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赵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两卫不同宗,终究同祖。一旦阳寿卫氏将族女献上,道出卫青蛾之名,事情就难有转圜。毕竟家族献女和从户籍摘选截然不同。
若是名单定下,难道要卫青蛾当面说不愿入选,不愿去长安?
“阿姊,我会想办法。”赵嘉沉声道。
卫青蛾笑容温和,轻声道:“如果无法也无需勉强,家世之外尚需择貌。以我之貌,录名也未必入选。”
看着一同长大的少女,赵嘉攥紧手指,开口道:“阿姊,我娶你!”
“什么?”
“他们后日才入云中城,我们马上定亲,明日就成亲!”赵嘉坚定道。
卫青蛾惊讶半晌,忽然轻笑一声,单手掩在嘴边,笑得花枝乱颤,不可抑制。最终眼角沁出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又被素手轻轻抹去。
“阿多怎能娶我,莫要说笑。”
“阿姊,我没有说笑!”
“我知阿多真心为我着想,也知你定会敬我,然我视你如亲弟,不能嫁你。”卫青蛾收起笑容,轻轻叹息一声,“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过是一场择选,无需急到如此。再者说,天子正当壮年,若是真入未央宫,也是我的造化。况我父有战功爵位,无封号也为上家人子,日子不会太难。”
“阿姊,匈奴遣使来修好,有意恢复和亲。这次择选来得突然,事先没有半点风声,我担心……”
“担心选上就会傅亲出塞?”
“是。”
“无妨。”卫青蛾挺直脊背,表情平静,“真出塞也无妨,我会让自己过得好,阿弟无需担忧。”
“阿姊!”
“阿多说过,你不信命。”卫青蛾突然道。
赵嘉愣了一下。
当初赵功曹战死,他离开太守府想要撑起家门,期间没少得卫青蛾之父照顾。在卫父也战死之后,他和卫青蛾彼此依靠,如两只孤独的小兽互相取暖。两人并无血缘牵系,情谊之深却不亚于亲生姊弟。
“我记得说这话时,你还不到我的肩高。”卫青蛾看着赵嘉,视线朦胧,像是穿透时空,重见当年发生的种种。
“我也记得阿姊在流泪。”
“你记错了。”卫青蛾表情一沉,双眼微微眯起,仿佛赵嘉敢反对她就要动手。
知道少女在刻意让他放松,赵嘉想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我也不信命。”卫青蛾看着赵嘉,一字一句道,“阿多,我向你保证,我能让自己过好,一定会过好,所以,不要为我冒险。阳寿卫氏不同于我母,族中有近百人口,不能全都死于非命。”
“阿姊知道我想做什么?”
“知道。”卫青蛾颔首,“做事要果决,该心狠就不能手软。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为这些乌糟之人将你搭进去。”
长安来人就在云中城,如果事发,魏尚也不得不秉公执法。
“阿姊放心,我不会轻易涉险。”这一次,想要让气氛轻松的变成赵嘉。
“阿弟。”卫青蛾声音中带着警告。
“阿姊不信我?”
“我信。”
“这就是了。”赵嘉拊掌轻笑,嘴角上翘,眼底却透着冷光,“阿姊说会过得好,我信。不过,无论在长安还是草原,我都会尽一切护住阿姊。谁敢让阿姊难过,我就要他的命!”
“阿多……”
“我现在还不能傅籍,连郎官都无法做,但我向阿姊保证,我会尽一切所能向上爬,阿姊在长安,我会爬上高位,高到无人敢轻视阿姊;阿姊去草原,我会像阿翁一样获取战功,直至能马踏茏城,将阿姊抢回来!”
卫青蛾笑中含泪,倾身向前,像幼时一般抚过赵嘉的鬓角,轻声道:“我信阿弟,我信!”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卫岭回到里聚, 刚刚走过垣门,就被两名青壮扭住手臂, 腹部挨了两拳,随后一路拖拽到族人议事的大屋前。
屋门大敞, 几名族老高坐堂上,面色不善的族人分立两侧, 卫季和卫川被按跪在地下, 两人的妻子都被拦在屋外。
见到这一幕, 卫岭顿知不好,本能的想要挣扎,奈何手臂被扭住, 根本动弹不得。
“带进来!”一名族老厉声喝道。
卫岭被青壮拖进屋内, 直接丢到地上。他的妻儿同被族人押来, 助他翻出土垣的长子被一名青壮踢在膝窝,踉跄几步, 直接扑倒在地。
“卫岭,你去了何处?”族老面色阴沉,视线扫过地上几人, 逼问道。
卫岭下意识看一眼卫季,发现后者半面淤青,一只眼肿得睁不开,更觉心神慌乱。
“我、我……”
“是去沙陵县通风报信?”另一名族老道。
卫岭嘴巴开合, 脸色发白。
“吃里扒外的东西!”族老抓起身前的木碗, 用力掷向卫岭, “黑妇言尔等有异心,必趁夜往沙陵报信。我还以为是她多心,原来尔等真是如此!”
