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机,幽魂难觅怨声悲,两张机,楼台皆空燕来去,三张机,秋风侧立恨迟迟,四张机,残钟催晓盼君归……
直到九张机,园中落下一影。
青衫微摆,一张面容映着隐涩的月光。
围廊开口处有三层小阶,阶上之人微动,一步步从昏暗中走出。过廊檐,又下台阶,踏入这一地清辉。
容落云垂手而立,没有什么表情。
那人定住,足足默了半晌,才沉声说道:“小蘅,别来无恙。”
第75章
更深露重, 园子里冷风飕飕, 一树秋海棠被吹得直打摆子。睿王见容落云衣衫单薄,侧个身, 领对方进了东边的小暖阁。
下人全遣走了, 得自己寻引火奴, 再自己点燃几盏小灯。容落云在门边立着,甫一亮起来, 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在门板上。
睿王道:“小蘅, 坐。”
容落云未动,反应慢吞吞的, 半天才迈出一步。不怨他, “唐蘅”这名字十七载未听过, 生疏得很,忘记原是他的本名。
从前,爹,娘, 姐姐, 都这般唤他。数步距离, 他踱到桌边落座,桌面盖着一张压纹的凌锦,边缘垂着绦子,他悄悄地拢在两手中把玩。
睿王就着灯火看他,一直没移开眼睛。
容落云颇觉不自在,垂着眸, 而后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盏。睿王回神,端起一把圆肚的金壶,亲自为容落云斟一杯茶。
容落云啜一口:“劳烦三皇子。”
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话,轻飘飘的,没几份诚意,倒是含着些敷衍。睿王一怔,低头给自己也斟一杯,道:“从前一向直呼其名,唤我孟霆元。”
他看一眼容落云,对方不吭声,显然以沉默来抗拒。
“还记得么,你曾为我伴读大半年。”孟霆元温声说,“有一回,太傅出题目考我,你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工夫。”
容落云说:“时年五岁,我记不清了。”
孟霆元抿唇淡笑,抬手放在桌上,摊开,掌心躺着三颗珍珠。“可你记得这个。”他道,“这是我们的把戏,一颗在偏殿见,两颗在西墙见,三颗在花园见。”
容落云缄默不语,孟霆元继续道:“今日打街上过,三颗珍珠接踵而至,我险些控制不住推窗看看。这些年我时常想,你长得多高了,生一副怎样的面容……”
孟霆元沉声讲着,字句恳切,却见容落云无动于衷。他动了动手,探过去,试图抓住容落云的腕子。
“小蘅,经年再见,我真的很高兴。”
珍珠滚在桌面上,容落云拈起一颗,借此躲开孟霆元的触碰,收掌一攥,珍珠变成了珍珠粉。
他说:“经年未见,我并非前来叙旧。”
孟霆元的心意落空,但不恼,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纸上写着“求见”二字。收到时似惊还喜,恨不得日日揣着,更是日日盼着与容落云一见。
他问:“此趟前来,你……”
容落云开门见山道:“你在信中提及霍临风归塞一事,旨意颁发前,陈若吟曾向皇上谏言?”
孟霆元回答:“是,塞北情况不好,定北侯连上数道奏折,恳请父皇允霍临风归塞。父皇未当机立断,私下里,丞相也建议如此。”
容落云问:“当真?”
孟霆元点头:“我有事相禀,在内堂恰巧亲耳听到。”
当初是陈若吟建议霍临风去西乾岭,如今又进谏霍临风归塞,必定没安好心。容落云沉默片刻,孟霆元捏着那张纸条,有些小心地问:“你来,是为陈若吟的异状?”
他藏掖半句,陈若吟的异状背后,为的是那霍将军?
偏生容落云坦荡,颔首承认,一脸的正大光明。
“我猜,陈若吟已经知道不凡宫与你有联系,只是没有证据。”容落云说,“他还派了探子在西乾岭,估摸也知我与霍临风交好。”
如此一串,睿王,不凡宫,霍临风,陈若吟便知三者为盟。容落云道:“他当我和霍临风是你的左膀右臂,既然不凡宫无法即刻拔除,便将霍临风派回塞北。”
总之,拆局为先。
可霍临风一回塞北,又无异于纵虎归山。
孟霆元摩挲指间玉戒:“丞相敢走这一步,必定另有谋划。”
容落云道:“我也是这样想,故而前来查探。”
十七年不曾北上,如今因一句话生疑,便跋涉千里踏足长安城,心里得有多在乎……孟霆元望着容落云,良久没有吭声。
可终究未忍住,他语气松快地说:“你亲自来很是冒险,提醒我,我派人查清也是一样的。”
容落云道:“不必,我自己去办便好。”
孟霆元愈发难抑:“小蘅,你很紧张霍临风吗?”
