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野岭仙人不出阵眼,野岭仙峰便是无所不能的神,他可以做出任何他想做出的事。
比如……比如延续东昆二十岁后便会空白的寿命。
可这分过来的寿命,究竟从何而来?
东昆不敢去想。
望我东昆,二十七岁。
“你这个混账小子!”
野岭仙人怒急拍桌,一跃而起,破口大骂:“我都和你说过了,如果你出山,便会不得好死!你你你……你这孽徒,想出山参加什么演武会?那是什么狗屁东西!”
少年东昆一身红袍,额有金点,气质端庄高贵,闻言不卑不亢。
“师父在上,请听徒儿一言。徒儿自三岁上山之后,再没踏出野岭仙峰半步。可此次演武会,正梧洲没有修士代表,正阳仙宗委托望我尊族出人。我身为望我族主,不可不去。”
“不准!说什么都不准!”
“师父,我去意已决。”
“臭小子,你想找死吗?”
“大丈夫死则死耳。”望我东昆脊背挺直,眼神明亮,“死亡并不是值得恐惧的事情,死亡只是另外一个开端。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想明白。”
野岭仙人微微一怔。
眼前这个比他年岁小了不知几百八十万年的后辈,眼神中有一种清明至极,令人肃然起敬的凛然神情,叫野岭仙人愣了一会儿。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想找死,也得看我同不同意。我不同意!望我东昆,你休想走出野岭仙峰一步。”
说完伸手一拽东昆衣领,狠狠一抛,将他扔到了水潭之下,叫他无法浮上水面。
“这几日,你留在水潭下好好反思!”
野岭仙人气哄哄的走远了。
过了一日。
野岭仙人偷偷潜入潭水之底。
便见东昆用佩剑在水底刻着什么。
野岭仙人神识探去,心胆俱裂。
便见东昆无心打坐,不断写着“东昆之墓”“绝笔”之类的话。
“你写的是什么东西!”
热血涌上野岭仙人脑袋,他猛地抓住东昆衣领,对着他的脸颊狠狠一拳。
尽管是在深水之中,这一拳还是打的东昆头偏吐血,脸上迅速浮现红印。
“师父,如果我再困在野岭仙峰,我就要活活闷死啦,与其闷死,不如自行了断。……总会有人要死的,不是我,便是别人。旁人死了,你不会伤心。可若是我死了,你该多难过啊……所以我提前练习,给你留下遗言。日后你想我了,便能摸到徒儿写的字。”
“胡说八道……你这混小子,是要用性命威胁我吗?真是气死我了,你想死,我现在就叫你死!”
野岭仙人大怒,真想在给他一巴掌,可他看到东昆脸颊上肿起的痕迹,终究没办法再抬起手来。
野岭仙人颓然松开手,他心底有一种预感。
他这徒儿,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早在东昆三岁上山时,自己便以牺牲寿命为代价,施展通天神术,帮东昆逆改命格。
若东昆一直待在野岭仙峰,便会有其他的人,代替东昆去世。
复又过了几日。
东昆仙主身着劲装,动身离开野岭仙峰。
野岭仙人面色不好:“若你走出这山半步,日后再也不要回来。”
东昆笑道:“怎么会呢?师父,我终究还是野岭仙峰的人,是你唯一的弟子。临走前,弟子给您算上一卦。”
野岭仙人嗤笑道:“你算卦,可准吗?”
“比不上师父,却也准的。”
东昆微笑着说,他自袖中摸出签筒,摇出签条,背对着自己,递给野岭仙人。
野岭仙人翻开一看,神情骤变,双眼瞪大,身体颤抖。
签条上如是写着:
年乖数亦孤,
久病未能苏。
岸危舟未发,
龙卧失明珠。
这野岭仙人精通占卜之术,方一见到签条上的内容,便已解出其中含义。
这四句卦词,每一句均有所暗示。
首句“年乖”,意指望我东昆,“数亦孤”则是说到了这个年纪,仍是独自一人,没有玩伴和道侣。
次句“久病未能苏”,“病”是指望我东昆的凶煞命格,暗示无论野岭仙人做了什么,都只可减缓东昆死于非命的步伐,而不能根治扭改。
下句“岸危舟未发”,说的便是野岭仙人施展卦术,将自己化为大阵阵眼之事。虽然他举手投足间,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却终生都要被困在野岭仙峰中,不得迈出半步。
至于末句“龙卧失明珠”……
野岭仙人瞪大双眼,双手忍不住颤抖,他面色通红,额间青筋暴起,情绪十分激动。
“师父?”
