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点力气,明日说不定能多杀几个匈奴。”
说话间,赵嘉坐到一名汉骑身边,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确定没发热,暗暗松了口气。
帐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帐内空气潮湿,赵嘉试着挖掘土坑生火,几次都没能成功,正想要再试,手腕忽然被按住。
“我来,阿多暂且歇息。”
魏悦小憩片刻,精神已经恢复,从腰间-抽-出匕首,将赵嘉挖出的土坑平整拓宽,填入削成细条的树枝,折断几枚无法再用的木箭,擦亮火石,数点火星飞溅而出,一小团火焰很快在坑底燃起。
火光闪亮,帐边的汉骑让了让,确保可以通风,放走烟气。赵嘉将头盔架到火上,打算烧些热水。
“阿悦,你们休息,我看着火。”李当户睡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从梦中醒来。见还不到轮岗的时候,用力搓了两把脸,让魏悦和赵嘉去睡,自己坐到土坑边,一边烤火,一边看着热水。
眼见他要脱靴子,赵嘉来不及阻止,只能以最快的速度退后,让出最大距离。
李当户咧开嘴,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了。
赵嘉咳嗽两声,差点被熏得流眼泪。转过头,发现魏悦作势也要脱靴,不想再受刺激,迅速起身走到帐边,和魏武季豹挤在一起吹凉风。
回头看一次,赵嘉的眼角就抽一次。
什么儒雅俊朗,什么太守公子,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宣告崩塌,碎裂一地。
临近天明,闪电消失,雷声减弱。瓢泼大雨渐成雨丝,淅淅沥沥,始终下个不停。
经过一夜休整,众人恢复体力,大多数重伤骑兵不需要搀扶,可以自行起身。一个两个还能说是特例,二十多个都是这样,赵嘉不得不感叹,边军的体魄委实惊人。
“要突袭本部,需得暂时改变路线。”
商队成员自茏城返回,对本部所在的位置一清二楚。赵嘉未曾到过茏城,依照方伯等人的叙述,也能大致绘成简图。
这样的地图,在赵嘉看来无比粗陋。
李当户和魏悦却是如获至宝,更撕开一片衣摆,当场拓印下来。
“东行十到二十里,有榆树林。林中有河穿过,沿河北上,能遇到匈奴本部。”方伯指着赵嘉绘出的地图,道,“这片草原属贵种兰氏。自兰稽死后,兰氏内部不和,几股势力互相厮杀,消耗不小。若非右屠耆王出面,兰稽的几个兄弟和儿子会死一大半。”
方伯也是到茏城之后,才知晓兰氏内部情况。
草原上隔三差五就要打打杀杀,兰氏游牧的草场又距边郡太远,以至于匈奴内部差点生乱,边郡竟一直没得到准确消息。
方伯等人扼腕之余,再一次认识到情报的重要性。也彻底明白,为何魏太守等不计损失,一定要将钉子扎进茏城。
“兰氏部落?”赵嘉托着下巴,完全没意识到脸上沾了泥点,“兰稽,是之前死在边郡那个大当户?”
“对。”魏悦站在赵嘉身后,俯视进一步完善的地图,同李当户商议几句,定下第一个抢劫目标。
“白日容易-暴-露,最好夜袭。”李当户道。
“放火?”赵嘉提议。
“可行。”魏悦颔首,道,“阿多带的毒-烟-筒,火起不灭的还有几个?”
“还有十具。”赵嘉说道。
不是他不想多带,而是材料难寻,对匠人的手艺又有要求,加上时间仓促,二十具已经是县武库的极限,再多,库吏铁定被逼到揪光头发,秃着脑袋-撞-墙。
“足够了。”
魏悦和李当户商定计划,决定快马加鞭,趁下一批追兵未到之前,先到本部抢一把。抢到足够的战马和粮食之后,继续和匈奴在草原绕圈子。
此外,匈奴本部遇袭,大军必要后撤。纵然不放开包围,也会出现空隙。如果抓住机会,未必不能从草原脱身。
看着地图,赵嘉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别部趁机生乱,会如何?”
