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出塞为间时,聂壹即知此中风险。
为引强敌踏入圈套,他甘愿以身犯险。更不惜带上自己的儿子,就为让匈奴相信,他-叛-出汉朝,真心投靠匈奴。
聂壹手下有一支商队,时常往来南北。入边郡时,出示代表身份的木牌,要塞士兵检查过后,很快予以放行。
“慢着!”
就在一行人将要入塞时,一名尉史突然出声,拦截住队伍中的胡骑,厉声喝道:“他们不是汉人!聂壹,你手下何时有了胡人?”
“误会,误会!”聂壹急忙上前,赔笑道,“草原上不太平,这几个都是我市的奴隶,为保商队行走。”
“奴隶?”尉史手按刀柄,视线扫过几人,摆明不相信。
“确是奴隶,无有半点虚假!”为证实所言不虚,句句实话,聂壹抄起马鞭,啪地甩在胡骑身上。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连续抽过三鞭。
抽完鞭子,聂壹背对胡骑,微微弯腰,貌似在陪着小心。抬起头,目光对上尉史,笑容颇具深意。
尉史是马邑县尉假扮,见状,终于“相信”聂壹所言,许一行人进-入要塞。
胡骑憋了一肚子火。
身为大单于帐下勇士,竟被区区一个商人抽鞭子,换做往常,早-拔-刀杀人。碍于大单于的命令,未得马邑财货之前,不能节外生枝,唯有将火气压下。
虽说没有还手,盯着聂壹的目光却相当不善。在成功夺取马邑之后,十有八--九要数倍偿还。
“此人对大单于有用,莫要轻举妄动。”见他情况不对,同行的胡骑小声道。
“我知。”被抽鞭子的胡骑咬住后槽牙,嘴上说明白,神情却愈发凶狠。
聂壹在前引路,一行人成功进-入马邑县内。因他故意绕远,给县尉留下充足时间,提前飞驰到官寺,将情况告知县令。
“带刑徒。”
为使得计划逼真,让匈奴彻底落入圈套,马邑县令从狱中提出一名重罪刑徒,假做自身,由聂壹斩其头,送于匈奴单于。
刑徒被当场告知,自己的首级将做何用,没有任何不满,仰头饮尽碗中浊酒,豪迈大笑。
“我十三岁杀人,流窜郡边为贼。迄今十五载,手中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自该偿命。今能以罪首诱匈奴,偿我之罪,实莫大之荣,县令尽管取去!”
“善!”县令走到刑徒面前,亲持酒盏,同刑徒共饮。
连饮三盏,刑徒退下沐浴更衣,其后腰佩宝剑,挂绶带坐于堂内。府内仆役护卫,除少数几人,均为刑徒假扮。
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辈。
然出身边地,见多胡骑凶残,只要面对匈奴,盗匪亦肯舍弃性命。就如当年沃阳一场大火,抓着胡骑跃入火海的百名刑徒一般。
一切安排妥当,县尉召来市吏,伺机给聂壹送去消息。
获悉计划将成,聂壹假做同人接头,让监视的胡骑知晓良机已到。当夜潜入官寺,由潜藏在内的仆役暗中接应。
“哺食中下药,事已成!”
借仆役带路,一行人在府内畅行无阻。行至书房,看到昏迷的县令,查看过宝剑绶带,确认无误,由聂壹执刀,当场斩下人头。
众人搜寻府内,发现昏迷的仆役都是一刀毙命。
后宅中的女眷亦是重刑妇人假扮,未曾被药迷晕,遇胡骑闯入,用匕首割断一人喉咙,扎伤另一人的肩膀,拼命奔出房外,纵身投井。
后院闹出的动静不小,聂壹匆匆赶来,腰上悬挂染血布袋,里面正是“县令首级”。
胡骑心中恼恨,知晓事情不能耽搁,背起死去的同伴,和聂壹一同来到前院。
为首的胡骑打了一声呼哨,举臂接住一只黑鹰,将绶带和一只人耳绑到鹰腿上,继而将鹰放飞。
县令首级目标太大,难免被人发现。不如等大军抵达,当面献给大单于。
“县武库有一队驻军,我等携此首级前往,同其讲明厉害,迫他们投降!”
聂壹手持短刀,满面凶狠。
众人离开官寺,趁夜色往县武库奔去。
他们离开不久,后院井下突传一阵响动。
未几,一双手抓牢井缘,之前投井的妇人攀出井壁,跃身翻出井口。落地时,身上的绢衣尽已湿透,发鬓散落,很是狼狈。
妇人快步回到屋内,扯掉累赘的长裙,取出一件男子的短褐,利落套在身上。撕下一条布,将发束在脑后。
穿过前院时,见到倒伏的尸体,妇人脚步微顿,狠狠咬牙。
“汝等先行一步,我必多杀匈奴。有幸战死,再同汝等地下相见!”
