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正平:“离开中国以后,我只去了几个地方就找到了小昆,于是我们在巴西住了下来。”
关越与天和对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关越:“叔叔,回国吧,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关越一时实在无法接受,关正平居然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想象之中,他原本以为关正平会受聘于某家信息产业,抑或是带着电脑,浪迹天涯,在马尔代夫享受夏天的阳光,或是在某一艘破冰船上,驰骋于南极洲的海域上。
抑或开着越野车,副驾驶上坐着他的爱人,驰骋于非洲的茫茫大草原,追逐着野兽,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
关正平放弃了他的所有股份,转到天和名下时,天和丝毫不担心他会在未来有穷困潦倒的一天,只因他知道,关正平这样的人,不可能活得落魄。
但眼前的现实,彻底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关越看了眼卧室的方向,说:“小昆?”
“唔。”关正平靠在沙发背上,想了想,点头,意思很明显,猜对了,爱人。
数秒后,关正平朝天和补充了一句:“transgender.”
这个词的意思是变性人,天和沉默点头。
关越:“什么时候认识的?”
关正平:“你见过他,只是忘了。”
天和瞬间猜到了前因后果,说:“离开中国以前,你们就在一起了?”
关正平说:“确切地说,中间分开了短暂的几年,故事非常简单,只有几句话。”
多年前,关正平交了一个男朋友,在那个同性恋尚未去病化的年代,他与恋人小昆秘密相恋了一段时间。为了与关正平在一起,某一天,小昆不告而别,一年后,做了变性手术,回到关正平的身边,希望两人能光明正大地生活、结婚。
关正平为小昆办理了移民手续,将他带回家去,但关家很快就打听出了小昆的真正身份,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离开关家后,小昆又走了。
关正平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一无所获,直到那一天,终于定位了小昆在马来西亚,便转让了所有股份,放弃他的事业,与天和告别,前往马来西亚,寻找他的爱人。
两人短暂地度过了几年相依相伴的日子,最后琐碎的生活引发了争吵,小昆再次出走,关正平继续追寻,在巴西找到他时,小昆染上了毒瘾。
关正平把他带来里约热内卢,送到戒毒所去,并找了一份工作。多年里相安无事,却在去年,小昆复吸了,关正平决定,让他在家里戒毒,于是便有了关越与天和看见的一幕。
“就这样。”关正平起身说,“晚上包个饺子吃?我记得冰箱里还有几瓶啤酒……让我看看……嗯,有的。”
天和与关越交换眼神,关越一时有点犹豫,知道天和的意思是:带他回去?
关正平却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想法,笑着说:“你们还小,如果来的人里有天衡,我觉得他一定能理解我。”
天和:“……”
关越:“我不理解。”
关正平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搅拌机,切肉馅,打肉馅。
关越也站了起来,说:“你既然爱他,为什么不给他更好的生活?”
“关越。”天和说。
关正平按搅拌机58" 图灵密码57" > 上一页 60 页, ,噪音淹没了关越的声音,关越只得住口,搅拌机只持续了十来秒就停了下来。
“先前我找了份工作,存下来的钱足够养活我俩了,因为小昆的原因,我得辞职陪伴他,准备再过两个月,就去法国。”关正平转头,朝关越说,“我是你叔叔,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关越摊手,示意关正平看看自己活成了什么鬼样子,正要开口时,关正平又按下了搅拌机。
关越无奈了,他与关正平名为叔侄,却情同父子,如果没有这个叔叔对他的培养,也许他一辈子都将活在家族为他画下的牢房中,不得挣离。
天和却再次走到窗边,望向远方的基督背影。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大哥闻天衡回到家里的那一天,蓦然转身,怔怔看着关正平,关正平抬头,朝天和笑了笑。
搅拌机停下,关正平用一把勺子将肉馅倒在一个不锈钢的大碗里,取出鸡蛋、蘑菇与香料,开始拌馅。
“你们看来过得很好。”关正平说,“不聊聊自己吗?现在epeus应该发展得很不错吧?”