“……”
“师父!”东昆在野岭仙人面前摆了摆手,问:“你怎么啦?”
野岭仙人猛地一哆嗦,反应过来后迅速将签条藏到袖口中,勉强笑道:“我,我没事。”
“你的脸色很不好。”东昆担忧道:“签条上写的什么?”
“嗯?”野岭仙人看向远方,不自然道:“没什么……”
东昆看着野岭仙人,不久后垂下眼帘,他平静道:
“师父,你也给徒儿算上一卦罢。”
“……”
野岭仙人算了一辈子的卦。
可那日,在少年东昆临走之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去摸签筒了。
他有些害怕自己再次看到有关东昆的卦象。
野岭仙人忘了自己是如何推脱的,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东昆,示意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再为他算卦。
记忆中慈眉善目、笑容温润的孩子,临走时,眼中却有了令人难以察觉的忧郁。
他道:“师父,徒儿走了,珍重。”
野岭仙人一直送他到了仙峰山门处,他站在仙峰最高点,看着东昆远去的背影。
“好徒儿,”野岭仙人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什么时候回来?”
望我东昆回首,对着师父笑道:
“——我很快就回来!”
果然如东昆所言,没过几日,少年东昆便赶了回来。
他衣袍整洁,只是左脸颊还有淤青未曾消去。
“师父,这次下山,徒儿见识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跟我差不多大小,也有金丹修为,也有来自其他四洲的修士。”
“我们一见如故,徒儿同他们约好,下次再一起比武论剑。”
野岭仙人见东昆眉开眼笑,一副十分开心的模样。
他见东昆归山,心中本就大喜,又听徒儿说他此行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暗自想到东昆自小便陪着自己在荒山中长大,没有伙伴,登生怜惜之情。
“师父,我这次参加演武盛会,幸不辱命,没有丢了野岭仙峰的颜面。”
野岭仙人傲然道:“那是当然的。你是我的徒儿,还能差得了吗?你在演武会中夺得了头筹,是也不是?哈哈,好小子,你才二十几岁便成为甲首修士,都是师父我教得好啊!这次下山,便是要让正梧洲那群乡巴佬长长见识,知道你师父我是何等风采,哈哈哈!”
野岭仙人仰头大笑,绵绵不绝的说话,不让东昆插嘴。
东昆微笑,等了一会儿后,拿出一块金色的令牌,道:“师父,徒儿……不是甲等,而是乙等。夺得头筹的,是来自潦极洲的一位修士。”
“什么?!”野岭仙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是第二名?怎么可能!你输给谁?”
“一开始我不懂比斗规则,输了也便罢了。可是比试到了后期,遇到一位身受重伤的武修。她拼了性命不要,求胜心极强,徒儿实在是下不了手,只好认输。”
“你……你……”
“第二名,也很好啊!”东昆笑道,“师父,快看我的令牌。”
“不看!区区第二名,什么东西!”
……
自那之后,东昆出山愈发频繁。
正梧洲修士在演武会中,见识到了望我尊族这个身份尊贵的少年,实力何等强悍后,诚心诚意想要与东昆交好。
东昆性格温润,心系天下,吸引了许多生死与共的好友。
每次出山,他都有不容拒绝的理由。
而每次下山,东昆的身上都会带着伤,叫野岭仙人大为恼火。
有一次东昆下山后身处险境,身受重伤。
他害怕师父责怪,在好友家中养伤,拖了许久没有归山。
终于回到野岭仙峰时,野岭仙人闭门不见东昆,独自一人生着闷气。
东昆早已料想到师尊反应,是以他上山前,尽心尽力,带回来十几条手指大小的仙家锦鲤。
“深潭之下,有聚灵神阵,寻常锦鲤无法存活。”东昆站在空无一人的深潭边,呐喊道:“这些锦鲤乃是大铭圣山特有的仙兽,它们日夜听修士诵读佛经,开生智慧,至洁至净。徒儿走了许多的路,方才找到这些能够承受聚灵神阵的锦鲤。”
“什么?大铭圣山的锦鲤,那可稀罕的很。”
