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温适宜,烫而不沸。
细长的壶嘴浇出一条透明水柱,缓缓冲入滤杯,粉末随之膨胀开来,释放出了浓郁的咖啡香。
郑飞鸾是左利手,提壶时左腕高高抬起。何岸注意到他在腕上系了一条浅灰色缎带,约莫一寸宽,柔软的带尾垂下来,贴在壶壁上,而店里其他员工的手腕都是空的。
他好奇道:“这条带子,你什么时候系上的啊?”
水柱应声一颤。
郑飞鸾眉头微拧,及时稳住壶身,淡淡地扫了眼自己的手腕:“上个月吧。”
“那……它有什么用吗?”
“装饰。”
“……装饰?”
这个词从极度追求简洁公务风、连雕花皮鞋都不碰的郑飞鸾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一种违和感。何岸托着下颌,仔细打量了那条光泽明柔的缎带一会儿,还真看出了一点美感来。
“嗯,是挺漂亮的。”他说,“要是有花纹就更好了。”
郑飞鸾垂眸笑了笑,没接话。
他娴熟地冲完一杯咖啡,搁下珐琅壶,取走滤杯与滤纸,将玻璃壶中的深褐色液体倒入咖啡杯,又依照何岸喜欢的口味加了砂糖与牛奶,搅拌均匀,然后取出一只小碟子,装入几块不同颜色的糕点,一并推到了何岸面前。
“你的咖啡。”
一截缎带尾巴滑过桌面,铃兰起了莫大的兴趣,伸手来抽,被郑飞鸾抬手避过了。
何岸喝了小半杯咖啡以后,把杯子放到一旁,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本迷你笔记本,捧着它说:“你现在应该不忙吧?”
郑飞鸾点头道:“不忙,怎么了?”
“呃,是这样的……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请教你几个关于客栈的问题。”
何岸打开笔记本摊在吧台上,抽出夹在当中的笔,用掌心按了按原本就非常平整的内页,犹如一个态度认真的学生。
郑飞鸾留意到,那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
“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青果客栈住了也有三个月了,有没有觉得哪儿需要改进?”何岸说,“我经常问客人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要是问你的话,应该会听到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的答案吧?”
郑飞鸾淡淡笑了。
他很高兴何岸能问这个。
其实从拿到钥匙的那一天起,青果客栈就不停地在他面前暴露问题。只不过他心里清楚,那是何岸想要凭自己的能力经营的事业,所以他从不自诩专业,妄加干涉。现在何岸主动问起来,他当然愿意给予帮助。
郑飞鸾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枚银亮的房间钥匙,轻轻摆在了桌上:“那么,就从这里说起吧。”
第五十三章
“钥匙?”
何岸拿起那枚钥匙,捏在指间仔细打量了一圈:干净,崭新,金属色泽熠熠生辉,底下的青苹果钥匙扣也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他云里雾里:“这……有什么不对吗?”
“有一点。”郑飞鸾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在钥匙扣上印房间号吗?”
何岸回忆了一会儿,回答说:“因为钥匙都长得差不多啊,容易放错格子。之前我们弄混了好几次,就找地方定制了一批钥匙扣,把房间号印上去了。而且,客人偶尔也会忘了自己住哪间的。”
“那么,如果客人把钥匙弄丢了呢?”郑飞鸾微笑着问。
“呃……”
何岸一噎。
他没能理解郑飞鸾的意思,有些呆萌地说:“弄丢的话,还有备用钥匙的。”
郑飞鸾不禁莞尔。
他往前倾了倾身体,从何岸指间夹出了那枚钥匙。
淡绿色的青苹果,叶与梗打成八字结,设计独特,表面还镀了一层光洁的膜,映着透进落地窗的阳光,看上去非常可爱。
郑飞鸾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扣,道:“青苹果是你们的Logo,是和‘青果客栈’四个字一起画在匾额上的。作为装饰物,它的确很漂亮,可一旦钥匙遗失了,它就会变成一个明显的指示,让捡到钥匙的人更容易找到失主的房间,增加失窃风险。”
“嗯……”何岸用笔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就像房卡上不能印房间号一样,对吗?”