“长者,那赵氏子不好惹,此事真不可为……”卫季强睁开红肿的眼睛,咳嗽两声,挣扎着开口。
“住嘴!”
“长者!”
“昨日议事之后,我已遣人往云中城,献上族女之名。”最先开口的族老站起身,走到三人跟前,“事情已定,赵氏子再凶又如何?我族中又非没有青壮!明日即送女入城,当面再呈卫青蛾之名。如他敢拦,就告他为匪盗。有诸多族人为证,不死也将罚为城旦,谁都保不了他!”
卫季还想再说,族老却不愿再听,命青壮将几人拖下去,连同家人一起关起来。
“待到此事结束,便将他们出族。”
“诺!”
卫黑的妇人站在人群后,看到卫季几人被拖走,家中妻子嚎哭求情,却无一名族人站出来,笑得极是称心。待到“热闹”看完,转身回到家中,对即将送往城内的长女叮嘱几句,阴狠道:“此事若成,就可为你父报仇!”
“我知道,定会让阿母称心如意。”和妇人有五19" 汉侯0 ">首页 21 页, 分相似的少女端坐在屏风前,单手抚过袖摆,表情麻木,语气漫不经心。
妇人盯着少女,硬声道:“我是你母,你这般同我说话?”
“阿母还要让我如何?送我去死,阿母可有半点犹豫?”少女冷笑道。
“如何是去死?你是入长安……”
“行了,我不是阿妹,没那么蠢。阿母一心要为阿翁报仇,我和阿妹算得了什么?”少女脸上现出不耐烦,“这次去了,我死就当偿还父母之恩。若是侥幸不死,亲恩就此断绝,家中诸事再与我无干。”
妇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拿少女毫无办法,只能冷哼一声,起身离开室内。
卫氏村寨中,赵嘉同卫青蛾告辞,当即策马赶往云中城。
目送赵嘉远去,卫青蛾长久伫立不动。
“女郎,长安来人未曾见过女郎,秋愿代女郎前往。”卫秋走到卫青蛾身边,柔声道,“待秋离开,可让赵郎君为女郎改籍。”
“不可为。”卫青蛾摇摇头。
就像她对赵嘉说的那般,阳寿卫氏族人近百,还有姻亲故友,这些人不可能全都一夕消失。这就注定了赵嘉和卫秋的法子行不通。
况且,事情也不一定就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女郎……”
“无需如此。”卫青蛾摇摇头,笑道,“我同阿弟说过,我会让自己过得好,我不会食言。如我真去长安,会托阿弟照看你们。”
“不。”卫夏走到卫秋身边,坚定道,“仆这条命是女郎的,女郎去哪里,仆便去哪里。”
看着目光坚定的卫夏和卫秋,卫青蛾长叹一声,重新将视线调向远处,许久没有出声。
几名忠仆立在院中,赵嘉和卫青蛾谈话时,他们一直守在屋外。知晓阳寿卫氏所为,心中都腾起杀意。
“女郎,仆去杀了他们!”一名健仆道,“仆去后,女郎上报逃奴,纵有人告发也是无碍!”
“不。”卫青蛾摇头。
“女郎,仆……”
“我说不行。”卫青蛾面色肃然,“不提事情未定,就算定下,尔等怎知一定是祸?我受阿翁教导,尔等未免太过小看于我!”
去长安如何,去草原又如何?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纵是遍地荆棘,只要手持长刃,照样能砍出一条路来!
赵嘉一路飞驰,于午后抵达云中城。
这次择选来得突然,事先没有半点风声,边民都有些措手不及。
如卫青蛾一般,父兄有战功、亲人战死沙场的良家子不在少数。面对这次突来的择选,都是惴惴不安。多数人无法可想,只期望长安来人能参照旧例,生出恻隐之心,删去自家女郎之名。
来到太守府,赵嘉递出木牌,直言请见主簿。健仆在前引路,不多时,赵嘉便来到前院东侧的一间屋室。
室内不只主簿一人,还有来送公文的决曹掾。
赵嘉和主簿相识许久,对决曹掾却很陌生。是主簿为彼此介绍,方知晓这位周决曹是从济南郡迁来。在此之前,曾在中尉郅都手下为官。
换做平时,遇见这样的人物,赵嘉总会多加留心。今日心中有事,面上难免带出几分。周决曹极擅揣摩人心,当下没有多言,放下公文就起身告辞。
“郎君来为何事?”主簿问道。他在云中郡为官多年,和魏太守一样视赵嘉为子侄辈。见赵嘉来得突然,面有急色,不免心生疑惑。
“王主簿,嘉此行是为郡内择选一事。”赵嘉道。
“择选?”王主簿顿了顿,“你并无姊妹,莫非是有意中人?”
