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回身落座,将木简收好,不由得慨叹:“儒家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荣今日方解真意。”
橘红的焰光在地炉中跳跃,陶罐架在炉上,罐中的汤汩汩作响,热气蒸腾,香味飘散。
赵嘉手持木勺,舀出一碗热汤,送到刘荣面前。
刘荣双手端起,吹开汤面的热气,缓缓饮下一口。汤中带着辛味,甚是合他胃口。少顷不再烫嘴,三两口饮尽,额头沁出薄汗,身体都似轻快许多。
因要去见云父云母,不好久留,刘荣婉拒赵嘉留膳的美意,令骑僮收好木简,携云梅登车离开。
赵嘉送至畜场外,目送车马远去,回身看向卫青蛾,发现少女眼眶泛红,不免疑惑道:“阿姊哭过了?”
卫青蛾轻轻颔首,手指压了压眼角,声音微哑道:“阿梅不易。”
在赵嘉同刘荣叙话时,云梅同卫青蛾说起别后诸事,纵然时过境迁,在旁人听来,依旧是触目惊心。
北风又起,天空飞雪,姊弟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地越过围栏,足迹印在身后,很快被飘落的雪花覆盖,逐渐隐去痕迹。
雪越下越大,临近傍晚,风中传来野兽的嚎叫。
畜场和村寨相距不远,但天黑得太快,打着火把也未必能看得十分清楚,难保途中不会遇到危险。
赵嘉实在担心,卫青蛾决定留在畜场,明日再动身返还。
晚膳之后,赵信和公孙敖将拖车和麻绳放置妥当,又去看过羊羔牛犊所在的仓库,没有发现小兽的踪迹,仔细将谷仓锁好,各自打着火把,向赵嘉所在的木屋走去。
屋内点着戳灯,十多个少年和孩童围坐在赵嘉身边,听他讲解兵法。
赵信和公孙敖到时,赵嘉刚讲过擒贼擒王,端起温水滋润喉咙。
跳跃的火光中,卫青和赵破奴各自陷入沉思,阿稚、阿谷和阿陶几个凑到一起讨论,说到激动处还动手比划起来。
在门前掸掉身上的雪,除掉皮靴,赵信和公孙敖走到地炉边,向赵嘉行礼之后,挤在赵破奴身边坐下。
思绪被打断,赵破奴很是不爽,当下横了两人一眼。
不想两人半点不在意,还故意一左一右压住赵破奴的肩膀。直至引来肋下的一记手肘,才终于老实下来。
这是赵嘉第二次讲《孙子兵法》,先前只是照本宣科,此次却包含了他自己的理解。讲解的同时,给出不少问题,留待少年和孩童们思考。
卫青天资过人,领悟得最快,每次学习都能有所精进。赵破奴紧随其后,再之后就是赵信。公孙敖学习劲头虽高,在悟性上却稍差一些,做一员猛将绰绰有余,要想成为一军统帅,还需要下更大的苦功。
休息片刻,赵嘉拍了下手,屋内立时变得安静。
少年和孩童们正身坐好,赵嘉从身旁拿起一册木牍,递到卫青手中,示意他诵读。
木牍是魏悦年少时录下的笔记,记载了他读兵书时的心得。对初学兵法的卫青等人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参考资料。
在教授众人之前,赵嘉特地询问过魏悦。
魏三公子半点不介意,陆续又翻出两箱笔记,悉数交给赵嘉。笑言若非冬日大雪,往来不便,他必定遣人往上郡,把李当户的笔记一同要来。
有了这些资料作为参考,少年和孩童们的学习进度以倍速增加。赵嘉有时间也会细读,对领兵之道有了更深的体会。
木牍记载的内容十分简练,卫青很快读完。
天色已经不早,赵嘉没有继续讲解,让少年和孩童们各自下去休息,仔细消化今日所学。
“五日后考校。”
赵嘉故意板起面孔,最活跃的赵破奴几个也不由得心头一凛,屏息凝神,肃然起身应是。
待众人退去,赵嘉立刻放松下来,抻着胳膊打了个哈欠。
孙媪走进室内,移走大部分戳灯,仅留下两盏。
戳灯都是畜场内的匠人所制,造型比不得太守府内的精美,制作工艺却一样精湛,点燃后能亮上整整一夜,并且没有任何烟气。
“郎君早些歇息。”孙媪一边说,一边将新制的绢被捧到榻上。
为制成这床被,厨下每次宰杀鸡鸭或是烹饪野禽,绒毛都会被仔细搜集起来,单独储存在仓库里。等到数量充足,孙媪就组织起人手,按照赵嘉说的办法,制成一床绢被。
成品出来之后,妇人们垫垫重量,一致皱眉。
彼此交换意见,实在无法相信,这么轻的被子能够保暖。孙媪甚至劝说赵嘉,莫如留下那张熊皮,重归重,无论如何也比这样的被子保暖。
绢被送到眼前,赵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他原本都快忘记这件事。不过成品既然做出来,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否决孙媪盖熊皮的提议,坚持将其送到城内换粮,赵嘉乐呵呵地抱走绢被,当夜就盖在身上。
为向孙媪等人证明所言不假,赵嘉不顾卫青的反对,将开始抽条的孩童一起裹了进去。其上再压一张兽皮,保暖不说,再不会觉睡到一半被压得喘不过气。
听过卫青的证言,妇人们仍有些将信将疑,特地让猎户去搜寻野禽,制成一床小被,各自试过,疑惑方才一扫而空。再看畜场中饲养的鸡鸭,双眼都在放光。
接下来的时间,村寨中的妇人都被告知,家中宰杀鸡鸭时,绒毛必须留下。猎户和半大的孩童也被叮嘱,冬日不提,临到夏秋时节,多至野禽的筑巢地寻找禽蛋,尤其是野鸭,有多少抓多少!
