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送到厨下,伙夫彼此合计,决定将两头野猪拆解,全部水煮。
猪内脏取能吃的部分,洗净用酱料烹制;骨头斩开,用大火熬汤;猪头火烤,肉拆掉,骨头一并投入汤中。
烹饪方法简单粗暴,毫无技术可言。
赵嘉实在看不过去,命更卒取来一面圆盾,洗净后架到火上。片刻烧热,将切块的肥肉码到盾上,很快就听到滋滋声响。
炼油的香味涌入鼻端,别说伙夫,连赵嘉都忍不住抽起鼻子。
“就这样做,可记下了?”
伙夫连连点头,又架起来两面圆盾,取肥猪肉炼油。炼出的油渣搭配芦菔,制成包子和烤饼。荤油用完部分,余下则被小心收起,准备用于明后两天的膳食。
木条填入火塘,火光跳跃,大块的猪肉和骨头在汤中翻滚,香气诱人。
确定火候已到,伙夫抄起木勺,从汤中捞出大块的猪肉,放到案板上,也不嫌烫,一手按住,另一手抓起短刀,当当当切成手掌大小的薄片,一片挨着一片,码放到事先备好的大木盘中。其后打开陶罐,舀出酱料,均匀的洒在肉片之上。
帮厨的健仆抬来木板,将木盘并排放到板上。
筒骨捞出来,放到陶盆里。肋骨再次斩断,骨节已经炖得酥软,能和肉一起咬碎下腹。
包子蒸熟,和烤饼分别装进藤筐。一名伙夫捧出葵菹,这是不可少的配菜。
待一切准备妥当,魏悦停止训练,云中骑和更卒在木盘和藤筐前列队,闻着野猪肉的香味,口水不自觉分泌。
因李当户在场,围观比试的上郡骑兵也留了下来。雁门守军一步三回头,赵嘉让伙夫分出一锅肉汤,再加两大盘炖肉和一筐包子,给要塞守军送去。
军伍列队领取饭食,每人一只大碗,碗底铺上肉片,浇上一勺热汤,再用筷子串两三个烤饼包子,吃完可以再取。
多出一百多个上郡骑兵,伙夫担心主食不够,临时多蒸出三大桶粟饭,足够填饱所有人的胃口。
赵嘉腹侧有伤,坐在健仆寻来的木墩上。
魏悦和李当户坐在他的两侧,一边用饭,一边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
“郅太守遣人来,言一处边塞出了问题,还需半日才能到。”李当户本该今日启程,奈何郅都被事情绊住,无法当面告辞,行程只得拖延。
“今日有雪,迟一些动身也好。”魏悦道。
李当户点点头,一口咬下小半个包子,嚼了两下吞下肚。
“家君送来书信,言长安消息,太子三月成婚,太子妃为堂邑侯女。”
“此事不是早定?”
“定是定了,可未免有点太急。”李当户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事,梁王孝太后,请修梁国通长安路,天子未准。其后不久,就有梁王重病的消息。”
魏悦垂下双眸,端起汤碗饮了一口。
“阿悦,你说长安是不是?”李当户话到半截,没有继续向下说。
魏悦摇摇头,道;“我等身在边郡,击胡守边是为根本。长安之事,自有家中长者计较。”
心知他说得有理,李当户很快转开话题,提到冬季练兵之事。
归根结底,魏悦官至部都尉,李当户身为军司马,在边郡能领数千骑,扔进长安却完全不够看。真正能在朝堂角力的,至少要是魏尚、郅都和李广这样的级别。
对于长安的消息,两人只是听一听,长辈问到,或能出策一二。真正实际参与,以目前的条件还做不到。
两人尚且如此,何况赵嘉。
对魏悦和李当户的谈话,赵嘉仅是静听,就自己掌握的线索,将诸事串联起来。联系当前的时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动作不觉慢下来,神情也变得凝重。
从虚岁算,现在的武帝刚及舞勺之年。在这样的年龄成婚,民间都很少有。除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汉初延续秦制,以十月为岁首。
三人冲出草原时已是初冬,步入景帝中六年。翻岁就为景帝后元年,按照历史发展,不过三年,景帝就会驾崩,汉武帝就要登上帝位。
想到这里,赵嘉不禁想要叹息。
真如历史发展,景帝的身体怕是糟糕到一定程度,太子提前成婚,的确是不得不为。
过了午后,小雪转为大雪。
临近傍晚,有飞骑驰入军营,言郅太守已归,请魏部都尉、李司马和赵军侯前往一见。
三人未做耽搁,安顿好营内,即驱赶车马,以最快的速度去见郅都。
不快不行。
