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方面你不必担心,退租的违约金、两场手术费、术后的营养费、搬家安置费,我都会足额支付。你可以随时联系程修,从他那儿支取,但是切记——不要联系我。任何情况下,我都希望你信守承诺,从今天,从这一刻起,和我干干净净地切断联系。”
这是一道最终判决,再无转圜之机。
何岸浑身一颤,只觉肌骨发寒,整个人落入了凛冬的湖底。停止流淌的湖水在头顶结成一片坚冰,郑飞鸾低闷而模糊的嗓音从另一端的世界传来:“我们就谈到这儿吧,希望你早日觅得所爱……今后不必再见。”
然后他站了起来,在何岸面前利落地抖了抖西装下摆,侧过身,对着玻璃整理好衬衣的领口与袖口,接着打开钱夹,取出一张大面额纸币按在桌上,再也没有多看何岸一眼,转身离开了咖啡厅。
郑飞鸾走了。
走的时候没有丝毫不舍。
留下一张纸币,用以支付今天的茶费;留下一支圆珠笔,是属于咖啡厅的财产;留下一杯可可,每一滴都已凉透;留下一张纸,纸上的每个字都在说一刀两断。
你还剩什么呢?
何岸问自己。
从今往后,除了那些痛苦中掺杂着星星点点欢愉的记忆,你孑然一身,还剩下什么呢?
程修像导弹发射一样蹿进来的时候,何岸正扶着桌子七荤八素地吐,眼前一地腥秽。
小助理被这景象吓去了半条命,稳住何岸的肩膀,连抽十几张纸巾帮他擦嘴。蹲下仔细一瞧,何岸淌了一脸热汗,额头和鼻尖湿得发亮,全身的水份都跟拧毛巾似的拧了出来。
伸手一摸,果然在发高烧。
“何岸,这才几分钟啊,你怎么就……”
他不过是溜到对街给手机贴了个膜,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郑飞鸾得搞出多牛逼的一桩事才能把人弄成这样?
程修自认智商低,百思不得其解。但当他拿起桌上那张“关联清除协议”读过一遍之后,突然就什么都懂了。
精英派人渣排资历,他老板谦居第二,还真没人敢居第一。
刚才郑飞鸾走出咖啡厅,说留了一份手写协议在桌上,要求程修将它打印成正稿,一式两份,让何岸签字。除此之外,他还特别强调了两件事:第一,己方签名由程修代签;第二,手稿带回公司,用碎纸机销毁。
程修起初没觉得诧异,因为郑飞鸾一贯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果决,冷血,不留后患。但一看协议内容,程修作为一个合格公民的良知差点把职业道德干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给《金牌调解员》栏目组爆料,说渊江酒店业鼎鼎大名的郑二少爷搞大了一个Omega的肚子,却始乱终弃,翻脸不认人,孩子都快生了还逼人家打胎。最好引发众怒,营造庞大的社会舆论压力,借机向Omega保护协会提出申诉,迫使老板娶何岸回家。
可惜也只能想想。
程修目前还是郑飞鸾的私人助理,领着人家发的高额薪水,不能干违反职业道德的事,只好在心里怒骂郑飞鸾,各种涉及畜生的脏话全都轮了一遍,如同播放动物世界。
骂完了郑飞鸾,他又有点埋怨何岸:“你没跟他争取吗?怎么连堕胎都答应了?”
何岸虚弱地摇了摇头:“……不准,他……不准我……反抗……”
程修眼睛冒火:“不准?他拿信息素压你?!”
何岸默认了。
“操他妈有没有人性啊!”程修“砰”地一拍桌子,换来了服务员一记白眼。
程小助理身为Beta,当年的性知识教学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一节课都没听完,精准擦着及格线低空飞过,以至于现在根本帮不上忙。他唯一还有印象的知识点就是Alpha对标记过的Omega拥有绝对支配权,信息素浓度越高,支配效果越强。像他老板那种骇人听闻的L9级,逼何岸跳楼也就一句话的事。
他担忧地拍了拍何岸的背:“还难受么?”
何岸的幻觉还有残存,甲虫与蜘蛛支离破碎的影像在眼前零星闪过,胃里立刻又是一阵翻涌。
他惨白着脸说:“难受。”
程修发出了一声喟叹。
郑飞鸾与何岸,从来就没能摆脱情感与地位上的不平等。
当初郑飞鸾第一次犯病,闯进何岸家里把人蹂躏得出了血。这个Omega连续几天躺在病床上挂盐水、喝清粥,程修接到他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第一句竟然是问郑飞鸾回去之后好不好。那天郑二少爷参加一场演艺圈酒会,端着水晶香槟杯,在露肩、露背、露臀沟的美人堆里穿行,早已忘却了失智时凌虐过的青年。
两边一对比,程修真心为何岸不值。
只是他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秘密被揭穿,两厢对峙,郑飞鸾依然高居云端,满心只想着撇清关系,把被他遗忘的Omega斩草除根,却没有一点起码的愧疚之心。
从前程修想做他俩的红娘,提议戳穿真相,却被何岸竭力拦下。他笑话何岸当局者迷,现在看来,他这个旁观者才是天真透顶。
何岸的体温还在爬升,里层衣物早已湿透了,紧贴着胸肺,迫使他张口换气。呕吐加剧了身体脱水,脑中的晕眩感越来越强烈,视线也浑浊得厉害。
他握住了程修的手腕,像拽着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放:“程修,以后我搬家了,就不会再麻烦你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最后一次?”