野岭仙人的身影从深潭上的树丛中探出,他敛去气息,小心翼翼,不叫东昆发现。
原来野岭仙人虽然气恼,却藏身在望我东昆附近,看这小兔崽子回来后到底怎么样。
他藏的很好,明明就在东昆身边,却也看不到人影。
现下野岭仙人听到东昆喊声,有些好奇,探出头看。
便见东昆如玉的手掌轻轻抚摸深潭水面。
一片死寂的潭中,立时冒出大片生机盎然的接天荷叶。
荷叶清香,舒展叶片,引起潭水涟漪。84" 纵使相逢应不识0 ">首页 86 页,
东昆微笑,又俯身将锦鲤苗放入水中。
野岭仙人见潭中锦鲤游曳,只觉得十分可爱,很是稀罕,心里痒痒的。
可又怪东昆这孩子太不听话,不想轻易放过他,是以野岭仙人忍耐着,没有从树梢上跳下来。
“师父,”东昆声嘶力竭,喊道:“徒儿真的知错了。”
“……”
野岭仙人哼了一声,心道才怪。
“徒儿来向您赔罪,若您便在附近,请看一看。”
说着,东昆右手轻轻一挥。
数十条锦鲤身上忽有灵光闪动,雾气氤氲。
所有锦鲤都按照东昆手指的方向游动,身形虽然缓慢,但胜在极有秩序。
却说这十几条锦鲤不过手指长短,却均有一条长而薄的鱼尾,拖在身后,端庄沉稳,,与寻常凡间锦鲤不可相提并论。
鱼尾游动,好似哪家贵族小姐,一不小心将细纱丝布掉入水中,被潭水全然展开。
便见东昆仙主右手连连布局。
那十几条锦鲤首尾相连,又有一条纯黑、一条纯白,两条锦鲤,自下而上,收拢身体,化而为圆。
斑斓炫目的锦鲤,缓缓下沉。
映在水面上的,赫然是一副尽显仙家气魄的太极阴阳图。
美不胜收也便罢了。
可这操控仙兽的法术,当真是巧夺天工。
“好啊,好!”
野岭仙人忍耐不住,连连拍手,大声叫好。
这一出声,登时破了功力。
东昆仙主已然知晓了师父的位置,他仰起头,微微笑了起来。
第217章
年复一年。
数百年过去了。
望我东昆在正梧洲闯下了好大的名声, 他出身高贵, 却有颗怜悯世人之心。地位崇尊,却又忧虑天下。
当年望我东昆为了改变命格, 登上野岭仙峰, 成为山上仙人弟子。
可当他重新踏入世间后, 望我东昆的心,装进了太多东西, 他看过这天下之后, 再也不能躲在野岭仙峰这个安稳的世外桃源,只求保住自己一个人的性命了。
望我东昆开始频繁的下山, 出手帮助凡人。
后因实力强悍, 又是望我尊族族主, 被正阳仙宗引入门下,成为朱明仙尊。
仙宗事务繁忙,望我东昆只好住在正阳仙宗内,久久无法回野岭仙峰。
师徒二人自此争吵不断, 关系降到冰点。
偶有一日。
朱明仙尊牵着一位白衣女子的手, 亲自来到野岭仙峰。
那时东昆已是正梧洲实力最为强悍的修士,身有出窍修为。众人均知, 待他突破大乘之后,仙主尊位, 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以东昆的一举一动均在众人的注视下完成, 没人能承担东昆受伤陨落的后果。
这一日,东昆排除万难, 与白衣女子独自来到野岭仙峰。
那白衣女子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的模样。
乃是白藏仙尊小女,岚秋桂仙子。
望我东昆轻轻牵住岚秋桂的手,带她来到锦鲤潭水前。
曾经手指般纤细柔弱的锦鲤,此时已有手臂大小。
见到故主,数十条锦鲤欣喜雀跃,不住浮出水面,欲用鱼唇触碰东昆手指。
东昆微微一笑,伸出瘦而长的手掌,轻轻一挥。
锦鲤抖尾游动,身体绘成一幅秋山桂树图,花团锦簇,好似能闻到桂花香气。
“哼。”
有一花白头发的老者从树上一跃而下。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师父,”东昆仙主携手岚秋桂,并肩跪在野岭仙人面前,“徒儿带夫人前来,给您请安。”
“朱明仙尊何必行此大礼,老夫可受不起!”
“师父,你将我养大成人,在徒儿心中,与亲父无异。我就要大婚了,大婚时需跪拜父母双亲。你是我的父亲,当然要受我夫妻二人一拜。”
说完,两人齐齐俯身,磕了八个头。
野岭仙人直笑得嘴也合不拢,勉强忍耐,没有出声。
再开口时,语气仍是冷冰冰的。
“你们两个给我磕头,有什么好看的?什么时候,带个小徒孙来见我,那才好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