聂壹带着胡骑奔赴县武库,成功引开他们的注意,让他们无暇关注城外异状。
胡骑急于拿下城内所有的防守力量,借机在大单于面前表功,根本不会知晓,在他们斩杀马邑县令、袭击县武库时,最后一批边军和材官悄然抵达。
汉军在夜-色-中集结,陆续藏匿于周围的山谷之中。
同时,有一支三万人的骑兵,由上郡太守李广率领,借道代郡,出边北上,配合魏尚亲率的云中骑兵,东西夹击,准备截获匈奴辎重,斩断匈奴后路。
从长安出发的四营将兵,日夜兼程,终于抵达目的地。
行至城外一处山谷,赵嘉打出唿哨,魏悦和李当户同时举起右臂,大军停住,队率纷纷立起汉旗。
三声长哨之后,山谷中传出回应,埋伏的汉军现出身影。
一名身披铁甲,背负强弓的军侯迎上前,彼此确认身份,赵嘉方才知晓,眼前这位是定襄太守冯敬的从子,继他之后,新任的沙陵县尉。
“云中、定襄、雁门、上郡、代郡集结重兵,加上材官,逾二十万。”冯县尉是第二批抵达,奉命埋伏在山谷,待匈奴走进包围圈,再从金鼓出击。
出于隐蔽需要,伏击的汉军都不能靠县城太近。
赵嘉没有这种顾虑,着人往郅都处通禀之后,军令迅速下达。
沙陵步卒、云中骑和上郡骑兵陆续下马,连同羽林骑在内,分散开查看地形,彼此打出手势,快速隐去身形。
对四营军伍来说,藏在树上和草丛里不算稀奇,如沙陵步卒,直接趴在地上,还趴得天衣无缝,不踩上去根本发现不了。
见步卒和骑兵一批接一批“消失”,冯县尉面露愕然,下意识揉揉眼睛。并非他大惊小怪,任谁看到这样一幕,都会对自己的双眼产生怀疑。
震惊之余,看向从马背取下斗篷,准备一起“消失”的赵嘉,以及各自组织队伍,面上波澜不惊的魏悦、李当户和曹时等人,冯县尉顿觉喉咙发紧。
在赴任之前,他听过关于赵嘉的各种传言,以为必有所夸大。认为他练兵或有独到之处,但不会超出正常太多。
结果刚一照面,预想就被打破。
难怪不到傅籍之年就为郎官,短短时间内屡立战功,由四百石的县尉升任佚比两千石的步兵校尉,果然才略过人。
思及之前的念头,冯县尉心情复杂,同赵嘉三人抱拳,转身返回隐蔽处,俯身趴下,眺望夜色中的马邑县城,好胜心起,心跳略微加快,眼中战斗更浓。
☆、第196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黑鹰飞入大军, 立即被卫士送入大帐。
从鹰腿解下绶带和断耳,军臣单于对聂壹的投诚再无怀疑, 下令大军拔营,以左贤王於单所部为先锋,攻向雁门郡。其后大军压上,从武州塞入汉地, 直袭马邑。
此战不为夺地,专为劫掠。
近两年来,草原上天灾人祸不断, 马邑的粮食、牲畜和绢帛都是各部急需。至于县中的汉人,女子掠走做羊奴,男子尽数斩杀。
“打进汉地, 粮食牛羊任取,抢得绢帛铜钱尽归各部!”
军臣单于高踞马背,长刀出鞘,刀锋反射寒光, 冰冷慑人。
他的身躯不再雄壮, 精神依旧亢奋。眺望前方的汉地,仿佛重回二十年前, 率领本部大军踏破边郡, 肆意-烧-杀-掠-夺。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黑鹰振翅而起, 发出长唳。
彪悍的勇士集结, 战马焦躁地踏着前蹄, 口鼻喷出热气,在清晨的冷风中凝成一片薄雾。
匈奴本部加上陆续赶来的别部扈从,数量超过十四万。丁零的大车和大月氏的骆驼骑先后加入,使得队伍更显庞大。
军臣单于被大军拱卫,象征大单于的旗帜升起。
胡骑挥舞着骨朵短刀,发出狼嚎一般的怪叫。声音连成一片,惊飞远处的走兽禽鸟。百余只雀鸟腾空而起,盘旋在半空,扑簌簌的振翅声接连不断,仿佛一片黑云。
丁零大车率先开道,高过两米的车轮压断草茎,碾碎泥块石子,留下千道并排的辙痕。
胡骑紧随其后。
勇士手握兵器,双腿夹紧马腹,驱策战马不断加速,一路奔驰向南。
月氏勇士居高临下,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单音。强健的骆驼迈开四蹄,速度丝毫不亚于战马,甚至跑到骑兵前面。
两万身披甲胄的匈奴勇士列成长队,护卫大单于。
他们是王庭最精锐的力量,对阵王庭四角所部,足可以一当五。正因这支精锐力量,大单于才能保有对本部的统治。
但人心易变,匈奴只愿服从于强者。
假如某一天军臣单于不再强大,无法率领勇士纵-横草原,那么,这支军队不再会是守护,反而会成为单于本人的催命府。
军臣单于深知这一点。
不想失去手中权利,哪怕大病刚愈,他也要调集大军,亲自南下寇边。
同汉朝和亲是获取粮食和钱绢的捷径,但对匈奴而言,最被推崇的方式永远是劫掠。
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雄鹰,永远是靠尖牙利爪捕获猎物,撕成碎片,吞噬入腹。雄霸草原的匈奴也不能例外。
弓马娴熟,刀箭锋利,就必须跨上马背,去厮杀,去抢夺,用战斗证明自己,用强悍的武力夺取一切。
“踏平汉地!”
