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里面躺着谁吗?”戚一斐没有直接解释,只是抬手,指给了孙班主看。
“小的愚钝。”孙班主把头低的都快到地上了,不是真蠢,而是根本没敢问。全大启上下,除了摄政王,就没有不怕锦衣卫的。
“你张爷。”
一听张珍,孙班主就没那么多奇怪与疑问了,也不觉得请戏班给棺材唱戏是结仇,因为这确实是张珍的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就是这么理直气壮的荒唐着。
戚一斐一直不爱听戏,再新潮流行的,都会给他一种莫名的作古之感。这挺奇怪的,等恢复了记忆,他才恍然,可不就是老嘛,在他印象里,这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但张珍作为一个合格的古代纨绔,正是喜欢这些个的年纪。捧戏子,砸银子,干了不少糊涂事。有次还稀里糊涂的招惹了个京城名旦,哭着喊着非卿不嫁,把张珍给吓的,俩月愣是没敢再给任何人花一分钱。
张珍就是单纯的想听戏,没想发展一段情。
但也因为这个误会,导致张珍的亲事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才定下了尚书家的二小姐。她不嫌弃他的名声,因为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了一会儿,孙班主才反应过来,不是张珍请人,而是给张珍请的。
“我的天爷爷啊,怎么这般天妒英才!”班主确定死的是张珍,那真的是很悲痛了。毫不夸张,毕竟张珍可是他们戏班的大金主。
前半年,张家还欢天喜地的使人送来了定金,说要在张小公子成婚那日,请他们唱上个三天三夜,二小姐喜欢什么,就唱什么,都不喜欢,就给她量身打造一个她喜欢的新戏。
可惜,还没来得及等到二小姐府上的点戏回执,就出了那样的事。
张珍再没去园子里听过戏,也没要回他给二小姐准备的戏班定金。
“小的一定尽心唱,但是分文不取。”孙班主常年在戏剧圈里打转,寻常说话,也总带着那么一股子念唱作打的戏味。但一颗心却是真的,别人不好说,可他不能对不起张爷的定金。
“定金能有多少?这个钱是断然少不了你的,不仅如此,唱好了,还加倍。”戚一斐没想到张珍竟还能得这样的善缘,心下如火,就更不能让好人吃亏。
张珍那边已经乐的,快要笑成一朵花了:“给你张爷好好唱,他喜欢听什么,就唱什么,不拘形式,但求热闹。”
张珍太兴奋了,直接在旁边飞檐走壁,给戚小郡王立地表演了一个陀螺后空翻,五周半后转体,难度系数无法估量,简直要上天:“对了,声音尽量小点,别吵着前面大人们办公。”戚一斐又对孙班主补充道。只需要让张珍听到就行。
“不用。”闻罪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开口就是武断的一句,“不影响的。”
“这怎么能不影响?”戚一斐诧异,看了看偏厅与前面的距离,约等于没有,古代也没什么隔音技术,一头断案,一头唱戏,那画面肯定辣眼睛。
“不影响不影响!”锦衣卫赶忙齐齐摇头,从没有过的狗腿样,比孙班长还想像孙子。
戚一斐:“……行吧。”
然后,就开了嗓,给张珍清唱上了。
伴随着“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戚一斐牵着闻罪的手,走到祭台前,给张珍的牌位郑重其事的上了三支香。在袅袅的云雾之中,只剩下了闻罪狭长有神的一双睥睨凤目。
张珍正给戏子鼓掌叫好,叹的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看到“人”之一字时,戚一斐正好再次抬头,与闻罪对视,在一唱三叹的荒诞中,他们只能看到彼此,也只想看到彼此。
相握的手,就像是在暧昧的空气中着了火,但却没有谁想要放开。
最后戚一斐是怎么重整衣襟,步入诏狱,见到浑身狼狈、形若疯癫的张吉的,戚一斐自己都已经有些不太能够记得了。
连诏狱中不算好闻的血腥味,都没有办法让戚一斐忘记,闻罪在烟火中看他的那一眼。
勾魂摄魄,不似凡人。
戚一斐终于还是与闻罪分开了,他被刘大人引入了一个单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朴素又简陋的椅子上,绑着张吉张大人;稍微看上去更干净些的,是给戚一斐预备的。
不管张大人为人如何,至少他对孩子的爱是真的。那种骤然丧子的锥心之痛,他不需要表演给谁看,就已经用自己的颓唐,诠释的淋漓尽致。听到张珍自杀的消息后,张吉便一夜白头,比绝望还要无助。