“对。”郑飞鸾温和地点了点头,“严格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发生的概率也不高,但安全隐患总是越少越好的。”
“我明白了。”
何岸低下头,工工整整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郑飞鸾垂眼看去,只见他写的是:一,客栈Logo不宜用作钥匙扣,以免客人遗失钥匙时增加额外的失窃风险。
一句书面且简短的总结。
写完这句,何岸另起一行,写了个二,又写了个逗号,然后抬起头来:“其他的呢,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看着他的样子,还有坐在旁边的小铃兰,郑飞鸾产生了一瞬的恍惚——
一个刚考进大学的Omega,求知欲正旺盛,每天早早就赶到阶梯教室,坐第一排离老师最近的位置,听课聚精会神,笔记详细端正。
偏偏呢,家里养了个刚满周岁的小宝宝,没人帮忙照顾,只好带来一块儿听课。半途宝宝闹腾了,何岸就涨红了一张脸,羞耻又忙乱地抱她起来哄。
郑飞鸾想象着那幅惹人疼爱的画面,分明是几句挑刺的话,说出来也春风化雨般温和。
“其他问题……咳,倒也不算很多。”他以咳嗽矫饰内心,“淋浴间没铺防滑垫,洗澡的时候地上湿,容易打滑;平常用热水,要等超过十五秒水温才有变化,说明热水器的质量不够好;走廊上没装夜灯,庭院的照明布局也不合理,天黑以后回来,只能靠手摸找钥匙孔;茶几上放了很多外卖单,但大部分都是半年前的版本。我打电话问过,一共二十五家餐馆,有十一家修改了菜单,三家修改了订餐电话,还有一家店面易主,已经不开餐馆了。”
“这、这么多吗?”
何岸没想到他张口就说了一大串,一时反应不及,笔尖僵停在纸页上方,一个字也没记下来,半晌央求道:“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郑飞鸾放慢语速,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回何岸拣了几个关键词,写得极快,笔尖连续划过纸页,沙沙作响。
阳光倾斜着照在长吧台上,将笔记本分作明暗两界。窗外一只蝴蝶扑翅飞来,影子落在了何岸的笔尖上。
他写字的时候,郑飞鸾就在吧台后清洗刚才用过的滤杯与咖啡壶,等他停了笔,又道:“酒店业有一条定律:100-1=0,听过吗?”
何岸摇了摇头:“没有。”
“意思是,你提供的服务,如果每一项都让客人满意,得满分。有一项让客人不满意,抱歉,不是九十九分,而是零分。你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可能因为一个不经意的瑕疵化为乌有。”
“但、但这不现实啊……”何岸困惑起来,“客人那么多,需求那么琐碎,就算是久盛也做不到一点瑕疵都没有吧?”
“做不到。”郑飞鸾大方承认,“品质这种东西,高起来是没有上限的,越趋近完美,需要支付的价码就越夸张。即便久盛这样资本雄厚的公司,也不会在每个细节上都无差别砸钱——我毕竟是商人,讲的是利润最大化。所以,相对合理的一种选择是: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应该用在当下最能提升客户满意度的地方。”
何岸眼睛一亮,举笔抢答:“边际效益!”
头顶打卷的发梢跟着颤了颤。
“可以这么理解。”
郑飞鸾被他全情投入的模样逗笑了,只想立刻给他打个满分。铃兰在旁边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连偷偷扒拉蛋糕的小动作都停住了。
郑飞鸾进一步道:“具体来说,但凡客人贴身的东西,或者使用频率很高的东西,都应该花尽量多的心思去处理,比如淋浴、热水器、夜灯、外卖单……因为这上面的每一笔投入,都是可以立竿见影换来满意度的。
“至于其他东西,比如摆设和装饰品,便宜一点并不会降低体验。尤其落昙镇这样的地方,很多客人就是奔着原生态来的。你们那把手工编的破藤椅,一看就不值几个钱,但我注意到,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很喜欢它,再加上戴逍做的秋千摇篮,我敢说,你们的院子远比镇上那几家‘网红客栈’有意思得多。”
“那为什么客人不来?”何岸不明白。
郑飞鸾笑了笑,从围裙兜里掏出手机,解锁后轻轻按了几下,调转方向,摆到了何岸面前:“因为你们的宣传分不及格。”
屏幕上是落昙镇西隅的地图。
在雅闻一条街中段,开业三个月的红莓西点屋有名字,开业九个月的谭氏古法印染坊也有名字,而开业将近两年的青果客栈却只有空荡荡的一块矩形,还被旁边鹊桥客栈和鱼之乐客栈的名字盖住了一半。
“唔……”何岸低下头,咬了咬自己的笔尖。
好吧,离及格似乎是有点儿距离。
他那点儿心思郑飞鸾了然于胸,挑了挑眉头,问道:“是不是觉得在宣传上花钱属于歪门邪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把客栈做好了,往OTA平台上一挂,自然会有客人来的?”
