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何时离去的,阿七并不晓得,没有兴致,却不得不舞,阿七便猛烈地灌酒。模糊的意识只记得随笛音而舞。若非阿九夺下他手中剑,扶住他不稳的身子,带着哭腔地冲他喊:"已经够了!",他怕是会一直舞下去。
阿七喘着气,那积在心头多日的苦闷一气儿爆发出来。被当作苍头奴卖,晓得阿九险些丧命的痛都不及此刻心窝痛得厉害,痛得阿七拥着阿九一遍儿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惹得阿九哭得更凶。阿七却笑了,笑着说:"傻丫头,哭啥?"
看着他空洞的笑颜,阿九的泪越发止不住。我是在替你哭啊!阿九想这般告诉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阿九觉得,阿七像是要走,走得远远得,就此不再回来。阿九晓得自己留不下他,也不该开口留他。自个儿拖了他太久了,不能再拖下去,可泪,却忍不住地掉。
蓝衣远远地看着心酸。虽说毫无血缘关系,可这三个弟弟,哪一个不是她看着长大得?老六爱静,倔强的性子从小有之。老二温和,恬静的性子如流水般,不伤人,亦不伤己。老七聪慧,骨子里的冷傲更是无人能比。若是生在寻常人家里,皆可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可如今却叫素红衣硬生生抹杀了去。
为了她的目的,当年方满十三岁的佟倪便叫人染了指,只因那京城来的王爷爱极了他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柔和。那一夜过后,佟倪没有哭,没有闹,只一人关在屋内弹琴。凌乱的音律泣诉着他的苦、他的痛。整整两日,他弹坏了筝,险些弹废了自个儿的手。素红衣只冷冷撂下句"手废了也得给我伺候王爷!他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得罪了他,谁都没好日子过!"。蓝衣不忍见他这般受辱,便要他逃。佟倪却睁了眼,清冷的声音道得平静:"蓝姐,我没事。疼过便不会再觉着痛。他伤不了我,我只当他是畜生。"蓝衣却一下子揽着他哭,泪便如决了堤般。
那时,幼稚的她曾发誓,不能再看着自己的弟弟遭了毒手。可如今,她却依旧救不了陆轩。眼看着阿七这般,蓝衣晓得,素红衣毁了佟倪,害了陆轩,现下连阿七也不放过。这样的恶鬼,为何还不落地狱!
那一夜,春寒骤起,阴冷的风卷着尘土,钻心得冷。
第二日,阿七便没了人影,任凭阿九等人找翻了天,也寻不到丁点蛛丝马迹。没有带着东西,亦不曾留下书信,他就如凭空消失了般。素红衣少不得乱发脾气,心底下却也着了慌。没了阿七,便如同没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的命怕是难保。
阿七去了何处?他自是去见狄云。只不同的,他一未通报,二未现身,只静静地伏在窗外。他是来杀他的。这一回,为了阿九他下定了决心。透过纸纱的窗,阿七瞧着他即便来了江南,也依旧忙碌的侧影。脸色不好,看来又因过于繁忙,省去了吃饭。鹰眼虽布满血丝,却依旧有神。瞧他聚精会神的模样,即便自己未曾隐藏气息,他也发现不了吧。阿七就这般瞧着,瞧着他忙至三更,瞧着他疲惫地合了账本,瞧着他熄了烛火,上了床。轻按剑柄,阿七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寒光闪现,隐去了杀气的剑招毫不犹豫地劈上狄云。狄云到底有些本事,竟于千钧一发间睁了眼闪了过去。
翻身跃起,狄云忙抽刀来挡,只接得一招,他便晓得来的是阿七,晓得他确存了杀他的心。想起他曾说过的话,狄云顿时冷了眼,刀招之下也不再留情面。若硬碰硬,阿七毕竟不是他对手,才不过几招的工夫便被他制住了剑招。得了空隙,狄云左手一点已制了阿七穴道。
点穴毕竟不是狄云长处,阿七仅感气息一滞。然而电光火石间的较量,只这一瞬的停顿也会造成败北。狄云趁势夺了他的剑,将他双手扣于身后的同时,压着他靠向了自己。
