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陷入沉思,眉心微微蹙起。
景帝没有再开口,端起漆盏,一口接着一口饮尽盏中温水。漆盏放回几上,轻微的磕碰声传入耳中,才将刘彻从沉思中唤醒。
“你近日常去椒房殿?”景帝用布巾拭口,神情放缓。
“是。”刘彻实话实说,将王皇后同王氏疏离,自己前往椒房殿请安,却见其独坐垂泪的一幕告知景帝。
“觉得皇后可怜?”
刘彻低下头,他心思敏锐,初见皇后垂泪,的确在后悔自己之前的冷漠。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询问韩嫣宫外之事,得知王信素日所行,猜测一点点得到证实,让他不自觉的心头发冷,却又不愿意去相信,亲生母亲竟会这样算计自己。
“有些事不需想得太明,她终归是你母。”景帝拍拍刘彻的肩膀。
“诺。”
“今日长姊来见我,提及你的婚事。”景帝话锋一转,看向刘彻,“可想娶陈娇?”
“儿不知。”刘彻抬起头,眼神没有任何闪躲。
“她是彻侯之女,亦是长公主之女。”景帝叹息一声,想起刘嫖同他说的话,
陈娇体内有汉室的血,也有窦氏和陈氏的血。
如果利用得好,对太子就是极大的助力,将来亦能成为斩断窦氏权势的利刃。
比起家门不显、注定成为富贵闲人的王氏,陈氏世袭彻侯,迎娶长公主,权势可见一斑。同样的,将来要动手处置,能抓获的把柄也会更多。
“儿听父皇的。”刘彻道。
“无需着急定下,且容我想一想。”景帝道。
他知道刘嫖有其目的,也能猜出这背后有王娡的手段,可就像窦太后将王氏、田氏摆到他面前一样,景帝不得不考虑自己一去,刘彻是否能控制住窦氏,压服朝中老臣。
如果他的身体再好些,他未必会考虑此事。
然而,随着刚好的病情又开始转坏,景帝不得不重新审视周遭的一切。如太子妃的人选,以及留给太子的辅佐之臣。
刘嫖的心思再多,但有一点说得没错,与其给他姓外戚起势的机会,莫如从窦氏内部划分权柄。
因为馆陶长公主,陈氏和窦氏成为天然盟友。
如果陈娇成为太子妃,她的父亲、兄长以及陈氏族人是否会满足现在的地位和权势?窦氏是否会允许手中的权利被划走?
早年被薄氏压制,近乎动弹不得,景帝深知此举必是双刃剑。
可比起陈娇,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能看到的一切,太后一样可以看到。故而,景帝能够预见,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在别处,必然是长乐宫。
不过,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王娡都不会得偿所愿。他不会放过算计自己儿子的女人,太后同样不会容忍把长公主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皇后。
“阿彻,你要牢牢记住,无论你的太子妃是谁,在我走后,都不要让你母有太后今日的权力。”
“父皇……”
“如你无法狠心,在我大限之日,会下一道旨意。”景帝沉声道。
王娡并不知晓,她自以为聪明的举动,已经让景帝对她起了杀心。从薄皇后到栗姬,再到今日的王皇后,在处理宫中和外戚之事上,景帝从不会心软。
刘彻缓缓低下头,数息之后,才艰难的吐出一句话:“遵父皇旨意。”
离开宣室后,刘彻的心口像压着石块。
韩嫣候在离殿门不远处,见刘彻心不在焉、差点被石梯绊倒,险些笑出声音。待离近些,清楚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笑容立刻变成担心。
“阿彻,你这是怎么了?”无视一旁的宦者,韩嫣快行几步,将刘彻拉到一边,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什么。”刘彻摇头,拦下韩嫣的手。
韩嫣比刘彻稍矮,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侧着头,斜眼看着刘彻:“阿彻的样子可不像是没事。”
被对方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刘彻总算是?3" 汉侯0 ">首页 15 页, 指床簧倬瘛?br /> 韩嫣故意蹦跳两下,衣摆和袖摆飒飒作响,模仿俳优和侏儒的样子转圈,俊秀的面容带笑,益发让观者心情愉悦。
阳信公主恰好经过,看到这副情景,当场面露不愉。刚要上前喝止,突然想起王皇后的严令,又硬生生的收回脚,用力咬住下唇,哼了一声,调头原路返回,眼不见为净。
“是长姊?”看到阳信的背影,刘彻扬起下巴,脸上还带着笑。
韩嫣停下动作,顺着刘彻的视线看过去,轻松的抻个懒腰,笑道:“阿彻,皇后殿下同阳信公主皆不喜我,如有一日要杀我,你可会救我?”
“胡言!”