关越沉默地注视叔叔,天和却道:“我来说吧。”
天和看着远方夕阳照耀下的救世基督像背影,没有转身,将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次。
关正平说:“真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恭喜你们。”
关越沉默地坐回沙发上,关正平准备好馅料,开始和面。和到一半,卧室里的小昆轻轻地喊了声,那声音里带着愧疚与不安,关正平便放下手头的活儿,进去,解开围巾,将小昆带出来。
“没关系,都是自己人。”关正平说,“这是关越,你见过的。闻天和,关越的爱人。”
关越说:“婶婶好。”
“婶婶好。”天和笑道。
小昆没有回答,关正平说:“他有点害羞。”
天和只是打过招呼,便礼貌地不再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对方一定觉得自己毒瘾发作的丑态被看在眼里,令他非常地难堪。
小昆也已年近四十,而关正平则将近五十岁了,较之关正平头发里夹杂着的少许白丝,小昆明显看上去要显得更衰老一些,变性后服用了一段时间的激素,以及吸毒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脸上带着暗斑与法令纹。
天和摸出手机,给关越发了条消息:
关越看完没说话,小昆从茶几下摸出烟,关越找到打火机,为他点了烟。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天岳为什么也没来?”关正平笑道。
天和说:“你在电话里说,有什么疑问,才来找你,大哥和二哥,都说他们没有任何疑问,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所以都不来了。让我们给你问声好。”
“嗯。”关正平点点头,和了面,递给小昆一杯冰水,顺手给他点上第二根烟。
小昆手指挟着烟,拈着冰水杯,开始喝水,苍老的容颜映在玻璃杯里,眼睛一瞥关越,含糊不清地朝关正平说了句葡萄牙语。关正平道:“他说,关越长得像我爸爸。小昆普通话不太会说了,只会说家乡话和葡萄牙语。”
关越点点头。
“关越你来包?”关正平说,“我去把衣服晾了。”
关越便走过去包饺子,天和过去帮忙,看了下,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只得站在一旁看关越自己擀皮自己包,小昆抽完第三根烟,走到浴室去洗澡。
天和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那斑驳的渗水痕迹,说:“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
关越:“我只是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天和:“他现在就很好。”
关越转头,望向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关正平,再看天和。
“是我错了?”关越忽然说。
天和:“你觉得我们的生活相比之下,就真的更好么?”
关越停下动作,与天和对视。
“在商量怎么把我拐回家么?”关正平把衣服收进来,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浴室门外,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平静。”
关越沉默。
关正平:“我知道你想救赎我,不过我觉得我不需要救赎,需要救赎的人,是你。”
关越:“我觉得你才是需要救赎的那个。”
天和:“喂。”
关正平说:“你还是活得这么累,这么喜欢钻牛角尖么?物质生活的充盈,是给了你幸福,还是给了你负累?”说着又出去晾衣服了。
关越:“放下金钱,一无所有地重新开始,就能让你平静?”
“你觉得你拥有了财产吗?”关正平抖了几下衣服,挂在衣架上,说,“我看是财产拥有你,你正在日以继夜地为它们打着工。”
关越:“我确定我拥有它们,因为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
关正平看了关越一眼,说:“真的自由?如果我通过分析软件预测到明天上午将开始新的金融海啸,我打赌这顿饭你一定不会有心情再吃下去了。你只会说‘抱歉,叔叔,我必须马上回去,我会马上回来’接着,你就抽身而退了。”
关越:“……”
天和心想也许自己与关正平,是世上唯二能堵死关越的人。自己与关越争论时,关越只是让他,但在关正平面前,关越是彻底地辩不过他,只因启蒙时期,关越的价值观与人生观,几乎全受关正平的影响而成长。
“金钱从来就不能让人感觉到真正的快乐。”
关正平晾上衣服,朝关越与天和说:“真正让我们感觉到快乐的,是与人的联系、与世界的联系,以及感受到自我存在的那一刻。人生的快乐,无非源自于这三个刹那。”
关越停下了动作,看着天和。
夕阳西下,将基督的身影投向里约热内卢尽头,这喧哗而贫穷的一方小世界里,巨大的阴影掠过,基督的背脊仿佛会在下一刻便转过身来,也仿佛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都永不会转身。
但就在那黑暗里,又有一丝光,透过了基督的指缝,裂开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彼时尚未有人类与自然,亦无金钱与物质,只有无边无际的光。短短数秒内,救世基督像巨手之影转过科科瓦多的山峦与海水翻涌的峡湾,天地间再一次亮了起来。时间的河流从天和与关越身上呼啸着冲刷而过。欲望随着基督之手抹过天地而无情地破碎,金钱堆叠的潮水退散后,世界终于现出它本源的面目。
天和没有说话,看关越包饺子,关越将手里饺子捏出一个心,递给天和,天和笑了起来,亲了他一下。
小昆洗过澡出来,吹了头发,关正平过去给他点了根烟,开抽油烟机,烧水煮饺子。
关越站在一旁,看着饺子浮浮沉沉。
“回忆一下你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吧,”关正平朝关越说,“是在爷爷膝前跑过去,在院子外头放风筝,还是看着春天里,你躺在沙发上的小爱人?”