“没问题!”程修用力点头,“我一定给你找地段最好的房子,争取最多的安置费。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不吃够本怎么行?”
何岸微弱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程修眨了眨眼,弯下腰,伸手抚摸何岸的肚子,“以后宝宝生下来,难道不应该住一间阳光充足的大房子,再买一堆高档的进口奶粉和纸尿裤吗?”
何岸怔住了。
程小助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何岸,你放心,就算被郑飞鸾一脚踹出公司全市封杀,我也会帮你保住孩子的。作为交换,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后让宝宝认我做干爹,成不?”
何岸望着他,苍白不见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
第七章
渊江市维度偏高,十一月入冬飘小雪,十二月深冬飘大雪。临近圣诞节,乱舞的白絮在风中旋出急促的湍流,冷是冷,倒把节日氛围烘托得十足热烈。
市中心商圈十里霓虹,流光变幻,购物商场一楼大厅摆着巨大的圣诞雪松,枝叶间挂满了红白礼盒、金银丝带与长筒袜。橱窗里清一色新上架的风衣与长靴,灯光从精心设计的角度照过来,价牌上每一个数字都趾高气昂。
电影院登陆了最新贺岁片《南奔》,口碑极好,票房火爆,空气中的微尘也染上了爆米花与蜂蜜泡芙的香气。Omega女孩们穿着厚呢子短裙和雪地靴,手持电影票,在巨幅电影海报前比出V字手势,与人气影星自拍留念。
这一切一切的热闹都被摄影机拍了下来,配上搞怪的文字解说,制作成一档夜间娱乐节目,在西郊一间冷清的出租屋里播放。
三十寸的电视屏幕,前方是一张木质餐桌。桌上很干净,没摆什么装饰品,只放了一碗白饭、一碗炖蛋,还有若干零散的小药瓶。
何岸站在厨房里,一勺一勺地从锅子里舀肉汤。
客厅传来了节目主持人一贯激昂的声音:“众所周知,在接拍《南奔》之前,谢砚的星途可谓奇迹般地一帆风顺,三年来佳片不断,中途由忧郁美少年向奋斗型青年的转型也相当成功。那么日前呢,在《南奔》的首映礼上,谢砚接受了来自男友的求婚。与众多八卦爆料一致,这位神秘的Alpha男友不是别人,正是陪伴了他两年多的墨镜保镖……”
何岸安静地盛完汤,盖上锅盖,抬头看了一眼油烟机的照明灯,然后扶住流理台边缘,努力踮起脚尖,尽量不让肚子碰到冰凉的台面,关掉了照明灯。
主持人喋喋不休的八卦嗓还回荡在客厅里:“通过谢砚的经纪人,我们了解到谢砚几乎推掉了明年所有的拍摄工作。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准备要在发情期添一个可爱的宝宝了呢?据传他和男友的信息素契合度相当惊人,高达89%。这样的天作之合,可是一不当心就会弄出小谢砚来的哟!”
何岸淡淡地笑了笑,把汤碗端出去,摆在炖蛋旁边,解开腰后的围裙系带,扶着椅背小心坐了下来。
怀孕快九个月了,腹部隆起很高,分量又沉,极大地加重了身体负担。因为缺少伴侣的按摩,双腿的血液流通一直不够活络,大片浮肿消不下去,连行走也不太方便了。
除此之外,他的信息素平衡也糟糕得不能看。
Alpha不在身旁,孩子九个月来没能得到一点安抚,越长大越不稳定,每天都焦躁地翻来滚去,几度腹痛难忍,濒临早产。何岸去西郊诊所配了一堆信息素替代药物,效果虽有,却不太明显,反而是头晕乏力的副作用占了上风,动不动就得难受地躺上一整天。
不论怎样,孕期只剩下最后一月,挺一挺也就熬过去了。
何岸想象着宝宝出生后玲珑可爱的模样,体内的不适感略微减轻了一些。他拿起一瓶孕期营养粉,拧开瓶盖,洒进了汤中。
娱乐节目还在继续播放,到了记者会环节,屏幕上镁光灯频闪,感情事业双丰收的Omega男神谢砚站在镜头前,由未婚夫陪伴着接受采访。各方祝福纷涌而至,他眉眼弯弯,笑得正开心,白皙的肤色透着一抹红晕,当真是说不出的漂亮。
在诸多类似于“何时举行婚礼”、“打算邀请哪些圈中好友”、“会因为生孩子而息影吗”的友好提问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谢砚你好。有传闻说三年前,你和久盛集团的郑飞鸾郑总有过一段旧情,不知道你这次被求婚,郑先生有没有在私底下向你表达祝贺呢?”