“别部?”魏悦和李当户一同看过来。
“对。”赵嘉站起身,拍拍手,“我有一策,有些冒险,不过一旦成功,能让草原大乱,至少是短期大乱。”
“何计?”李当户大感兴趣。
“将骑兵分成两队,一队打汉旗夜袭,另一队挑选会胡语的骑兵,假做别部蛮骑,在第一队离开后,紧跟着冲入部落,进行第二次劫掠。”说到这里,赵嘉顿了顿,“第二支骑兵要冒相当风险,很可能被困住。”
“可再分出一队在外接应。”李当户沉吟道,“如行此计,乌桓人不行,羌人离得远,氐人没这胆子。丁零,没人能说丁零话。鲜卑……”
道出“鲜卑”二字,李当户眼前一亮,转头看向魏悦,后者微微颔首,显然和他想到一处。
“假做鲜卑?”赵嘉问道。
“对。”魏悦解释道,“鲜卑、乌桓皆出东胡,在别部中,丁口和财富数一数二。乌桓在左屠耆王和左谷蠡王麾下,鲜卑多由右屠耆王和右谷蠡王调度。”
“五年前,鲜卑和丁零合起-叛-乱,被匈奴镇-压。”李当户补充道,“若是鲜卑趁火打劫,匈奴人未必会怀疑。”
纵然存在疑点,以军臣单于的性情,也会先调动大军“平叛”,随后再言其他。尤其是牵涉到汉军,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鲜卑注定要倒霉。
为让戏演得更加逼真,赵嘉提议先去抢一支别部,掠得皮袍战马,搜集一批骨箭和骨刀,方便在抢劫现场多留一些证据。
鲜卑各部绝不会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卫青蛾率人灭了一个小部落,伪装穿过草原不算,赵嘉、魏悦和李当户率领的汉骑也打上自己的主意。
赵嘉的计划一旦成功,绝不是一支部落陨灭就能了结。
说不好,草原上的所有鲜卑都会遭殃。
雨水停歇,汉骑分完最后一批油炒面和咸饼,收起帐篷,陆续上马。
赵嘉放飞金雕,金褐色的身影冲上云霄,发出响亮的鸣叫,为众人指引方向。
身后暂无追兵,斥候先行数里,中途返回,带回发现别部鲜卑的消息。确认该部仅有三、四百人,魏悦和李当户当即下令,全体刀出鞘,一路不减速,直接碾压过去。
汉骑放开速度,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草原。
鲜卑部落不知大祸临头,正忙着收起帐篷,准备迁往东边草场。
部落中的勇士被王庭征召,随军出征包围汉骑,并准备在计划成功后南下,到边郡大肆劫掠,为部落带回过冬的粮食牲畜,再补充一批羊奴。
一些鲜卑妇人打开羊圈,挥舞着皮鞭,一下下抽打在羊奴身上,既为驱使他们干活,也是在残酷取乐。
半大的孩子有样学样,在他们眼中,这些羊圈中的奴隶不算作人,甚至连牲口都不如。牛羊不能随意宰杀,否则就会遭到责骂。杀一两个奴隶,长辈非但不会责怪,还会拍着他的背,夸奖他们勇猛,长大必然会成为勇士。
羊奴们不断挨着鞭子,身上被抽出一道道血痕,表情始终麻木,仿佛早失去知觉,仅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不满一名汉女行动缓慢,健壮的鲜卑妇人高举起长鞭,正要用力挥下,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震动。
没有号角声,也没有喊杀声,仅有一道黑色的洪流,似飓风一般,从地平线处席卷而来。
部落中的老人认出旗帜,大惊失色,吼道:“汉军,是汉军!”
其余人却是既惊且疑,感到不可置信。汉军不是被王庭派兵包围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愣着做什么?想死吗?!”
鲜卑老人不在王庭征召之列,却不乏战斗力。在汉骑冲锋时,迅速取来弓箭,抓起骨刀,集合起来上马迎击。
妇人陆续回神,一部分带着半大的少年上马,跟在老人身后;另一部分带上孩童,准备向北方奔逃。
汉骑速度惊人,眨眼间袭至营地。
鲜卑人的骨箭没有任何作用,骨刀也挡不住锋利的铁器,如被卷入洪流的沙土,刹那支离破碎,显得不堪一击。
战斗结束后,魏武和李达各率一队骑兵,飞驰追击逃走的目标。
追到中途,发现路上尽是血痕和残破的尸骸。
再向前,只见逃走的鲜卑人被几十名羊奴围住,两个脖颈和肩头带有图腾的奴隶正扯开嗓子,发出野狼般的嚎叫。
饥饿的狼群被嚎叫声和血腥味吸引,不断聚集而来。
羊奴们根本不在乎自己也被视作猎物,成为捕食目标,发出疯狂的大笑,带着满身鲜血,凶狠扑向惊慌的鲜卑人。
看到这一幕,魏武和李达同时拉住缰绳,抬起右臂。
鲜卑人和羊奴发现汉骑,前者发出绝望的大叫,后者仍是不管不顾,尽数化身为凶兽,只想咬断猎物的喉咙。
见羊奴中有十多个汉人,魏武和李达下令放箭。
箭雨飞过,歼灭剩余的鲜卑,也吓退部分野狼。
汉骑策马上前,将还活着的羊奴带出战场。就在他们离开的同时,退后的野狼一拥而上,吞噬残存的血肉。
羊奴们瘫坐在地上,汉人发出沙哑的哭声,胡人低垂着头,似在等待刀锋落下。
“先带回去。”李达对魏武道,“部都尉和军侯的计划,这些人八成能派上用场。”
就在汉骑剿灭鲜卑部,收拢部分羊奴时,卫青蛾一行伪做迁徙的小部落,开始向西行进。
起初还算顺利,除了遇上两支陌生的氐部,没发生任何状况。然而,就在接近汉骑经过的无名小河时,一行人-撞-上了匈奴骑兵。
借助投靠的羊奴,本可以蒙混过关。
未料想,大军中竟有汉人谋士,看到做鲜卑打扮的卫青蛾和卫夏几人,嘴角掀起,神情中尽是恶意。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谋士的恶意不加遮掩, 视线扫过来,卫青蛾立刻生出警觉。卫夏卫秋对视一眼, 同时按住藏在袖中的手-弩。只要发现情况不对,就会立刻射杀面前的匈奴,护着卫青蛾冲出包围。
千钧一发之际,几名游骑忽然折返, 上报万长,前方发现一处营地,并有大片清晰的马蹄印, 疑似汉军所留。
万长大为兴奋,命人吹响号角,集合队伍, 快速向东进发。
“追上汉军,斩杀一人,赏十头肥羊,五名奴隶!”