容落云睨着对方,十足的挑衅与骄纵。“不是你叫我拉拢他吗?不该紧张?”他站起身,移步梨木架前,端详摆着的双耳瓶,“我尽心拉拢他,发现跟他甚为投缘,共经历种种,与生死之交无异。实不相瞒……”
孟霆元盯着那背影:“什么?”
容落云说:“他一走,我惦记得厉害。”
“小蘅……”
“我魂儿都丢了。”
“小蘅,休说胡话。”
“俱是实话,情真意切。”
孟霆元霍然立起,走过去,抬手捉住容落云的肩膀。他满面忧色,掩藏着不易察觉的惭愧,道:“小蘅,莫与霍临风太亲近,会伤了你自己的。”
为何?因为霍钊杀了唐祯夫妇?
容落云盯着孟霆元的双眸,为了拉拢霍家,苦瞒他十多年,如今又这般提醒他。怎的?待大业一成,霍钊年迈,再告诉他当年的真相吗?
他佯装还蒙在鼓里,仰着一脸无邪。孟霆元无力招架,松开手,一点点褪下无名指的玉戒。
如他所言,经年未见很是高兴,奉上戒指说些旁的。
“你十八岁生辰时,我命人制了这枚戒指,想着有朝一日能送给你。”
容落云低眸瞧着,顶好的玉,戒圈里雕琢着花纹,细看是一片蘅草。他却不接,淡淡地说:“姑娘家才戴这些,我不喜欢。”
孟霆元问:“那你喜欢什么,我都寻来给你。”
容落云回道:“我不喜欢蘅草,我喜欢云纹,喜欢画着云纹的竹灯。还有燕子风筝,绣着白果树的纨扇,灵碧汤的红鲤。”
如此细致,听不出端倪是傻子,孟霆元面露灰败,青梅竹马两心知,这两心已经在暗恨之中隔了肚皮。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太傅之事,容落云必定也是怨他的。
夜这般深,一名管事的丫鬟提灯而来,停在小暖阁的门外。敲门声响起,丫鬟恭声询问:“王爷,您在里头吗?”
孟霆元恢复如常神色,语调持重:“何事?”
丫鬟说:“知道王爷繁忙,王妃亲手熬了参汤,却寻不到您。”
孟霆元回道:“不必费工夫,叫王妃歇下罢。”他目光息变,不禁投到容落云的身上,待丫鬟走远便说,“……我成亲了。”
容落云点点头:“恭喜。”
孟霆元有些生硬地说:“父皇指的婚事,我无力违抗,与她也没多深的感情。”
容落云面无波澜地听着,着实不太关心,娶罗敷还是娶无盐皆为对方的私事。但他明白与相爱之人厮守是何等快活,于是安慰道:“你是皇子,往后娶二三侧妃总会有喜欢的。”
一句话叫孟霆元噎住,玉戒送不出,心意道不明,要活活在这小暖阁中憋屈死。烛心轻爆,他从怀中掏出一纸信封,将玉戒丢在里头。
“此乃长安城的布防图,还有丞相府的地图,我知道你今夜为它而来。”孟霆元递上,“这下总该接了罢?”
容落云接住:“那我走了。”
当真无半分留恋,孟霆元伸手欲挽,只触到一截柔软的袖边,恍然的工夫容落云已经走到门口。小门轻启,冷风刹那间灌进来。
“小蘅!”孟霆元叫了一声。
容落云回首:“唐蘅已死,以后切勿再唤。”
孟霆元却不听:“小蘅,留下来罢。”他摇晃着靠近一步,“别再回去,就留在长安,我的府中有许多门客,我安排你待在这儿。”
容落云不禁蹙眉,孟霆元急切地说:“何必飞鸽传书,你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为太傅报仇!”
容落云撂下一句:“恕难从命。”
倏地,那门边身影消失,徒留两扇木门晃了晃。
卯时已至,城中摊贩陆续出街,集贤客栈的厨房开始预备早饭。上房里,陆准仍是四仰八叉的睡态,一只脚还压着狼崽的尾巴。
轩窗大敞着,容落云掠入,轻得无丁点动静。
落地后倚窗而立,就着月光,容落云抽出信封里的地图来看。探查丞相府需万分小心,稍有不慎惊动抟魂九蟒,他岂不是要英年早逝?
毕竟,救他性命的人远在塞北,来不了的。
长安已觉秋意?9" 霍乱江湖28" > 上一页 31 页, 毕氡馗洌侨擞形藜堑锰硪拢?br /> 带走他的画像,顾得上看吗?又看过几眼?