乍然看到戚一斐进来,张吉甚至都没有认出人,好一会儿才双眼聚神,叫对了戚一斐的尊称:“郡王殿下。”
“张大人。”戚一斐与张吉一直便是这般,维持着比陌生人还要客气的礼貌,一同为了张珍,克制着自己,忍耐着彼此。
戚一斐没有坐到给他准备的椅子上,因为他让张珍坐上去了。
张珍明知道他爹也在这里,昨天一天愣是没有勇气过来探看。今日有了戚一斐作陪壮胆,他这才一点点迈步挪了进来。连小时候把书斋的先生气成那个样子,他都没有这般怕过他爹。
他怯生生的叫了一句:
***
闻罪和刘希实等人,就等在单间的门外,隔着一道木门,听不太清楚里面在说什么,但若戚一斐有危险,喊一嗓子,他们准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送走了戚一斐,闻罪脸上就再没了笑模样,那种整个人的轮廓线条都温柔下来的感觉,也跟着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口,哪怕看不见了,也在执着的等待戚一斐。
等待之余,闻罪就顺便听了些汇报,一些他绝对不会让戚一斐听到的东西。
“罪人闻罗、闻罡、闻罘等人之棺,均已重开,确认过尸首无误。其眷也无异动。”
“二殿下仍疯疯癫癫,五殿下还在神机营未出,六殿下久病卧床……”
“谦王世子、恭王世子……”
所有有可能有野心的人,哪怕是个已死之人,也都还在闻罪的控制之中,未有一刻松懈。所以,哪怕张吉什么都不说,锦衣卫找出幕后之人,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只不过越早揪出来,伤亡会越小。
锦衣卫全部汇报完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单间的门,这才由里面被打了开来。留给众人的,便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痛哭流涕的张吉,戚一斐反而还是那个不染浊世的佳公子。
刘希实刘大人是亲自主审过张吉的,他很清楚张吉有多难对付,他是真的没想到,戚一斐能成功。因此,他对戚一斐的能力,也就有了更深的估量。背脊忍不住一阵发凉,这戚小郡王也许才是被他们所有人看走眼的一位,就冲他这个样子,他就不可能真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善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戚一斐上前,没对闻罪隐瞒。
“好消息是你问出来了?”闻罪却根本不按照套路来,一看戚一斐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大概要让所有拿张吉束手无策的锦衣卫,感觉到羞愧了。
真正的刑讯高手,总是攻心的。
“对。”戚一斐点点头。其实问这个很简单的,只要把真相说给张吉听就可以,闻罪和刘大人等人不是不可以做到这点,只是他们说了,张吉也不会信罢了。戚一斐作为张珍的好友,那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张珍也在的情况下。
“但坏消息是,张吉知道的大概是个假情报。”戚一斐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张吉真是让人无语,这到底卖的什么命?
“怎么讲?”闻罪挑眉。
“他告诉我,是三皇子闻罡命他这么做的。”三皇子就是傅里给当伴读的那位,他的母妃,在一众平民出身的后妃中,是难得的娘家显赫。
这是因为大启的选妃规矩是,多采民间,清贫为主。
从根源上,尽可能的防止了后宫干政。皇子们的外家,基本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才被封的爵,土的掉渣,难成气候。
这也就显得三皇子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从外家这个角度来讲,三皇子就像是一个人民币玩家,在其他人还在新手村辛辛苦苦做任务的时候,他已经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了。但成也萧何败萧何,三皇子万万没想到,他最后败也是败在他引以为傲的外家身上。
这个百年的大族,从根上就已经烂掉了,大事未成,却已先为了日后的好处,掐了个你死我活,连累了三皇子功亏一篑。
在与大皇子的逼宫对决中,三皇子被闻罪黄雀在后的万箭穿心。
“你说奇怪不奇怪?三皇子一个死人,怎么下命令?”戚一斐也没有什么好的思路,只能找闻罪参详,“还是说,他其实没死?”