在雁门郡停留几日,他们逐渐了解郅都的行事作风,如果这次见不到,难保明天又会出发巡视要塞,数日不见人影。
藉由家中长辈,魏悦和李当户对郅都算不上陌生,李当户之前还曾见过。
赵嘉则不然。
他对郅都的了解多源于历史,要么就是通过周决曹口述。脑海中描绘的形象,足可止小儿夜啼。
待马车停下,由健仆引路,三人走到稍显简陋的内室。
看到坐在烛火边的中年人,赵嘉不觉愣了一下。
两鬓斑白,面容严肃,或许是多日奔波劳累,神情中带了一丝疲惫。
“坐。”
郅都示意三人落座,待老仆送上热汤,简单寒暄几句,就提及草原之事。尤其是汉骑如何袭击匈奴本部,又是如何踏破左谷蠡王的营盘,冲出包围,都问得十分详细。
“此事当详录于战报,呈送长安。”
以郅都的性格,三人的功劳不小,自是要录其战功,呈到天子面前。
“谢使君。”
明白他的好意,三人皆是拱手。
郅都为人刚正,却非一点不知变通。如若不然,也不会在曹时殴打匈奴使臣后,将其带到景帝面前,明摆着是要维护。
出任雁门太守后,秉持和魏尚相同的理念,一门心思为匈奴减丁。
死掉的匈奴才是好匈奴,断根绝种自是更好。
见到杀出草原的三人,郅都相当赞赏。递往长安的奏疏中,不乏褒奖之词。尤其是赵嘉,对这位能上阵杀敌,于刑讯也颇有见地的少年军侯,郅太守更是生出爱才之心。
回忆医匠所言,郅都的视线转向赵嘉,破天荒现出和蔼笑容。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郅都笑容和蔼, 态度和善。
知晓赵嘉不会久留雁门,不日将同魏悦一起动身, 当即唤来老仆,命其往书房取一箱典籍,作为见面礼赠与赵嘉。
“多谢郅使君。”
大佬递出的橄榄枝不能拒绝。
何况送出的是书籍,当面推回去, 未免太不识抬举。虽说心里有点发毛,赵嘉还是正身拱手,郑重谢过郅都, 收下这份厚礼。
“赵县尉客气。”郅都对赵嘉印象很不错,谈完兵事,转而提及刑讯之法。
赵嘉表情发木。
哪怕心中狂奔过一群神兽, 也必须打起精神,和大佬就相关话题交换意见。不过,为免今后出现问题,提前表明他仅有理论知识, 并无实践经验。
如“凌-迟”之刑, 本意是为恫吓恶徒,压根没有真实执行。如果郅都和医匠一样, 要研究“千刀万剐”如何实现, 他委实不是合适的讨论对象。
不料想,这种实事求是落在郅都眼中, 就成了为人谦逊, 虚怀若谷, 有才却不骄矜傲慢,实为栋梁。
谈话过程中,赵嘉额头冒冷汗,生怕说错话,绞尽脑汁,近乎心力憔悴。郅都却是见才心喜,兴致高昂。如非时间已晚,赵嘉又是重伤未愈,说不得会留下他秉烛夜谈。
等郅太守终于肯放人,赵嘉逃一般离开内室,抬手抹去额前冷汗,终于能长出一口气。
大佬毕竟是大佬,见面更胜闻名,气势着实惊人。
如此和善的态度,尚且让他全身冒冷汗,足底一个劲蹿凉气,长安贵人们被气压笼罩,给出“苍鹰”之号,当真是名副其实,没有半点水分。
李当户在门前同两人告辞,跃身上马,扬鞭返回营中。辎重已经备妥,今日见过郅都,明日一早就能拔营启程。
魏悦和赵嘉也不会多留,备好途中所需的军粮,送出给刘荣的书信,就将动身返回云中。
天色渐暗,冷风呼啸,雪越下越大。
车轮压过积雪,留下两道辙痕,很快又被覆盖。
赵嘉靠在车壁上,无论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想要躺下,不慎扯动伤口,不由得皱紧眉心。看出他的不适,魏悦探出手臂,环住赵嘉的肩,将他抱到怀里。
沉默两秒,赵嘉果断放弃挣扎,挪动两下,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被温暖包裹,随着马车的晃动,没过多久,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魏悦倚靠在车壁上,单手环住赵嘉的腰,提防他突然改变姿势,再次扯动伤口;另一只手拉起斗篷,将赵嘉整个裹了进去。
夜色--降临,天空被乌云遮挡,不见半点星光。
队伍在雪中跋涉,风打在车厢上,裹着碎雪冰粒,劈啪作响。骑兵点燃火把,蜿蜒成两条火龙。
风中传来野狼的嚎叫,尖锐刺耳。
赶车的健仆抖动缰绳,速度开始加快。护卫的骑兵手持弓箭短刀,虎目扫视四周,借火把照亮,很快锁定逡巡在数米外的数点绿光。
