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家父子用行动表明,汉朝所谓的“消灭不服”,绝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经过马邑一战,匈奴虽有衰落的苗头,奈何底蕴深厚,要彻底令其覆灭,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最极端的例子,罗马覆灭安息的战争,就足足打了上百年。
在匈奴没有彻底歇菜之前,包括大月氏、乌孙等较强的势力在内,依旧对茏城俯首称臣,不敢表现出半点不服。如若不然,势必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死在王庭威慑诸部的屠刀之下。
随着汉朝和匈奴达成短暂和平,边郡贸易不断扩大,单是云中郡,每日升起的市旗就多达五面。
胡市经过扩建,搭起成排简易木屋,还有重新规划的帐篷。郡城派遣的市吏管理出入登记和税收,小吏和军伍负责巡逻,和挑选出的部落勇士一同维持秩序。
归降的羌人、鲜卑和乌桓人既在市中交易,也充当探子角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搜寻可能拉拢的目标,盯紧行动可疑的对象,第一时间上报郡城。
几部羌人首领最为积极。
习惯边郡生活,他们再也不想回到草原。
之前随云中骑往长安的勇士送回消息,此前随大军南征,全都立下战功,已由辅兵选为正卒,更有三人升为什长。
这样的好消息,令部落上下为之沸腾。
首领以身作则,对郡内交代的任务不敢有丝毫马虎。只盼望能再立新功,让更多勇士选入汉骑,将来随军出征,获取更多战功和荣耀。
几名身着左衽皮袍,戴着皮帽的月氏人停在摊位前,貌似对陶罐盛装的柘糖很感兴趣。
“这是柘糖。”
摊位后的羌部老者放下吃到一半的蒸饼,用木勺舀起一小撮,递给对面的月氏人。
“尝尝,不亚于饴糖。”
月氏人半信半疑,接过木勺倒进嘴里,也不嫌齁嗓子,嘎吱嘎吱嚼得起劲。
“如何市?”咽下口中99" 汉侯0 ">首页 100 页101 页, 甜味,月氏人再看糖罐,不由得双眼火热。
“这个价。”羌人比出五根手指,“一罐糖,五头牛。或是十五只羊。”
“黄金宝石换不换?”
“换。”羌人颔首道,“不过要依市中定价。”
“可。”
对羌人的开价,月氏人眼都不眨,半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糖本就价高,运回月氏各部,价格更能翻上几番。这种柘糖很稀奇,滋味又甜,那些无糖不欢的贵族肯定愿意花大价钱。
定下交易数量,彼此交换契券,月氏人就催着羌人到市吏处登记。
随着月氏和安息商人大量涌入,胡市中的糖和绢帛总是供不应求。不早点定下来,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因开市时间延长,有头脑的商人陆续在胡市开设食铺,刚一开张,生意就异常火爆。每日制出的蒸饼和包子,出笼就会被买走,稍慢一下,连个包子影都看不到。
不过做生意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
有小吏在巡视过程中,发现有不法商人无视禁令,以旱獭肉制成饼和肉干出售,当即命人捉拿。
商人想方设法狡辩,多方抵赖,仍改变不了明知故犯,赚昧心钱的事实。
为严明法纪,将这股歪风掐灭在萌芽之中,周决曹亲审此案,将牵涉在内的人员尽数捉拿,以罪行轻重施以鞭笞,其后挂到木杆上,连续三日,整个胡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畏威而不服德,逐利而忘义。罔顾禁令,弃人之根本。三日之后,逐其出市,押去修筑要塞。”
边塞之地,威慑比仁德更为有效。
周决曹量刑的确过重,但恶徒需用重法,方能明正典刑,让众人清楚明白,在边郡市货就必须守这里的规矩。若要以身试法,最好提前想清楚,后果是否能够承受得起。
胡市风波渐息,往来的商队始终络绎不绝。
商税又上新台阶,郡内人手不足,又开始从各县调拨少吏。
报粮赋时,各县长吏在郡城碰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眼底挂着黑圈,走路发飘。当面而立,不由得苦笑,无需解释,全都是熬油费火,加班所致。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一支南来的马队驰入云中。
队伍抵达郡城,经守城军伍放行,片刻没有停留,直奔太守府。
魏尚得人禀报,不由得面露诧异:“你说什么?”