“他死了。”闻罪刚刚才确认过,闻罡的棺椁里躺着的正是闻罡,不是谁冒名顶替的,他已经没有戏唱了,他的外家也早已经土崩瓦解。
线索就这样断了。
但戚一斐面上,却不见丝毫气馁,因为他早已经在里面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们还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好比……尚书家二小姐的死。
当时京中的局势混乱,很方便幕后之人浑水摸鱼,却也方便了戚一斐等人在事后重新抽丝剥茧,排除种种不可能,找到剩下的那唯一的可能。
“我让人给你调案宗。”正好他们就在诏狱。
“不用。”戚一斐已经从张珍口中,知道了更加全面的消息,张珍为追查未婚妻的死,下过的苦功夫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我已经知道了。”
闻罪只以为是张吉告诉戚一斐的:“那你怀疑谁?”
“二小姐投河,差不多发生在春天,一个赏灯的晚上。淮秦河上,众目睽睽,她一人本在船二楼小憩,忽然就一头栽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再没了生息。”戚一斐大致介绍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闻罪点点头:“我听到的版本也差不多是这个,只除了……”
除了二小姐临死前还高喊了一句,我不要嫁给他。
这话自然没人敢对着戚一斐说。
“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不足为信。”戚一斐摇头摆手,“流言是什么样子,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戚一斐刚出生的时候,大家还只是在说,他与他阿姊出生那日,正巧边关大捷;后来,这话就被添油加醋的传成了,戚家的龙凤胎出生那日,边关大捷,又有多日的阴雨骤停;再后来,连什么老天垂青、祥瑞彩虹,戚一斐他娘怀孕时,便有感金光入怀,都扯出来了。
越说越没边,戚一斐要不是当事人,都差点信了,世间竟能有如此神异之人。
“你说的有理。”闻罪忍不住笑了,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他母后生他时本只是难产而亡,最后却成了风雨交加、鬼哭狼嚎,所有的天气都很异常,“这话确实可能是路人凭空臆测的。”
当时船离岸边那么远,若近了也不可能救不活二小姐。怎么就有人,能听到她死前说了什么?
“然后呢?”
“然后,我们路上说。”
戚一斐带着闻罪离开了诏狱,上车的时候,还能听到孙班主的漂亮闺女,在里面咿咿呀呀、浅吟低酌。张珍目送着戚一斐离开,最后还不忘喊话:戚一斐不着痕迹的对张珍点点头,他会量力而行的。哪怕他不行,他也会找到行的人!
等上了车,闻罪便假作顺手,一直没有放开戚一斐的手,其实始终都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戚一斐的神情,见他不仅没有生气,还很高兴,这才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闻罪没话找话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阅江楼上吃火锅,去不去?”戚一斐却给了一个特别惊奇的答案。
“恩?”闻罪都愣了一下,不是刚刚还说要查案吗?
戚一斐指了指车帘外面,日上三竿的大太阳:“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咱们边吃边聊。唯一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吃辣。”
戚一斐有个来自四川的厨子奶公,自小便是无辣不欢。
“巧了,我也是。”准确的说,闻罪是什么都能吃,只要能饱腹,他什么都吃过。根本不在意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只是我大概不太能够吃辣,要让你见笑了。”
“不怕,不怕,我们整个鸳鸯锅。”
***
阅江楼,取意阅江揽胜,是雍畿第一高楼。外四层,暗三层,檐牙高啄、丹阁拨霞,最开始是作为皇家园林建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被太祖下令停工了,再后来老闻家出了个人才,表示放在那里也是放着,不如复工,拿来开放,与民同乐,还能赚点钱。
开放园林给百姓游玩,是之前的朝代便已经有的传统。出入都是免费的,只是茶饮点心就要自掏腰包了。
再后来,这阅江楼就发展出了一条龙的餐饮服务,莫名其妙做成了雍畿第一名楼。
现在大部分人去,奔的已不是看景,而是吃饭。
阅江楼得了大笔收益后,自负盈亏不说,还能每年给皇帝的私库一笔进项,便就得了恩典,一扩再扩。本来最初的阅江楼,是依山而建、远眺淮秦的,现在的阅江楼,有一部分已经临街而立,也就是之前戚一斐刚刚回京时,路过的那部分。
戚一斐和闻罪到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陶瓷锅底已经备好了,就摆在视野最好的高楼之上,开着窗子,外面还有一层可以坐人赏景的斜栏。
一进屋,就飘来了阵阵辣香,引人舌头生津,食指大动。
但戚一斐更关注的,却是外面那淮秦之景,他走到栏前,问闻罪:“你说,这么远的距离,怎么能确定当时船里掉下来的是谁?”当时天色还黑乎乎的,只要找个身量和二小姐差不多的人,穿上二小姐的衣服,跳下去,那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