幽绿的光点不断拖曳闪烁,狼群缓慢逼近。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大型狼群,由富有经验的狼王带领,群中有几十只健壮的猎手,否则基本不会挑战人数超过四个巴掌的马队。
野兽也懂得驱利避害,对危险的直觉更胜于人。
马车周围有两什骑兵,都是出自云中骑,不说身经百战也不差多少。甲胄在身,持坚执锐,周身萦绕煞气,似乎还飘荡血腥味。
要不是饿极了,这群野狼绝不会冒这样的危险。
奈何入冬之后,食物越来越难寻,野狼数日没有捕获到猎物,再不吃东西,很快就会饿死。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
“三公子,前方遇上狼群。”魏武的声音透过车窗,传入魏悦耳中。
赵嘉睡得不沉,随着声音传入,很快睁开双眼。听到野狼的嚎叫,心头一惊,当即就要坐起身。不想被魏悦按住,一只大手覆上他的背,将他又压回温暖之中。
“无碍,野狼而已,阿多继续睡。”
伴着车厢轻轻摇晃,魏悦又紧了紧手臂,态度轻松,脸上还带着笑,并未将车外的狼群放到眼里。
赵嘉抬头看了他一会,到底什么都没说,重新躺了回去,闭上双眼。
回到云中郡后,彼此的交集就会减少。
只放纵这一次。
车厢内归入寂静,车厢外,狼王发出嚎叫,声音凄厉。饥饿的狼群开始在雪地中奔跑,冲向拉车的健马。
嗡!
控弦声陆续响起,箭矢划破冷风,携雷霆之势,扎入野狼体内。
温热的血泼洒在遍地银白之中,如血红的花朵,绚烂绽放,又在瞬间凝固。
死去的野狼被同伴拖走撕扯,沦为食物。受伤的发出哀嚎,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帮助,反而被狼王一口咬断喉咙。
第一轮交锋,狼群就死伤惨重,再不敢攻击马队,只能停留在原地,目送“猎物”走远。
捕猎虽未成功,活下来的野狼却不用继续饿肚子。同伴的尸体是现成的食物,会给它们补充必要的能量,支撑狼群熬过寒夜,寻找下一波猎物。
回到下榻处,赵嘉被魏悦唤醒,半闭着双眼走出车厢。
健仆在室内生起火盆,点燃戳灯。
待两人除去斗篷,很快送上熬煮了整个下午的牛骨汤,搭配炙烤羊羔肉和葵菹,主食则为冒着热气的蒸饼,以及浓稠的粟粥。
坐在几后,赵嘉饮下半盏热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不由得眉心舒展。切一片羊肉送进嘴里,火候十分精到,只是酱料仍有些寡淡。
咽下炙肉,赵嘉取一筷葵菹,不免怀念起云中城内的酱料。
难怪铺中贾人敢定高价,的确是手艺非凡。边塞诸郡县内,这种带着辛味的酱料,或许真是独一份。
几上摆有小碟的盐,颗粒不均,色泽微黄。入口带着少许涩味和苦味,却比民间所用好上一大截。
大部分边民食用的盐只经过粗加工,苦涩不说,里面甚至混着沙土。
赵嘉有心改动,却发现政不出沙陵。询问过魏悦,才知晓盐铁尚非国有,边郡的盐矿主要分布在渔阳、辽西和辽东等地,自秦时即由世家高门把持,长安都难以插手。
让赵嘉感到惊奇的是,身为小透明的代王,手下竟然也有一处盐矿。即使不收田赋,单靠这处盐矿,代王就能过得相当滋润。
代王绝非个例。
不少诸侯王国内有矿产,富得流油。
推及在景帝年举兵的七国,以及财以巨万计的梁国,足见诸侯王的财富和权势达到何等地步。
盐、铁都是国家命脉,势必要收归国有。
景帝有心却未能做到,但他继承文帝治国之策,与民休养生息,使得国库丰腴,给武帝留下一个相当优越的基本盘。其在梁王去世后推恩诸子,将梁国一分为五,无论出发点为何,都为武帝朝削弱诸侯王,集权中央做出榜样,打下基础。
赵嘉越想越深,思绪不自觉飘远。
他知晓梁王死在景帝之前,不过究竟是在哪年?
先前魏悦和李当户谈话,提到梁王病重,难道就在今年?
见赵嘉突然走神,筷子停在嘴边,炙肉掉落犹不自觉,魏悦放下切肉的匕首,取布巾拭手,询问道:“阿多是有难解之事?”
“啊?”赵嘉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魏悦,又顺着后者的目光,看向落在几上的炙肉,尴尬两秒,干脆放下筷子,端起漆盏饮了一口。
该怎么说?
赵嘉脑子有些乱,他本能觉得盐矿是个机会,但如何操作,实在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