“不是。”赵嘉摇头,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将卫青蛾之事道出。
“是卫掾之女?”王主簿沉吟片刻,见赵嘉焦急,将实情道出,“择选之事由长安来人决定,使君将其间诸事交于我和五官掾。户籍已交来人之手,名已摘录大半……”
说到这里,王主簿顿了一下,命人将书佐请来。
“主使不点头,录册不可改动,然名单当能询问。”
书佐进门后,获悉赵嘉来意,脸色有些为难。
“是已录名?”赵嘉问道。
“之前已做别录,然昨日有卫氏献好女,以族女之名记册献上,其中即有沙陵卫氏女。”书佐叹息一声,“主使主意未定,我亦不好开口。”
赵嘉脸色微变。
卫岭言后日送女入城,为何昨日名单就到城内?
“可有转圜余地?”赵嘉问道。
书佐面有难色,想到战死的卫掾,最终咬咬牙,低声道:“这些时日,我常伴主使左右,观其甚喜金玉。”
论起察言观色,书佐不及决曹掾,却也高于常人。
喜金玉?
赵嘉心头一动,想起之前入城,在太守府前遇到的张次公,当即向书佐拱手,正色道谢。
书佐托住他的双臂,沉声道:“此事不可道于外人,郎君切记!”
赵嘉用力点头。
“钱书佐放心!”
待到书佐离开,赵嘉也向主簿告辞。既然对方明言魏太守不理此事,他也不能硬是求见。有的人情可以用,有的不能用,不是不想,而是根本做不到。
一路走向府门,赵嘉心中开始盘算,自家储存的秦钱和绢帛能换多少金玉。玉器换不来佳品,那就全都换成金。城内有不少南来的大商,还有常设的商铺,应能凑足所需。
“去告知阿姊,近日莫要出门。再去畜场调集人手,不许卫氏之人靠近阿姊!”
离开太守府,赵嘉同健仆分头行动。
目前只是录名,尚未当面择选,赵嘉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凑足金子,送到择选主使面前。
奈何他的速度再快,卫氏还是超前一步,以三十名青壮护卫,将七名族女送入城,献到择选的宦者面前。
七名少女中,两人去岁及笄,余下皆为豆蔻之龄,出身良家,相貌甚佳。卫氏族老有献好女之功,终得见主使之面。
“册上八人,为何仅有七人?”宦者道。
“回贵人,卫氏青蛾居沙陵,未能同至。”族老道。
宦者表情不明,视线扫过卫氏族老,沉声道:“我闻沙陵卫同阳寿卫已分宗,因何缘由?”
“这……”族老顿了一下。
跽坐在他身后的一名少女突然俯首,柔声道:“贵人,民女有话禀。”
“讲。”
“两卫分宗,实为族姊为人所惑。沙陵赵氏子贪族姊家产,薄其亲情。贵人如不信,遣人入沙陵县,即知族姊家田俱为赵氏打理。赵氏子于乡间素有跋扈之名,恶待同里之人,驱逐索要工钱的佣耕,更令家僮喝威乡里,不许众人上告,硬搏宽仁之名。甚者,”女郎欲言又止,似感到害怕,身体微微颤抖,“此次入城,沿途有形迹鬼祟之人,如非有族人相护,难言会有何事。”
少女知晓自己此行未必有活路,已然是豁出去。一番颠倒黑白的话,不为父仇,只想着能拉一个是一个,近乎有些疯狂。
余下少女也纷纷出言,证实她所说据为实情。
宦者没出声。
类似的事不是没有,如被郅都处理的豪强,族内多鱼肉乡里,百姓受其威慑,竟是无人敢告。然而,他不信魏尚会容许治下出这样的事,即使赵氏子跋扈,也未必有少女所指这般严重。
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此行是为择选,旁事无意插手。再者言,终究是一个掾史之女,先前心生怜悯,不录其名,如今卫氏主动献女,收下即可,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尔等退下。”
见多宫内尔虞我诈,想到书佐前番所言,轻易就能猜到卫氏族人的心思,宦者顿时觉得腻味。没理由处置他们,但也不想继续理会,命僮仆将女郎带下去安置,送人来的族老则被当场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