"你还是这般心急,既然要杀我,不会用更柔和些的法子。素红衣叫你来,该是要你跟我翻云覆雨,再乘隙杀我的吧,何必这般迫不及待地下杀手?"就着月光,瞧进他盛着怒火的黑眸,狄云道得冷然。
"嘿,不用素红衣下令,我是为阿九来杀你!"阿七恨恨地道,被扣着的身子奋力挣扎着。
狄云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原来伏在窗外的是你。难怪我总觉有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哼!"阿七索性闭了嘴。
"我同素红衣说的话你也信?"笑着靠向他,狄云笑得越发暧昧。
"你敢说你不曾想过要杀阿九?"阿七冷言,黑眸死盯着狄云。
眯了眼,狄云如实回答:"不敢。我原就同你们非亲非故,与素红衣又有约在先,下不下杀手于我并没所谓。"
"嘿!于我可有所谓!阿九险些便丧了命!若早知你们有此一说,在狄府我就该杀了你!"听得此言,阿七复又挣扎起来。
"早先不认得你们,杀不杀她自无所谓!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你改了计划!我数番想助你离开九坊楼,你不领情,现下还要为了那不曾履行的约定来杀我!毕方,你好没良心!"狄云亦发了火,恨极他这般三句不离阿九。
"不劳王爷费心,阿七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苍头,只要价钱谈得拢,要离了九坊楼还不容易。"阿七冷笑。说他毫不介意,那是骗人的。听到他跟素红衣要价买他时,心底到底有着刺痛。
"不要叫我王爷!"
"那要叫什么?对了,王爷跟妈妈买了我不是,我倒忘了,该称您一声主子才是。"阿七怒极反笑,冷嘲热讽的话道得狄云火气更旺。
眯着眼,狄云瞧了他半晌,一边腾了手入怀,一边咬牙道:"真讨厌你这死倔的性子!"
阿七正待反唇相讥,却猛地叫他吻住了唇,撬开了嘴。一颗细小的药丸入口,阿七顿感不对,却又推不开他。药丸在嘴中化了开来,苦涩的滋味自喉间窜入体内。猛地忆起他跟素红衣说的话,忆起那夜九坊楼中姑娘们对他的殷勤百倍,阿七便狠狠地咬了他的舌,逼他稍稍退开。
"别碰我!"阿七怒喝,黑眸叫怒火烧得血红。之前的拥抱、亲吻尚能忍耐,现下的,却只令他觉着恶心。
"别碰你?你方才的气势哪儿去了?既然你都听见了,就该清楚我跟素红衣开价买你是为了什么。"瞧见他烧红的眸子里藏着一丝慌乱,狄云便存心气他。不料阿七虽因药性失了力气,却仍旧挣扎,黑眸里竟又多了份祈求。
"别碰我......"无力地靠着狄云,阿七的话语已变得软弱无力。
瞧着这般的他,狄云不再言语,只俯身吻上他的唇,不叫他再开口说出拒绝。晓得阻止不了他,阿七只得闭了眼,倔强地咬着唇,任他吻过下颚,吻过颈项、锁骨、胸膛,任他扯去身上的衣物,埋入他未曾准备的身子。
抚着阿七裸露在外的背脊,狄云轻叹。晓得他不曾睡去,狄云犹豫片刻终是开了口:"王爷的称号是自老头手上继承来的,此事连少杰也不知道。当年圣上自先王手上抢走了江山,先王的亲信自是不肯罢休,便请了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想趁圣上围猎之际刺杀圣上。那个杀手便是素红衣,而救了圣上的便是我爹,素红衣爱慕的师兄。圣上为感救命之恩,但碍于不便张扬,遂秘密封了我爹为世隐王爷,叫他做商界之首。所谓世隐,便是指隐于市。我们师出同门,所以你的毒粉、剑术伤不了我。"
手掌下的身子轻颤,狄云晓得他定心怀惊愕。当年自己从老头那儿听到这些时,何尝不惊讶?顿了顿,狄云又道:"五年前,我爹客死他乡,对外虽说是操劳过度,实则却是遭了暗算。下手的,怕是素红衣。圣上知道后,怕她再施报复,加之又有谋反之人伺机行动,便着太子殿下传了密令于我,要我打入反贼中,再收拾了素红衣。素红衣狡猾多疑,我跟太子殿下商议,决定先由我打入反贼,找素红衣合作,待时机成熟,再由太子殿下出面诱她,打算将她诱入套中,按下逆贼的名号,一箭双雕。你那日伤了的,便是当今东宫。"