鸭绒被问世,太守府自然不能落下。
赵嘉献出制法,连同一床小被一起送上,在竹简中写明此物不仅保暖,而且十分轻便。
竹简送入郡城,迅速引起重视。见到实物,确认赵嘉所言属实,魏尚大笔一挥,下令搜集材料,以最快的速度制成短袄,发给戍卫要塞和烽燧台的边军。
关系军务,自然要第一时间呈报天子。
战功的赏赐尚未发下,绒袄的制法又送入长安。
魏尚采用秘奏,初时仅有景帝和朝中几位大佬知晓。但消息终究无法长期隐瞒。等天子旨意下到将作监,长安贵人们多少都听到风声,一时之间,家禽和野禽成为稀罕物,价格一路飙升。
朝廷上下有志一同,消息仅在自家内部流传,严禁外泄,尤其不能让匈奴知晓。
于是乎,在长安的胡人突然发现,从汉天子到城内的官员,忽然间都喜欢上食用飞禽,数量之大,非“惊人”二字无法形容。
为避免消息走漏,不好明着封赏赵嘉。
景帝干脆笔一挥,将战功的赏赐提了一等。窦太后盖着轻薄的绢被,心情大好之下,命少府开库房,取一车绢、两箱钱,同天子的赏赐一起送往边郡。
送赏的队伍离开长安,行至西河郡时分开,一队前往云中郡,余下各自奔赴定襄郡和雁门郡。
送往云中郡的赏赐最为丰厚,往定襄郡的稍次,而前往雁门郡的队伍,九成都是给战死边军和青壮的抚恤。雁门太守郅都此战虽得褒奖,却无更加实质性的赏赐。
郅都本人也十分清楚,虽然斩首超过万级,但守军死伤过于惨烈,若是换成前朝,别说奖励,夺其官印都有可能。
朝中早有弹劾之言,景帝仍下旨褒奖,已经是很不容易。
郅都接到圣旨,面向长安稽首,他必不负天子信任,镇守雁门郡一日,匈奴休想再南下牧马!
匈奴杀汉民一人,他就杀对方百人;胡骑烧边郡一里,他就灭匈奴一部!
关乎生死,没有留情的余地,只有染血的刀锋和滔天的烈焰,才能彻底震慑强盗。唯有杀到草原上血流成河,恶邻心服口服,远远望见汉旗就惊魂丧胆,才能确保边地平安,让百姓能够休养生息,在郡中扎根活下去。
刘荣同样得到赏赐。
因其身份特殊兼有腿伤,并未被授予爵位,全部换成绢帛铜钱,以及各式青铜器皿。此外,还有窦太后送来的三十名骑僮,以及从窦氏送出的百名佣耕。
铜钱绢帛不论,这批佣耕和骑僮的到来,可谓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在赵嘉同魏悦商议之后,雁门太守郅都接到云中来信,很快请刘荣过府,提及商队北上之事。刘荣斟酌片刻,即请加入商队。
碍于条件,刘荣固然有本钱,也无法派出太多人手。如今情况发生变化,窦太后送来的骑僮正好派上用场。
猜到赵嘉在此事中发挥的作用,刘荣亲笔写成书信,遣人送往沙陵县。一同送去的还有整整一车绢。
收到这份厚礼,赵嘉尚不及感叹刘荣壕的程度,紧接着又被景帝抛来的金块正面-暴-击。
“沙陵县尉?”