“郑飞鸾”这个名字一出来,谢砚的脸色明显就不对了。等问题问完,全场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何岸没握住汤勺,“咚”一声落入碗中,溅了他一袖子血红的汁液。
他盯着衣袖,苦笑着问自己:何岸,你慌什么呢?你到底有什么可慌的呢?谢砚和郑飞鸾的关系,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为什么一听到那个名字,就慌得连勺子也握不住了?
零星几滴汤汁洒在手背上,温度很烫。
何岸抬起手,慢慢用嘴唇吮去了。
短暂的冷场过后,谢砚发挥出了演员的专业素养,飞快调整好状态,换上略显无奈的笑容,解释道:“关于郑飞鸾先生,我这些天已经澄清过许多次了。我和郑先生真的只是普通朋友。我还是新人的时候,郑先生出于惜才之心,的确给过我很多帮助,但在私人感情上,我和他……”
他身旁的未婚夫突然夺过话筒,冷冷地道:“没祝贺,也不需要他祝贺,下一个问题。”
正牌男友平白无故来这么一段充满敌意的宣告,反倒证实了谢砚和郑飞鸾之间一定有什么。记者们还想追问,碍于在场的Alpha表现出了排斥性极强的占有欲,谁也不敢开口,场面一度尴尬得让人想换台,直到某个记者急中生智,问了一个转移焦点的幽默问题,气氛才重新炒热起来。
何岸却没有心情看下去了。
他关掉电视,一个人在狭小的餐厅里吃完饭,又一个人收拾好桌子,洗了碗,脱下被弄脏袖口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裹着毯子躺进了沙发里。
家中没有第二个人,空气寂静如坟茔。头顶一盏白炽灯单调地亮着,将家具表面涂上了阴冷的色泽,也在房间角落投下凝固的阴影。暖气不太足,他怀孕后畏寒,把毯子往肩后掖了掖,弓身缩紧了些。
何岸搬到这间西郊的出租房已经两个多月了。
西郊是渊江市的农业区,距离市中心二十五公里,毗邻外省,坐地铁要一小时一刻钟。它像一簇远离心脏的毛细血管,大都市灯光璀璨的繁华和喧嚣流淌到这儿,只剩下了一点不温不热不汹涌的烟火气,时尚潮流也落后了好几个月。若非沿街店铺的灯牌上偶尔出现“渊江市”字样,何岸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与那座大都市有任何关联。
两个月前,签定协议的当天,程修神通广大地联系到了一个同样怀孕六个月的Omega。Omega经济拮据,养不活孩子,又没钱做引产手术,何岸便用自己的身份证件挂了号,让那个Omega代替他进了手术室。
两边默契配合,瞒过了郑飞鸾指定的医生。
再然后,何岸辞去宠物店的工作,在偏远的西郊租了一间向阳小屋。
为了方便出行,他将房子租在了一楼,回家只需爬半截楼梯,偶尔出门慢悠悠地散几圈步也不至于太累。
程修每周末来看他一次,给他带些水果、蔬菜、营养品、婴儿奶粉和透气尿垫,林林总总堆了一橱柜。上周程修陪他去产检,还提议要验个胎儿性别。何岸想把惊喜留到孩子出世那一刻,于是婉拒了程修的建议,只给孩子取了一个乳名,叫做铃兰。
铃兰是何岸的信息素气味,淡淡的,贴着皮肤才能闻到少许。
程修作为一个寡然无味的Beta,曾经对何岸这种自带香水的体质非常羡慕,然而一想到这“香水”要用多大代价换取,他就无比庆幸自己是个Beta。
Omega是信息素的奴隶,即使被狠狠糟践过,也管不住一腔倾付的感情。
程修知道,何岸还爱着郑飞鸾。
尽管他从不主动谈起,可是从生活细节里,程修能看见无数细碎的思念——何岸爱上了热可可,惯用的马克杯上印着当时那家咖啡店的logo;郑飞鸾的手写协议躲过了被碎纸机粉碎的命运,就夹在何岸常读的诗集里,空白一面朝外,写字一面朝里;茶几上堆着若干商业杂志,每本都有郑飞鸾的专访。封面上的郑少爷君子风度,双目炯然,Alpha信息素浓烈似火,要将铜版纸烧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