关越舀了冷水,加进锅里,关正平盖上盖子。
“是的。”关越终于道。
小昆示意天和,递给他一根烟,天和笑着摆手,说:“不会。”
小昆又从茶几下拿出零食给天和吃,天和于是吃了点。
“吃饭了,”关正平说,“少吃点零食。”
小昆摸了摸天和的头,两人无声交流,天和拉着他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
关正平拿着碗,装了四碗饺子过来,四人便开始喝啤酒,吃饺子。夜幕低垂,外头传来音乐声,小昆吃过晚饭后,换了身长裙,别有一番风情,坐到电脑前,开始看电影。
关正平:“好了,我想,我已经力所能及地为你们解答了问题,今晚就不留你们过夜了?”
关越与天和沉默了一会儿。
“普罗米修斯,”天和说,“其实我们这次过来的真正目的,是关于他的。”
“嗯?”关正平说,“他升级成功了?”
关越从电脑包里拿出投影器,天和连接电脑,投出数个屏幕,甚至不用朝关正平解释,他便明白了整个经过。
“你,诞生了。”关正平喃喃道。
关正平笑了起来,说:“有生之年,见证了你的诞生,真是一件奇迹。”
在这逼仄的客厅里,投影折射出的光芒照着三个人的脸庞,关正平的眼中,居然带着少许泪水。
“他在你的手里创生,”天和说,“所以我想,这世上也只有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关正平看完了整个升级日志报告。
关正平:“他不因我而创生,是你与关越,共同创造了他。关越,你记得我曾经问过你。”
关越点头:“记得,但我没想到,普罗会是一个人工智能。”
许多年前,关正平将银白色的电子表送给关越的那天,便已问过他,是否允许一个程序对他进行学习。关越只记得叔叔朝他解释过,这是一个通过搜集人类信息,对情感、理智分析后,用在经济学与社会学上的软件,也正是这一天起,他开始对经济学与社会学产生了兴趣。
“到得后面,”关正平说,“他的自主学习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他在自我成长,而成长的过程,只有一个目的——学会爱,成为人。从关越到天和,你们一起带着他,走完了这条路。接下来,他将去面对所有的人类,用这个情感去理解整个世界。”
关正平点选升级日志其中的一段,放大:“起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忠诚执行唯一的创生条件,陪伴你度过人生的每一个难关,为你完成每一个心愿,天和,你看见了吗?整个过程,不需要我再赘述了。”
天和与关越牵着手,坐在一起,看着关正平拖动日志。
关正平自言自语道:“直到沉睡前,他认为你的愿望是见到我,于是朝我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我还在奇怪,这条匿名短信到底是谁发的,让我与天衡联系。”
天和沉吟片刻,关越说出了他的担忧,关正平有点意外,说:“不,你们为什么会这么想?”
关越眉头深锁。
关正平望向两人,说:“普罗的情感学习之路已经表现得非常清楚了,他沿袭了关越你对天和的爱!”
天和:“不,叔叔,这令我很尴尬……我认为爱情是唯一的,如果普罗也像关越一样地爱我,这只会……”
关正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就是你们对这个过程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