“嗯,有一点儿吧。”
何岸小声应答,脑袋埋得低低的。
郑飞鸾笑了起来:“你记住,宣传也是‘做客栈’的一部分。零宣传不是谦虚,是你‘没做好’,名实相副的宣传才是对的。”
何岸点点头,又往笔记本上添了几行。
郑飞鸾心里还盘桓着一个由来已久的看法,碍于身份问题一直没敢说,这会儿手指轻敲吧台,考虑了一阵子,终于开了口:“其实,青果客栈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麻烦,就是戴逍。”
“戴逍?”
何岸停了笔。
郑飞鸾生怕他误会,立刻解释道:“我不是针对他这个人。我是指,戴逍的性别并不适合当客栈老板。”
“为什么?”
“因为Alpha天生压迫性太强,而客栈是一个消遣放松的地方。像戴逍那样剃个寸头还成天把纹身露在外面的,起码要吓走一成客人。你让他套件长袖,生意都能好转不少。”
“但是,你也是Alpha啊?而且……”何岸竖起手指,指着西点屋慢悠悠转了一圈,“这儿也是消遣放松的地方吧?”
郑飞鸾:“……”
“你的信息素还是九级,比戴逍吓人多了。”
伶牙俐齿的,一点也不给老师面子。
郑飞鸾被自己的话绑上了火刑架,杵在那儿烤了一会儿,临到快烤焦了,也没想出来该怎么拆何岸的招。
倒是何岸,唇角噙着轻快的笑,笔尖在纸上跳动,将关于戴逍、纹身和长袖的内容都记了下来。
这个晴冷的下午,他们一站一坐,在吧台边聊了很长时间。
偶尔有客人来到店里,指名想喝郑飞鸾做的咖啡,机敏的收银小妹会主动挡下来,将单子派给另一位咖啡师去做,以免打扰了老板的私人时光。
两个人聊着聊着,话题不再限于经营客栈的小细节,时常发散开去。
往深了走,郑飞鸾就给何岸讲解一些经济学知识,往广了走,就讲几个发生在久盛的案例,真实而有趣。他懂得多,言谈沉稳,又足够耐心,何岸听得兴味盎然,巴掌大的笔记本连翻了四五页。
自从离开渊大,何岸就再也没有体会过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知识的感觉了。比起一个人在书海里大浪淘沙,有前人领路无疑要舒服得多。
而且,教他的人还是郑飞鸾。
何岸沉浸其中,那些滋生于情爱的痛苦记忆都在交谈中悄然隐去,仿佛他依然是渊大的普通学生,而郑飞鸾也依然是多年以前,坐在学校报告厅高台上的那位Alpha先生——要大清早捧着学生证去排队,焦急地踮着脚尖数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半天才能领到一张票,才能挤在无处下脚的过道里远远看上一眼的Alpha先生。
何岸从没告诉过任何人,那曾是他短暂的大学生涯里最快乐的一天。
现在,他巧合地达成了当年的夙愿:与郑飞鸾近距离、面对面地坐着,他把学业上的疑惑问出口,郑飞鸾便循循善诱地给予解答。
不谈情,不说爱,只讨论最理性客观的内容。
即使在少年怀春的梦里,他也不敢奢求能得到郑飞鸾的垂爱。他只敢想到这一步,然后如履薄冰地走近,忐忑地停在红线以外。
郑飞鸾和他恰恰相反,醉翁之意不在酒,每一句正儿八经的话背后都在盘算能给自己加多少分,每一个人模人样的表情都在给未来的谈情说爱之路铺砖。看到何岸眼中多了几分耀眼的生机,他就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把人抱回家了。
可逐渐的,何岸脸上显出了倦意,反应远不如最初那么雀跃了。
有时候正写着字,握笔的手指会蓦地一紧,僵上那么两三秒钟,眉头也跟着皱起来。笑容像被雾气遮了,明明唇角有弧度,眉头却总是舒展不开。
大概是聊久了,所以累了吧,毕竟一堂课满打满算也才四十分钟。
郑飞鸾想。
吧台上映着淡淡的暖红余晖,咖啡杯见了底,浅碟里只剩一层糕点屑。铃兰乖乖巧巧坐在高脚椅上,先舔了舔手指,再舔了舔嘴唇,假装自己没偷吃。
“我……我该回去了。”何岸合上笔记本,装进了衣兜。
“好,我送你们。”
郑飞鸾没有挽留,今天独处的时长已经创下了记录,事情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地来,不能急,也不能逼。
何岸点点头,弯腰去抱铃兰。
第一下许是姿势不对,居然半途脱了手,没能抱起来。他微微一愣,又试了一次,这回幸好没出岔子,顺利把二十多斤的小丫头抱了起来。
郑飞鸾踏出吧台,亲自将他们送到了红莓西点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