在万长看来, 汉军虽强, 到底不是刀枪不入。
听逃回的胡骑描述,这股汉骑顶天一千出头, 加上援兵也不足两千。经历之前一场大战, 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死伤。加上困在草原多日,人困马乏, 缺少军粮, 指挥数倍兵力压上去, 必然能够一战而下。
万长立功心切,根本不在意几个过路的鲜卑。
这样的小部落,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牛羊没几头,勇士又被王庭征召,剩下一群老弱,除了两三个漂亮的女人,基本没多少价值。
等他歼灭前方的汉军,得到右贤王赏识,美人还不是任他挑?没必要为这几个鲜卑人浪费时间。
谋士想要出言,万长却不打算听。
千长吹响号角,众骑迅速聚拢,呼啸着冲过草原。
谋士不想被落在后边,只能上马紧追。在离开之前,调出五十名祖上投胡的汉人,命其解决掉这支鲜卑。若是情况允许,就留下队伍中的三名汉女,若是不能就一并杀掉。
“事情解决,速速赶来。”
“诺!”
骑兵领命,在大部队离开后,集体调转马头,刀锋指向卫青蛾一行。
知晓事情不能善了,众人也不再遮掩,纷纷张开弓箭,抽-出短刀,策马猛扑上前,只为杀出一条生路。
羊奴没有弓箭,有的甚至没来得及上马,干脆抓紧骨刀,就地翻滚,趁机斩向马腿。
卫青蛾张开强弓,连续三箭,精准射-入敌人的脖颈和眼窝。卫秋和卫夏借战马冲速,在马背掷出投枪,击中目标后,速度丝毫不减,手中短刀横扫而过,带起大片血雨。
可惜的是,众人持有的铁箭有限,之前又损失一部分,箭壶中很快告罄,而对面的敌人还有将近三十。若是放走他们,势必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卫青蛾心一横,打出一声呼哨,卫夏、卫秋和数名健仆快速聚拢到她身后。
浑身染血的羊奴冲出草丛,纵身跃上抢来的战马,挥舞着从骑兵手里抢来的兵器,发出一声声怪叫,似野兽对敌人呲出獠牙。
“杀!”
卫青蛾一马当先,冲向对面的骑兵。
领兵的百长知晓对方不是善茬,本已心生退意。不料想对方竟率先冲上来。当下一声狞笑,率三十骑正面迎击,拼着再死一半,也要将这些“鲜卑人”斩杀当场。
连续三次冲锋,草地和马蹄尽被染红。
浓烈的血腥味随风飘散,秃鹫开始聚拢,更有两只野狼远远眺望,发出刺耳的嚎叫。
最后一名骑兵倒下,战斗终告一段落。
卫青蛾拉住缰绳,回头看去,健仆和羊奴战死大半,卫夏伤了胳膊,半身被血染红,卫秋脸上横过刀痕,血肉翻开,左眼近乎被毁。
半空罩下黑影,卫青蛾仰起头,眉心微皱,扯下一条衣摆,绑住肩头的伤口,令众人上马,带上战死的健仆和羊奴,快速离开战场,寻一处土丘将尸体安葬。
“走!”
战马发出嘶鸣,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马蹄声离开不久,秃鹫乌鸦先后飞落,野狼和狐狸也接连跑来,争抢中爆发冲突,一只狐狸因此丧命,被秃鹫按在爪下,非但没能填饱肚子,反而成了这些食腐鸟的盘中餐。
匈奴大军一路奔驰,踏过汉骑休整的营地,沿着战马留下的足迹,找到了残破的鲜卑营地。
“又是鲜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