这计谋虽是他同太子定下的,可于皇上却是一箭三雕之策。皇上多疑,他的江山毕竟是抢来的,到底也怕底下的王爷们存了谋反之心,最不放心的自是他们这些外姓的王爷。狄家不仅财力雄厚,又都武艺高强,放在身边到底是个隐患。皇上虽许诺这打入反贼后签下的名单不会算上他的名,事成后定会重赏。可狄云清楚,他早就想寻机会除了狄家。否则他那跑出去找失踪多年的老婆的爹,也不会传了密信回来要他将家产分出去,尽速结了本家所有的帐目,以便应付不测。狄云知道,收拾了素红衣,皇上定会拿他同那些反贼一般对待。狄府那儿,他早有安排,不放心的只有眼前这倔脾气的人。
有些话,狄云想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告诉他,便在停了片刻后道:"听我的话,不要再回九坊楼。我晓得你重情义,我会向太子殿下求情,请他放过九坊楼内的人。"
清晨第一道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门外传来轻微的扣门声,打着官腔的男声传话说太子殿下召见。
狄云俯下身吻了他凌乱的乌发,低声道了句"乖乖在这儿等我。"便起了身。行至桌旁时,狄云犹豫片刻,终是探手入怀,取了香片燃了丢入香炉中,这才开门而去。
待屋内再度回归安静,待屋外不再传来脚步声。原本侧卧的阿七猛地起了身。着过他的道,阿七自然多了些提醒。晓得他不会信他,便自他起身后闭起了气。灭了香炉,阿七匆匆着好衣物,翻身跃出了窗,直奔九坊楼。
其实他和狄云都清楚,即便狄云求情,一心要赶尽杀绝的太子又怎会手下留情?素红衣虽死不足惜,但楼内的可都是些命苦的孩子,这要阿七如何眼睁睁看他们跟着陪葬?何况,楼里还有朝夕相处,形同手足的姐妹,还有阿九。
十六、春寒胜冬
素红衣万没想到阿七去见了狄云,更没想到狄云会来找她。所以,当守门的伙头来通报时,素红衣着实摸不着他的底,思量了片刻,终是在前庭见了他。
素红衣前脚去了前庭,阿七后脚便越墙回了后庭。晓得耽误不得,他忙寻了蓝衣等人道了原委。阿七回来时已自悄悄绕了一圈,见那些乔装的官兵早将九坊楼围了个严实。幸得地牢之下,曾修了秘道以备不测,众人当下决定,分批带楼里不会武得姑娘、小倌自秘道出城。
一来不便惊动楼里的伙头,二来要防素红衣回转,大伙儿便分作两处,阿七和蓝衣往前庭随机应变,三妹、姒姒和阿九领着人走。众人虽心下焦急,却也不失了秩序,加之楼里的姑娘、小倌哪个不想早日脱身?当下都悄悄收拾了细软跟随而去。
才转至前庭屏风后,阿七便听见了狄云的声音,一怔下忙和蓝衣屏了气息观望情势变化。
"狄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这回可曾带得信来?"素红衣并未让座,只同狄云保持了距离,仍旧提防着他。
"素老板守了信用,狄某又怎能失信于人?这是许下的信,钱款稍后送上。"晓得她如今便似那惊弓的鸟,狄云也不靠近,只将信飞了过去。
生怕他再生骗局,素红衣接了信便展了来看。眼见无误,这才稍稍露了笑颜:"狄公子莫见怪,奴家我也是被您吓怕了。至于钱款,狄公子见外了不是?依着咱们的交情,奴家又怎好收您的钱?阿七,就权当作奴家的谢礼吧。"
闻得此言,蓝衣顿时攥紧了拳,却叫阿七按住了手。转首瞧他丝毫不为所动,那神情竟与当年的佟倪一般模样,蓝衣不禁忧心重重,一丝不好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阿七不晓得蓝衣这番心思,只全神贯注地盯着狄云。见他如此胸有成竹,阿七明白九坊楼此劫难逃,便扯了蓝衣衣袖,附耳道:"大姐也去帮阿九她们吧,这儿由我盯着。"
蓝衣也瞧出了情势严峻,虽担心阿七,眼下却也不得不以大局为重。蓝衣方展身回了后庭,意料之外的访客便直闯了进来。