“就当是胡言吧。”韩嫣笑了笑,转开话锋,“该去读书了,不可让王少傅久等。”
刘彻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石阶,笑声留在身后,似已融入风中,久久不曾消散。
《诗经》有载,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地处边陲的云中郡,进入五月之后,天气陡然变得闷热起来。
热风吹过草原,拂过田间的粟麦,带不来半点凉意。
天地间仿佛成了一个大蒸笼,圈中的马驹和羊羔都显得无精打采,只有爬出土壤的蝉发出清鸣,日夜不停叫得欢畅。
赵嘉跃下马背,扯松衣领,接过孙媪递来的布巾,擦过脸颊和脖颈间的汗水,又灌下足足半碗温水,方才吐出一口气,感觉又活了过来。
卫青将马驹送回圈中,放下背上的藤筐,揭开盖在上面的绿叶,捧出一大把红色的野果,在水中洗净,送到赵嘉面前。
“郎君,这是阿鲁找到的,很好吃。”
“谢谢阿青。”
赵嘉蹲下--身,视线和卫青平齐,笑眯眯的拍拍卫青的头,拿起一颗野果丢尽嘴里。这种野果在草原随处可见,因为带着甜味,很得孩子们喜欢,每次外出都会带回来不少。
随着草木旺盛,野果陆续成熟,吸引来的食客也越来越多。
定居的旱獭、成群的黄羊、神出鬼没的野马、色彩斑斓的野鸟,赵嘉在畜场周围跑马时,竟然还见到一群野鸭。
“郎君看到了野鸭,可是在溪边?”
得到肯定答案,季豹立刻抓起弓箭,策马朝溪边驰了过去。
无怪他这般兴奋,野鸭不是每年都来,能吃到的机会着实不多。加上孙媪烤制的手艺又好,既然遇上,自然不能放过。
赵嘉也起了兴致,顾不得天热,飞身跃上马背。见卫青站在一边,轻笑一声,干脆把四头身也抱了上来。
“抓紧!”
一路飞驰到溪边,赵嘉拉住缰绳,举目望去,季豹正搭弓射箭,一连射中五只野鸭。
看向扑扇着翅膀飞走的野鸭群,季豹仍是意犹未尽,满脸遗憾道:“早知有鸭群,该叫季熊一起。”
在季豹捡拾猎物时,赵嘉将卫青抱下马背,牵马走向溪边。越过接近膝盖的高草,卫青突然拉住他的衣袖,道:“郎君,那里!”
赵嘉拨开草丛,竟然是两窝野鸭蛋。
“不知道能不能孵出来。”
孙媪在畜场中养了十多只芦花鸡,其中有三只正在抱窝。赵嘉让卫青牵住缰绳,自己取出一只布袋,小心捡拾起鸭蛋,决定带回去交给孙媪。
如果能孵出来,今后的伙食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烤鸭、板鸭、鸭汤……”
赵嘉一边将鸭蛋装进布袋里,一边念着鸭肉的做法,尤其是皮酥肉嫩的烤鸭,搭配上葱丝,裹上薄饼,蘸酱后送进嘴里,那味道……赵嘉不自觉的舔舔嘴唇,咽了口口水。
不能怪他没出息,任谁在西汉生活十四年,每日除了蒸煮就是烤,而且翻来覆去只有几样菜,没有吃到怀疑人生,已经称得上是性情刚毅的汉子。
主食除了粟就是菽,面食属于偶尔调剂,稻米则是想都别想,云中郡压根不种!
肉食倒是不缺,牛耕之法没有普及之前,只要有条件,牛羊随便吃。家养的禽畜不够,还可以外出打野物。只要武力够强,老虎煮锅里也没人管你,估计还会夸一句“壮士,甚勇力”。
提到素菜……真心是道不尽的心酸,流不尽的眼泪。
白菜、葵和韭菜最为常见,萝卜现在叫芦菔,边民也有种植。苦菜、荠菜和少部分野生蘑菇也能摆上餐桌。除此之外,茄子没有,黄瓜没有,菠菜、胡萝卜、西红柿统统没有,更不用提远在美洲大陆的辣椒。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以目前的条件,别说是赵嘉,换谁来都没辙。
装野鸭蛋的布袋交给卫青抱着,季豹正好带着猎物返回。除了五只野鸭,还有一只翅膀受伤的金雕。
“这是哪来的?”赵嘉好奇道。
“在前边捡的,应该是刚离巢不久。翅膀估计是被鹰伤的,不重,能养好。”季豹将野鸭挂上马背,单手握住金雕的腿,另一只手捏住金雕的脖子,口中道,“郎君可喜欢?村寨里有老人会驯鹰,可以驯服了给郎君解闷。”
金雕的左--翼低垂,右--翼还在拼命扇动,嘴里不断发出叫声,威胁性十足。
赵嘉摇摇头,道:“带回去把伤养好,然后就放了吧。”
季豹觉得可惜,不过赵嘉既然开口,他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两人跃身上马,沿溪流前行时,天空突然聚集乌云,雷声轰鸣,闪电撕开云层,炸开耀眼的强光。
五月中,雷雨并不稀奇。
赵嘉让卫青抓紧,准备尽速赶回畜场。然而,雷声过后,落下的并不是雨水,而是指甲大的冰雹。
看着砸落的冰块,想到尚未成熟的田亩,赵嘉的心开始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赵嘉回到畜场,天空已经放晴。碧绿的草丛中, 滚落拇指肚大小的冰晶,阳光照耀下, 外层已经开始融化。
赵嘉跳下马背, 将一路护在怀中的卫青抱到地上。
四头身站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布袋,查看野鸭蛋是否完好。确定没有一颗损坏, 才扬起明亮的笑容, 对赵嘉道:“郎君, 一枚都没破!”
