率先抽刀相向,灾民顿时如惊弓之鸟。
容落云一敛笑意:“我宫弟子今日辛苦,不与你们过招,我倒想活动活动筋骨。”
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兵难压匪,匪不理兵,此刻针尖对麦芒实属意外。都尉掂着刀,满营弟子对付容落云一个,况且容落云未执兵器,就算有绝招也使不出来。
仍在对峙,容落云先失了耐性:“少磨蹭!”提灯纵身,一刹那被如潮兵丁包围,他周旋其中,口中念着招式,十招后已将两层人击倒。
火把舞动着,有的落在地面燃成一团火堆,容落云身轻似燕,衣袂抚过护甲,以柔克刚打伤近半士兵。纱灯摇晃,里头的红烛倒了,灯身顿变火球。
他以此为器,奋力一挥:“叫你们尝尝劈云剑法!”
共出四十三招,分毫不多。
众人色变,朝营中落荒逃窜,他却翩然一转身,彤彤火光映着浓浓笑意,狡黠又蔑然地说:“好不禁吓,一帮子饭桶。”
他将那都尉擒住,移至篝火旁,欲将人丢入火焰。
不远处,霍临风睡醒刚到,抱肘立于黑暗中,旁观容落云将都尉活活吓哭。好一通求饶,容落云似乎满意了,把人猛地一掼,再一脚踩住。
霍临风不禁抚了抚胸膛,白绫鞋,瘦窄足,蹬人可是痛得很。
容落云啐道:“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霍临风来西乾岭,你们便能媲美塞北强兵?”他垂着眸,神气到天上仙宫,“别说霍临风还没来,就算来了,哼!”
霍临风暗暗思忖,“哼”是什么意思?
一派鸟兽作散,容落云的灯烧得空留骨架,只好丢入篝火。偶一抬眼,于阴影中看见霍临风,隐隐的,难以确定。
他欲喊又止,无端觉得尴尬,脑海里尽是那一束莲花。
霍临风朝他大步走来,一觉睡醒抛却羞赧,只剩下坦然。相离一步,对立焰火旁,彼此情态形容瞧得一清二楚。
他们同时动耳,听见一句微弱的“恩人”。
少年抱着女童,老翁拄杖,巷中流民聚在一片。白天就在寻容落云道谢,始终未见,这会儿见到了,却目睹菩萨心肠的“恩人”以一敌众,顿时骇然不敢上前。
容落云半转身凝望,将一地男女老少框入眼中,思量道:“这点粥只能治标,你们还是尽快寻个地方安家得好。”
众人明白,那女童却搂紧少年脖颈,小声泣道:“不要回去,回去活不成的……”
容落云问:“瀚州情形如何?”
少年答:“每天都在饿死人,百姓们为了活命只得舍家而逃。”
容落云生疑:“瀚州富庶,况有灾必有饷,好歹能支撑住大半罢?”
少年摇头:“不瞒恩人,瀚州城中连一处布施棚都无,水米未见。”一阵哽咽后,“粮饷层层盘剥,早被吞个干净,官府更勾结富贾屯粮抬价,多少人为一碗米倾家荡产。”
容落云轻轻“哦”一声,问:“知州是何人?”
少年回答:“贾炎息,他乃当朝丞相的表侄。”权倾朝野的人物,少年低声众人噤声,周遭霎时悄悄。
容落云咂道:“当朝丞相……陈若吟。”音低字轻,神思缱绻,犹如叨念一位故人。他旋身欲走,经过霍临风时一顿,又探手一勾,揪着人家的封腰拽动几步。
霍临风唯恐封腰散开,行至无人处,一把攥住容落云的手腕。容落云扭脸看他,抽手一截,握了握他:“杜仲,布施一事办得不错。”
他颔首:“宫主满意便好。”
容落云道:“可我又有不满意的了。”
霍临风盯着:“说。”
容落云抽出手,刚刚还低眉顺眼,此刻眉目冷得能结霜。“我再交与你一事。”他声寒似刀,“漏夜出发,奔赴瀚州查探。”
霍临风领命,即刻回不凡宫准备。走出七八步,容落云在身后叫他:“杜仲,快去快回。”
他道:“不眠不休加急往返,明夜亥时归来。”
一匹良驹,一只水囊,霍临风就此上路。夜深难穿林,他于平坦官道驰骋向北,月移星动,叫料峭春风吹拂了整整一夜。
离瀚州愈近,情形愈恶,距几十里时迎面大片灾民。天蒙蒙亮,他长吁一声抵达瀚州城外,城门洞开,人群犹如走尸,守值的二三官差倒精神饱满。
霍临风牵马进城,昔日繁华的主街一片萧索,家家闭户,空中弥漫着饿殍腐臭。他寻到官府外,恍然间以为身至战场,遍地横尸,水洼似的血已经干涸了。
每具尸体均被一刀剖心,看手法出自一人,此人定为高手。他没久留,到城东寻贾炎息的府邸,好大一片朱甍碧瓦,守卫森严,各个侍卫佩刀巡值。
霍临风远观片刻,神龙无形飞身入府。
正冲一庭院,窥见湖边二人,他惊愕之下立生锁息诀,不敢丝毫懈怠。
而南去三百里,西乾岭飘浮一夜浓云,这会儿卷了两道闷雷。容落云关在书房,兔肩紫毫不离手,一笔小楷重重落在纸上。
要下雨了,来送晌午饭的弟子脚步很急。
等雨下起来,半掩的小窗呼呼冒风,容落云笔尖一顿,很冷很费心地想,杜仲带蓑衣了吗?继续写完那一句,不禁又想,雨天路难行,亥时能归来吗?
他花费半柱香的工夫才写完,搁下笔,净手后走到檐下用饭。两碟菜,一碗羹,只顾观雨,半晌才扒拉一口。
容落云懒得进屋了,吃罢靠着梁柱打起瞌睡。
雨越来越大,淋漓个把时辰而不绝,甚至乌云遮蔽晚霞,越过黄昏入了夜。待容落云醒来,晌午饭的食盒变成晚饭的,已经过了酉时。
他起身回屋,披一件御寒的斗篷,提一盏灯,返回檐下坐着。一个时辰过去,他撑伞踩上碎石,缓步走到无名居门口。
酉时结束,戌时了,他挂上小门径直朝前走去。
至邈苍台,此处空旷,顿觉雨横风狂。他到西北角的乾坤局前,在如瀑大雨中默默设阵看局,消磨掉一个时辰。
实在很冷,容落云继续走,渐渐走到长街。已经亥时,杜仲该回来了罢?他如此想着踱至第三道子门后,这里背风,稍微暖和些。
灯前雨丝细密,他盯着,立着,等着。
亥时过完,进入子时,雨时大时小地泼下来,将油纸伞敲得轻颤。滴答滴答,鱼躲莲花底,人躲屋檐下,就他一味地伫在门后。
至丑时,容落云快要将灯柄捏断了。
这时疾风烈雨中,传来一阵遥遥马蹄声。
霍临风归至冷桑山下,纵马无休三百里,周身冷如堕冰。“开门!”抵达宫外大喝一声,外门开,牵缰奔入,踏碎一截昏黑凄冷。
第一道子门再开,第二道,待远处第三道门启,一星暖黄烛光亮在角落。
“吁!”他急急下马,湿透的衣衫溅出水花,雨水顺着他的额角狂流不止。大步跑近,他猛地顿住,看清角落处的人是容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