捧着绶带官印,赵嘉咬一下腮帮,感受到清晰的痛感,才确定不是出现幻觉。
他本以为自己年龄不够,顶多能多得几箱绢帛铜钱,不承想,景帝竟然破格征召,让他不到傅籍之龄,就成了县中长吏!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汉立后实行郡县制, 一郡长官为郡守,景帝时改官名为太守。县之长官为令、长,治万户以上为县令, 治下不足万户则为县长,县尉和县丞均为其下佐官。
长安之外, 各县无论大小都只设一名县丞。县尉则不然,小县设一尉, 大县通常有左、右两尉。
沙陵县地处要冲,常年要面对北方的匈奴。每逢战时, 县中官吏都要抄起刀子奔赴战场。哪怕亭下的邮人, 只要有些年纪,身上带着刀痕, 必然都曾和胡骑拼命。
县尉平时掌管捕盗治安,战时则充为军侯, 掌五百边军。鉴于边郡的情况, 更多时候, 军侯才是本职, 县尉更像是兼任。
赵嘉接到绶带官印, 依照魏悦的指点,先到军中报道,其后才至官寺交接。
一般而言,县令都是从外县调遣, 县尉没有类似的讲究, 包括县中少吏, 很多都出自云中郡乃至沙陵本县。
这让赵嘉消去部分紧张。
大家都是熟人,自己此番赴任应该不会太难。
旨意送达时,春耕已经开始。赵嘉从畜场前往官寺途中,道路两侧都是绿油油一片。有边民开垦的田地,也有新发的青草。
草丛里不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或是奔出一两只小兽,或是跃起几只羽毛斑斓的飞禽。
通往官寺的道路经过修整,积雪融化之后,并不似往年一般泥泞。
春耕开始前的几日,附近村寨的百姓都会赶着大车,或是拉着拖车,在路上频繁往来,车上大多载着农具,还有部分是官寺发下的良种。
力田每日早出晚归,至各乡传达官寺贴出的告示,劝说耕种,提醒边民莫要耽误农时。
三老带人四处搜寻闲汉无赖,用皮鞭和棍棒实行教化,“劝”其各自归家务农。手段稍显暴力,效果却非同一般。就赵嘉所知,经鹿老劝服的闲汉就有不下十名。
游徼亭长率人捕捉盗匪游侠,抓到之后,审明其罪,不囚牢中,尽数押到田间实行劳动改造。
边郡连遭兵祸,劳动力不足。这样的壮劳力出现在眼前,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
以理服人不管用,那就以力服人。甭管在外郡时是什么身份,到了云中郡,只要被查明罪状,就得乖乖扛起耒耜耕田。
凶徒们不是没生过歹意,也不是没想过逃跑,奈何魏太守亲自下令,逃跑即斩,铁塔一般的军伍站在田头,刀光雪亮,众人行动之前必须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脑袋禁不禁砍。
为最大程度消除隐患,各县的县丞都被召入郡城,由周决曹集中授课,回去后专门管理抓来的劳力。
据悉,阳寿县丞领悟得最为透彻,试用在凶徒身上的结果分外喜人,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周决曹见才心喜,若非阳寿和沙陵一样没了县令,县尉尚未赴任,少吏也只剩下一半,必然会请示魏太守,将阳寿县丞调入郡内,重点进行培养。
赵嘉策马行过田头,和相熟的军伍打过招呼,视线移到田中,发现除了乡民、佣耕和抓来的凶徒,部分边军也除掉皮甲,在田陇间帮忙。
“力田刚刚来过,说是请老农看过天候,过几日会有雨。另外,还要组织人手搜集牛粪。”王什长走上地头,放下锄头,一边和身旁的乡民说话,一边掀起上衣的下摆擦了擦汗。抬头看见赵嘉,当即笑道,“赵郎君这是要去官寺?”
因还要赶时间,赵嘉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同对方拱手之后,即打马飞奔而去。
王什长站在田头,接过孩童递来的清水,仰头一饮而尽。反手抹掉嘴边的水渍,抓起之前放在田边的皮甲,三两下套在身上,和对面走来的一什边军交接,返回城内轮值。
赵嘉抵达县城时,恰好遇见一名市吏。
之前往城内交赋,赵嘉曾和对方打过照面,彼此不算陌生。市吏已知赵嘉将为新县尉,当即上前拱手。
市吏腰佩短刀,身后跟着数名狱卒,狱卒都握着绳子,绳索一端捆着做商贾打扮的壮年男子,几人都是鼻青脸肿,衣服也有些破损。
见状,赵嘉不由得心生好奇。
市吏没有隐瞒,当下将事情说明。
随着郡城重开军市,各县的商市也陆续重启。在云中郡内,沙陵算是大县,人口数一数二,商市自然热闹。
不过热闹归热闹,随着往来的行商多了,人员繁杂,自然也会引来一些麻烦。小偷小摸的事时有发生,就在不久之前,市中还发生一起恶-性-斗-殴-事件。
因县尉尚未赴任,游徼亭长都不满员,县中狱吏在战场上负伤,至今还没养好,他这个市吏就被抓壮丁,本职工作之外,还要管理治安。
“这些商贾不守市规,依律当囚。”市吏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