“好。”赵嘉摸摸卫青的头, 让他将鸭蛋送去给孙媪。
“问问孙媪是否能孵, 如果不能,今日就煮了吧。”
突来的冰雹搅乱了赵嘉的心绪,愉悦的心情消失无踪, 很快被满心担忧所取代。去岁边郡遭逢雪灾, 田亩尽数绝收。今年春耕之后, 边民好不容易有了盼头, 哪料会降下冰雹!
推开枣红马凑过来的头, 赵嘉用力搓了搓脸。幸亏还有畜场,若是全靠田地出产, 今年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熊伯可回来了?”牵着枣红马走到围栏边, 赵嘉唤住一名青壮。看对方狼狈的样子, 明显是顶着冰雹赶回。
“回郎君, 熊伯还在田里。”青壮放下破损的犁具,抹去脸上的水渍。
“佣耕也在?”赵嘉问道。
“都在。”青壮点头道,“雨雹砸在田里,不少谷子被砸倒。熊伯和长伯带人下田,看看还有多少能救。”
赵嘉没有再问,跃身上马,准备亲自去田中看一看。
见他上马要走,季豹忙饮尽碗中温水,用袖子抹了抹下颌,回身取下猎来的野鸭,顺便将金雕绑住腿,一并交给送水的妇人。
“野鸭收拾好,交给孙媪烹制。金雕好生养着,郎君说养好了再放走。”
“不拔毛吃掉?”妇人倒提起金雕,和抓只芦花鸡没两样。
金雕听不懂人言,却能感受到“危险”,立即挣扎着大叫。
卢信和公孙敖正在检查围栏,听到嘹亮的鸣叫,一齐望过来,就见季豹打马而去,一名妇人提走野鸭,另一人抓住金雕的腿,正单手托起它受伤的翅膀。
“是雕?”卢信一边将木板架到木桩之间,一边诧异道。
“看样子是受伤了。”公孙敖抓起麻绳,将木板固定住。
阿鲁和阿蛮将煮熟的豆渣倒进食槽,抓住几头公羊的角,断奶不久的小羊才敢上前,争抢着食槽内的草料。
几个三头身蹲在地上,好奇的捡起冰晶,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去。冰晶炫发五彩,几人看得入迷,不时发出一阵惊呼。
“别玩了,来干活!”
阿鲁又抱来一捆青草,招呼凑在一起的三头身:“快来帮忙,不干活就没饭吃!”
三头身们纷纷丢开冰晶,拍拍手,一路跑到少年身边,帮忙一起搬运草料。
卫青找到孙媪,递过装着野鸭蛋的布袋,转述赵嘉的吩咐。
“孵野鸭?”孙媪将洗好的粟米倒入甑中,在釜中添了水,让一个妇人看着火,自己带着卫青走到一旁,查看布袋中的野鸭蛋。
几只芦花鸡在木屋旁溜达,捡拾洒落的粟米,刨出土里的草籽和虫子。
孙媪举起一枚野鸭蛋仔细看了看,就朝母鸡孵蛋的草窝走去。
卫青亦步亦趋的跟在孙媪身后。带着野果归来的三头身看到,也好奇的跟了过来,想看看孙媪要做什么。
草窝上趴着三只芦花鸡,都是羽毛蓬松,看着没什么精神。待到孙媪走近,立刻状态不同,咯咯的叫出声音。
附近的芦花鸡快速飞过来,扑扇着翅膀啄向孙媪和卫青。
孙媪根本不当一回事,轻松将芦花鸡挡开。几步走到右侧的草窝前,一把将目标抓起来,数了数草窝里的蛋,很快将四枚野鸭蛋混了进去。
野鸭蛋的蛋壳泛着青绿,个头也比鸡蛋大,放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芦花鸡似乎并不在意,被孙媪抓起来时拼命挣扎,等到被放回窝里,立刻展开翅膀,还将外边的蛋向里拨了拨,然后警惕的看着孙媪和卫青,严防他们靠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