不等老仆再言,来人已行至门外。下一刻,身上犹带着凉意的魏悦走进室内,正身下拜,向魏尚稽首。
与此同时,身负皇命的李当户和曹时轻车简从,分别奔赴上郡和雁门郡。赵嘉、韩嫣和公孙贺则率领两万骑兵和步卒,由长安出发奔赴边郡。
未央宫,宣室内,刘彻背负双手,站在悬挂的地图前,凝视图上茏城所在,目光湛亮,漆黑的眼底似有火焰燃烧。
☆、第230章 第两百三十章
一场大雪过后, 边塞之地尽被银白覆盖。
入夜后北风呼啸, 吹在人脸上, 似刮骨的刀子。
云中城头,一伍步卒手持火把,与守过一个时辰的同袍换岗。
自从朝廷下旨, 以羊毛和禽绒制衣, 边军的絮衣、大袴和足衣陆续做出更换,连同头盔在内,均舍弃原来采用的兽皮和葛麻, 全部换用新材料,穿起来轻便保暖不说,加上分五指的手套, 能有效避免军伍出现冻伤,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城头换防后,几名役夫背着藤筐走上城墙。筐中装满劈好的木柴和打捆的干草,还有小半罐松油。
“口令!”
军伍举起火把, 火光照亮役夫的脸。长刀半出鞘,一旦役夫回答不上, 势必会被刀架上脖子。轻者关押起来,待到明日确认身份再做处置。敢硬闯者当场斩杀, 凡有关系者一并获罪。
“武威!”
役夫穿着羊毛制的衣裤,外罩皮袄, 头上戴着能护住双耳的帽子, 脚下踩着兽皮靴, 腰间扎四指宽的布带。除了背上的藤筐,还佩有一把木制弯弓,没有箭壶,箭矢用布袋包裹,以粗绳绑在腰间。
“王伍长,是我。”役夫回出口令,抬手推了推皮帽,现出一张刚毅黝黑的面庞。
“原来是你。”王伍长收回长刀,奇怪道,“怎么是你带人来?按照规矩,该是从原阳发来的役夫。”
“人手不够,他们去北城门了。”役夫跺跺双脚,对身后的人示意,“动作利落些,火把都点上。”
役夫们先搬开木柴,随后从藤筐里取出特制的火把,上面缠着油浸过的粗布,点燃后不易熄灭,还会散发阵阵松香味。
“东西放下,你们先下去。”王伍长道。
早在今日午后,队率就下达命令,夜间巡逻务必谨慎。遇有南来的大军,速速禀报城内,以火把为号,放其入城。
役夫生在边塞,自知军令之严。
尤其今夜,城内气氛很不寻常。纵然心中好奇,也知王伍长不会透露半句,加上不想惹麻烦,没有开口询问,点齐带来的人手,背起空掉的藤筐,匆匆步下城头。
“伯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名颌下冒出青龇,身材稍显干瘦的年轻人问道。
“闭嘴!”役夫低声喝道,紧了紧身上的腰带,目光扫视众人,“非是你我该打听的事,最好闭紧嘴巴。想得太多只会惹来麻烦。尤其是你,鹿季,平日里专你话多。此处不比乡间,管好你的嘴巴,若是被拿住军法处置,休怪无人为你求情!”
青年缩了缩脖子,心底仍有几分不服气。对上役夫严厉的表情,到底没敢硬顶。不高不低嘟囔几声,就背着藤筐往前走,再也没敢打听。
和鹿季同样怀抱有好奇心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碍于规矩严,又有带队的役夫厉声喝止,才将疑问埋入心里,没有寻守城的同乡打探。
纵然没有确切消息,仰赖常年生活在边郡,众人对大战前的气氛都是格外敏感。尤其是曾随大军上过战场,运送辎重的几名长者,嘴上没说,心中早已有所猜测。
“回去后别东想西想,全都早点睡,明日还要早起干活。”一名年长的役夫背着藤筐,大步向前走。
众人被风一吹,纷纷打了个激灵,陆续加快脚步。
长者说得对,甭管城内出了何事,有边军在前,尚轮不到他们担忧。即使真有战端,边郡儿郎何曾惧过半分。
与其七想八想,不如早点回去,烤火暖暖身子,扒出藏在火灰中的大芋,睡前再填一填肚子。
役夫们在夜色中行进,手中火把被风撕扯,随时可能熄灭。好在天空悬挂银月,且有雪地反光,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完全找不准方向。
城头上,王伍长在火盆边站过片刻,继续带领士卒巡逻。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城外突然出现一支汉军。
大军排成长龙,行进间不闻任何嘈杂。战马踏过雪地,除开口鼻喷出的热气,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嘶鸣。
“伍长,有人!”