容落云看着地图,想着汉子,索性地图也不看了,去行李中翻出一轴画来。轻轻展开,霍临风提剑的身姿现于眼前,瞧着栩栩如生。
这时,清晨的街上传来一嗓子:“——秋梨膏!润肺止咳,秋梨膏!”
秋天吃梨最好,容落云忆起霍临风送他的蒸梨,那是对方家乡的吃食,如今回去了,会不会每日都吃?
陆准被吵醒,爬起来:“二哥,几时了?”
容落云回神:“卯时。”他心里憋得慌,想寻个人说说话,于是坐到床边去。“老三,你瞧这画。”他还知道不好意思,“画得多好啊。”
陆准犯困:“嗯……好画技。”
容落云又道:“主要是他生得英俊,你看这眉眼。”
陆准又犯愁:“二哥,你花痴么!”伸手推搡玩闹,容落云护着画,那信封飘落在床上。陆准捡起来,无信,竟掉出一枚玉戒。
“这是什么?”
容落云都忘了这茬,说:“老三,此行叫你破费,这枚戒指送给你罢。”
“真的!”陆准财迷,赶忙套在手指上,而后又回过味儿来,“二哥,你一向不喜金玉饰物,这戒指是旁人送的?”
见容落云默认,陆准又问:“那你为何不要?”
容落云说:“既然不喜,干吗还要?”
陆准机灵道:“若是霍临风送的,那你要吗?”
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前后不一岂非打脸?容落云愣着,那小娘子用的纨扇,小儿放的风筝,他哪一样都要了。
若是玉戒指……哪怕束缚般套在手指上。
“他若愿送,”容落云小声,“……那我自然是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发表说说:喜欢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1L 霍临风:??是不是段怀恪?
2L 段怀恪:???
第76章
“二哥, 办妥了。”
陆准推门进来, 身上仍是体面的好衣裳,只不过新靴沾泥, 层叠的袖袍卷了二三落叶。他出了趟城, 沿着北, 将三百里内的驿馆走一遍。
他好比散财童子,凡是办货的小贾, 押镖的趟子手, 还有来往的江湖人,皆收到他求吉利的祈福钱。
容落云坐在桌边, 茶水晾得温热适宜, 他给陆准倒满一碗。陆准渴极了, 捧着碗一口饮尽,才说:“这两日,他们便会散布塞北初战告捷的消息。”
说罢,他问:“二哥, 能成吗?”
容落云道:“往来之人时常买卖消息, 他们收了钱, 让说什么都成。”面前搁着一碟煮蚕豆,他捻一颗,“瞧着罢,长安城很快便人尽皆知。”
陆准心中有疑:“偌大的长安城,仅靠咱打点的那些,便能传遍?”
容落云微微一笑, 捏着蚕豆,反手朝窗边弹指,轩窗被击开,街上的热闹劲儿直冒进房中。这般热火朝天,无他,只因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
遇上好时节,谁不愿听好消息?
消息一旦入城,必定口耳交传为中秋节添喜。
陆准凭窗低望:“我说怎恁多人,原是如此。”他语气不善,好比用丝帛制刀鞘,锋芒利刃尽扎在外头,“塞北已恶战多日,关内竟有心思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容落云说:“百姓看皇宫的脸色罢了。”两日后,宫中将设中秋宴,极尽铺排之事,“长生宫已然搁置,皇帝恨着呢,来借中秋节冲喜。”
陆准一脸不忿,关紧窗,折返到桌边挨着容落云,他瞄一眼墙角,掩着嘴低声说:“二哥,塞北并未大捷,为何如此散布来粉饰太平?”
容落云亦瞄一眼墙角,低声回道:“塞北告捷,霍将军所向披靡,乃寻常人之愿。可若是与蛮子勾结,并敌视霍家的人,估摸便坐不住了。”
一旦坐不住,则会暴露马脚。
陆准茅塞顿开:“是散布给陈若吟听的!”
容落云嚼着蚕豆,朝那墙角努努下巴,说:“夜夜去探丞相府,终于截了这探子。”
那墙角俨然靠着一人,虽是汉民装束,面孔却与众不同。深眼窝,鼻骨高挺,眉毛浓得犹如墨染,乃是突厥人的长相。
“二哥,此人如何处置?”陆准问。
正日薄西山,容落云回答:“晚霞褪尽后,自会有人来取。”
长街裹着霞光,朝朝暮暮,始终熙熙攘攘,只是此间一片车水马龙的盛景,不知大漠如何,会不会已经尸骸遍地?
定北侯霍钊尚且负伤,那挂帅的霍将军是否能安好?
容落云难解忧思,将蚕豆捻成豆沙,没发觉入了夜。咚咚,来人敲门两声,他回神抬头,问道:“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