军臣单于马鞭南指,号角再次吹响。
十四万大军奔腾南下,所过之处,高草灌木均被压倒,土丘亦被碾为平地。
大军出现在地平线处,因正午的强光,画面有短暂扭曲。
边军发出警讯,烽燧台一座座点燃,漆黑的狼烟笔直升起。
匈奴大军没有停顿,继续加速向前。
推进草原的汉军要塞互为犄角,在胡骑逼近后,箭矢接连不断,不断有胡骑在冲锋时落马。只是对十数万的大军来说,这点死伤根本不值得一提。
要塞后,赤膊的军伍挥动木锤,敲下机关。床-弩、投石器接连发出钝响,碗口粗的弩-矢呼啸飞出,凿穿丁零的大车,贯-穿奔驰中的战马,将马背上的骑兵一同钉在地上。
断木、碎石从天而降,砸在密集的冲锋队形中,胡骑和战马一并被砸成肉泥。
这样的攻势,并不能阻挡匈奴的铁蹄。
左贤王於单没有留在军后,而是一马86" 汉侯0 ">首页 88 页, 当先,率三万本部骑兵和扈从冲锋。借丁零大车挡住一波箭雨,匈奴在马背开弓,压制要塞守军,其后加速冲锋。
距离最近的两座要塞先后被踏平,防守的汉军尽数战死,尸身被踏成肉泥。
匈奴发出兴奋地吼叫,顶着飞来的箭矢,继续向前飞驰。
要塞一座接一座被攻破,守军射-空箭壶,投掷出所有毒-烟-筒,将床-弩-和投石器尽数破坏,随即跃身上马,向胡骑发起反冲锋。
数百对数万,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守卫要塞的汉军无一人退后,更无一人临阵脱逃,即便是死,也是胸口负创,战死在疆场。
要塞守军战死,烽燧台的汉军紧随同袍脚步,哪怕只有十几人,照样履险如夷,奋不顾身冲向强敌。
匈奴人发出不屑的大笑,以为不到两什人,完全可以轻松拿下。万没料到,一个冲锋,竟被对方带走数条人命。
同袍接连倒下,仅剩一臂的候官咧开嘴,现出被血染红的牙齿。
没有战鼓,也没有号角,他甚至不能抓牢缰绳,只能双腿控马,单手握紧长刀,冲入匈奴大军,继而被彻底淹没。
临近傍晚,深入草原的要塞和烽燧台全部被匈奴拿下,防守的汉军和役夫无一生还。
烽燧台上,黑色的烟柱仍未消散,守卫此处的边军却已尽数殒命。仅残留几支折断的箭矢,几个空荡荡的箭壶,证明这里曾有汉家儿郎抵御强敌,血洒疆场。
夜幕-降临,匈奴付出数千人的代价,打开前往武州塞的道路。
军臣单于下令停止进攻,就地扎营。
营地中点燃大堆篝火,向郡内的汉军炫耀武力。
白日的战报送抵郡城,郅都下令,向武州塞调集援军。明日一战,唯有搏死,才能让匈奴彻底相信,聂壹的投诚不是圈套,打通要塞就能夺取大量的战马、牲畜和粮食,让大军满载而归。
当夜,匈奴骑兵游弋在要塞附近,察觉要塞内的动静,迅速将消息送回营内。
猜测有援军抵达,从军臣单于到各部首领,不见半点担忧,反而面露喜色。
伊稚斜沉默不语。
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眼前分明就是一个精心安排的陷阱!之前投诚的聂壹,十成是汉人派出的间,而且是死间!
无奈的是,汉人过于狡猾,一切布置得趋近完美,让他找不到明显破绽。
之前提出疑虑已经让大单于不喜,再阻止大军前进,对马邑眼热的各部首领必然会站到他的对立面,甚至大加嘲讽。
这种明知道是死亡,却无法阻止的感觉糟糕透顶,让伊稚斜相当暴躁。
定下作战计划,伊稚斜没有多言,和众人一起退出大帐。望向夜色中的要塞,眼底闪过一抹狠意。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索性不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