"哟,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巧遇,想不到会在此遇着商界之首的狄公子。狄公子也找素老板有事吗?或是趁事务之便,来此欣赏九位姑娘的绝技?不过这大清早的还不曾开门营生吧?"带着调侃的话语出自当今太子之口,随之而来的,自是太子笃定的身影。
"不知太子驾临,草民有失远迎。"太子的到来复令素红衣一惊,眼下造次不得,只得跪拜下去。
狄云亦施了礼,却并未依礼回太子的话。
"免了免了。本宫微服出访,这下可不叫你们泄了身份?素老板,你允下本宫的东西可备妥了?本宫这江南之行,可不能为了你一拖再拖。"对于狄云的无礼,太子竟不作追究,反将话头转到了素红衣身上。
眼见他二人这般,素红衣顿察不对,又见太子带来的手下个个虎视耽耽地盯着她,素红衣转念间便陪上了笑,心下却又多了三分戒备:"备妥了备妥了,草民怎敢要太子殿下一等再等。"恭敬地呈上信,素红衣一双眼却飘向了狄云。见他毫无惧色,素红衣越发确定了心中想法。就像狄云时刻暗查她般,她也未曾放松过对狄云的监视。因此上,素红衣又怎会不知他早已同太子有了接触?素红衣猜到他二人间定有预谋,也猜到他们的算计肯定冲着她来,只是如今骑虎难下,如此形势下迫得她不得不被他二人牵着走。
蓄着小胡子的侍从奉命上前接了信展了开来,细细确认了后,正待回禀太子,一双绿豆大小的眼却猛地瞪了出来,张开的嘴抽了抽便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瞄了眼他倒下的身子,太子立刻疾言厉色道:"好个大胆的奴才!竟敢下毒谋害本宫!"
"太子明察啊!"素红衣口中喊着冤,却借着跪倒的身形,甩出藏于袖中的绳镖,瞬间割破了两名护卫的喉。趁众人注意转移间,她已拔了身形望后庭而去。素红衣从来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她又怎会乖乖地任太子宰割?
接了太子眼色,狄云便抽了藏于衣内的刀紧随而去,此战他亦想速战速决。
瞧着他们先后远去的身影,太子稍稍叹了气,一边着手下小心收了信,一边扬声下了令:"这楼里的,统统都是谋反的逆贼,一个活口都不准留!世隐王爷狄云亦参与了谋反,死罪难逃!"
手下得令而去,太子亦佩了剑追去,心下却起了些不忍。狄云啊狄云,你我到底相交一场,你莫怪我不留情,只是父命难违。他早晚都要杀你,只望你趁乱逃得性命,莫同我交上手,如此,我在父皇面前也好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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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令,阿七并不晓得。因为在狄云追素红衣而去时,他也展了身形紧随其后。即便不曾听见,阿七也能自太子的神情瞧出他的企图。今日这楼里的,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被按上了叛乱的罪名,就连狄云也不例外。
后庭早已乱作了一团。先前候在外头的官兵早已闯了进来,见人便砍。蓝衣等人一边同他们交着手,一边护着未及离去的人退往秘道。阿七避过那些砍将上来的官兵,只一心追着素红衣和狄云。
素红衣同样不理会那些一拥而上的官兵,只在挡着路时,出手一招毙命。一路奔至地牢,素红衣猛地止了步。顿下她身形的不是别他,正是她体内瞬间紊乱的内息。素红衣皱眉间,狄云低沉的声音已不急不缓地响起:"内息乱了?看来老头特别为你调制的毒起作用了。"
素红衣倏地旋身,手中绳镖疾甩向狄云,却被他轻松地闪了开去。狄云并未急着袭上,仍旧不急不缓地道着:"你自持无惧天下毒药,因为再厉害的毒也伤不得你,何况是一脉相承的我下的毒。可惜这毒却是特别调来对付你的,此毒无解,却也毒不死你,只会慢慢磨去你的内息。看来我家老头似乎不想如此简单就要了你的命。你杀了我娘,又这般对待阿七,一刀杀了你可就太便宜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