军伍发现情况,立刻放下火把,在墙后拉开弓弦。
之前换防的兵卒陆续被叫醒,飞速跑上墙头。同时有两名军伍飞奔下城墙,分别往太守府和设在城内的军营送信。
距离城下尚有五十步,大军突然停住。
一队骑兵策马前行,为首三人从马背取下火把,点燃之后,左右摇动三下。待到太守府来人,确认讯号无误,城门从内开启,大军排成四列,鱼贯走入城内。
之前赵嘉通过金雕送信,言近两日可到,城内早做好布置,确保大军抵达之前,不泄露半点消息。
今夜大军抵达,魏悦得人禀报,策马离开太守府,亲自登上城头。
因来得匆忙,魏悦身上未着甲,仅着浅色深衣,外罩狐皮制的斗篷。长发没有束髻,用一条绢布带系住,如黑瀑垂在肩后。
冷风袭过,斗篷似鹰翼翻飞。
风停之后,魏悦俯瞰城下,两缕乌发垂落鬓边,黑眸浓烈似墨。因着冷意,薄唇不染半分色泽。
行动计划缜密,大军全部入城,赵嘉、公孙贺和韩嫣联袂前往太守府,城内的胡人始终无知无觉,没有发现半分异样。
城门关闭之后,魏悦策马回府,恰好在府门前遇上赵嘉。
自长安一别,两人许久未见,始终以金雕和信鹰传递消息。
此番大军抵达,预示对匈奴的大战即将开启。
按照计划,两人将各率万名汉军,从云中郡出发,兵锋直指陇西,锁定驻守在那里的匈奴白羊王和楼烦王。
此战目标是夺回水草丰美的河套,将匈奴人进一步向北驱逐,为继续扫北奠定基础。
“阿翁可在书房?”魏悦召来一名老仆,获悉魏尚业已起身,亲自为赵嘉三人引路,往书房去见魏尚。
“三公子,郡内是否准备妥当?”赵嘉低声问道。
“阿多放心,三万郡兵,六万辅兵随时征调。粮秣也无需担忧,天子下旨,秋赋尽留于谷仓,有王主簿调拨,足能供应军中所需。”
魏悦口中的粮秣,主要供应正卒,基本不包括羌、鲜卑和乌桓辅兵。
这种安排看似很不合理,跟着汉军打仗,竟然不给军粮,就常理而言,必然要拍案掀桌。偏偏归降胡部没有任何异议,一个个削尖脑袋,争相加入队伍。
战马自备,武器自备,粮食同样自备。
总之,只要让他们跟着汉军出征,一切都不是问题。
借胡市大赚特赚的各部首领更表示,如果汉军需要,他们甚至能为大军提供粮草。谷子没有,牛羊骆驼管够。
现如今,他们各个财大气粗,看草原上的亲戚,都像是在打量肥羊,下手狠宰毫不留情。遇上大月氏、乌孙和安息来的商人,更是宰你没商量。
被宰的没有半点自觉,反而主动伸出脖子,接受高到离谱的价格,眼睛都不眨一下。
归根结底,归降各部认为的高价,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就算被狮子大开口,只要货物平安运回去,百分百能找到买主,而且价格能翻上数倍。
正如听到丝绸在罗马的价格,汉武帝和满朝大佬发誓要灭掉匈奴,拿下西域,收拾赚差价赚到飞起的安息一样,这些归降部落尚不知晓柘糖在中亚的价值,如果知道,必然会后悔自己下手不够狠。
割肉算什么,拆胳膊卸腿才叫真英雄!
大军伐北需抽调数万辅兵,自然要先和各部首领通一通气。
有仗要打,而且是由魏悦和赵嘉亲自领兵,各部首领压根没想过会败,连祭师都懒得费神,做做样子,表示此战必胜,又窝回帐篷片羊肉配酒。
归降诸胡之中,羌人和鲜卑人的战斗力最强,即使打不过本部,收拾其他别部全无问题。乌桓人的战斗力稍差一些,但也看对手是谁。遇上北边不开化的蛮子,基本是砍瓜切菜,冲过去收割人头。
赵嘉离开边郡日久,对郡中的变化,多是通过卫青蛾和熊伯的书信了解。听魏悦解释辅兵的情况,多少有些吃惊。略加思索,又很快释然。
这其中既有利益驱使,亦有武力威慑。
只要汉军够强,这些胡人就会一直顺服,甘为汉天子腿上挂件,为汉朝冲锋陷阵。
书房中,魏尚铺开地图,见到四人,示意无需多礼,招手让他们过去,就地图上圈画的地点,制定进军的最佳路线。
“兵贵神速。”
和匈奴交锋,这四个字尤其重要。
汉骑冲入草原,最大的难题不是消灭敌人,而是找到敌人。
草原广阔,万一匈奴人临阵退缩,不和汉军正面刚,提前拆帐篷跑路,一切的战略计划都会泡汤。
“大军行动势必会传出消息,以嘉之见,无妨先派一支前锋,扫清沿途阻碍,咬住白羊王和楼烦王大部,防止其率部北逃。”
“善!”魏尚颔首,“前锋人选,阿多可有举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