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兰稽满脸恼怒,裨小王心中暗喜。半点不念及被关的和他一样是匈奴人,只觉得是上天助他成事。
被抓的两人出自兰氏部落,都是兰稽心腹。没有这两个勇武的百长,兰稽就失去一层保护,双拳难敌四手,想要在归途中杀他,自会容易许多。
不提兰稽满脸阴沉,也不提裨小王满心算计,一众匈奴人知晓北归之后,再难品尝到长安的美酒佳肴,不顾兰稽的警告,争抢着译官送来的酒坛,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匈奴人宿醉未醒,就有官员前来宣旨,天子允兰稽所请,并递上与军臣单于的国书,请其一并带回。
恢复和亲的章程未定,国书上多是问候之语,基本没什么实质内容。
兰稽接过国书,当面十分恭敬,在汉官走之后,直接丢到一边,将还醉醺醺的随员一个个踹起来,令其立即准备行装,今天就启程。
“谁敢拖着不走,耽误大事,我必取其人头!”
在兰稽的威吓之下,随员不敢耽搁,快速行动起来。不过听令归听令,到底气不顺。匈奴人心情不好,不敢找兰稽麻烦,就只能朝同行的别部官员撒气。
一切准备妥当,兰稽发现队伍中多出五六辆大车,车上满载着绢帛和草原难见的金玉。想到自己也带了不少,不好斥责旁人,当下一挥鞭,率众离开下榻处,往城门处奔去。
裨小王暗窥兰稽背影,下意识攥紧刀柄。
队伍之后,带着鞭伤的别部官员满面阴沉,偶尔看向前方的匈奴人,眼底尽是狠戾。
云中郡
赵嘉一行抵达畜场,带回的牛羊骆驼都被赶入新圈。由于带回的牲畜远比预期中多,熊伯和青壮整夜未歇,抓紧立起一圈新的围栏。
“熊伯,让大家先用饭,用完饭就去休息。”赵嘉走到新建成的羊圈边,让众人停工休息。
昨夜是没办法,为提防野兽,保证牛羊安全,必须尽快把木栏立起来。现下工作完成大半,又有从村寨临时叫来的人手,不需要青壮继续赶工,自然该去补眠。
“郎君无需担心,仆等有力气。别说一夜不睡,早年间入草原,三四天不合眼都是常事。”熊伯抓起布巾,用凉水擦脸。
赵嘉看着都冷,熊伯却是大叫痛快,将布巾丢到盆里,很快又被另一个青壮抓起来。
“不休息也得先吃饭。”赵嘉态度坚决。
“合拢这一片,仆等就去。”
说话间,熊伯扶住一截大腿粗的木桩,插--入事先挖好的土坑。两名青壮手持石锤,轮番砸在木桩上,将木桩牢牢地楔进土里。另有青壮扛来木板,用麻绳和钉子固定在木桩上。随后用身体-撞-击,确定木桩始终牢固,木板不会轻易折断,众人才满意收工。
熊伯单手拢在嘴边,召集众人归来,声音传出极远。
青壮们陆续放下工具,挤在木桶边净面洗手,擦拭脖颈上的汗水。
孙媪带着妇人送来包子、蒸饼和粟饭,还有烤好的兔肉羊肉,以及大罐的腌菜。
领队和乌桓商人都已经回城,护卫也随之离开,魏武和斥候留了下来,除去皮甲,都是一身短褐,也不穿皮袄,先前帮忙一起干活,现下抓着包子蒸饼,和青壮蹲在一起大嚼。
从草原带回的妇女和孩童住进新屋。
孙媪和健妇们烧好热水送进屋内,由妇人带着孩童清洗,随后换上从仓库取出的衣服和皮袄。
身边突然多出二十多个孩童,少年和童子们都很好奇。吃饭时,全都聚到围栏边,不住地向木屋方向张望。
“他们是羊奴。”
赵信背靠木桩,见一个童子爬得有些困难,顺手捞起来放到地上。童子鼓起脸颊,他要上去不是下来,力气全都白费了!
“羊奴?”卫青坐在围栏上,手里拿着羊肉馅的包子,眉心紧皱。
赵破奴走过来,一跃跳过围栏,站到卫青身边,探头想咬卫青手里的包子,当场被公孙敖抓住衣领。
“不许欺负阿青!”
赵破奴撇撇嘴,扭头对着公孙敖呲牙。
“我们被视为野兽,在草原流浪,遇上牧民就会被射杀。他们被关在羊圈,一样过得生不如死。”赵信靠向木桩,仰头望着天空,左手扣上右肩,手指不断用力。
“阿信,你背上的伤就是那时留的?”公孙敖问道。
赵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冷风自北吹来,卷着断裂的枯草。
少年和孩童们靠在围栏边,眺望风来的方向,鬓发不断被吹起,手里的包子和蒸饼仿佛都没了滋味。
用过饭食,青壮们继续忙碌,少年和孩童喂过牛羊,聚到畜场一角练箭。那里有三排新立的靶子,还有几个稻草人,上面已经扎进不少木箭。
赵嘉看到孩童们拉弓,回忆虎伯和熊伯的教导,不时指点几句。同时一心二用,思量途中想到的武器,准备把需要的材料写出来,明日前往云中城。
畜场之外,数骑快马正飞驰而来。
远远望见畜场,李当户一拉缰绳,笑道:“阿悦,比比谁先到?”
魏悦微微一笑,点头的同时,脚跟一踢马腹,黑马如闪电疾驰而出。
李当户吃了满口尘土,片刻后反应过来,立即策马扬鞭追上去,口中大叫:“阿悦,你耍诈!”
赵嘉正指点卫青拉弓,听到马蹄声,好奇抬头望去,正好撞见尘土滚滚而来,两匹神驹撒蹄狂奔,不分胜负之下,竟然当场咬在一起。
看向随黑马颠簸的魏悦,以及差点被甩到地上的陌生青年,赵嘉头顶冒出一排问号。
谁来告诉他,这是什么状况?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两匹战马势均力敌, 无论体力还是速度, 都是不相上下。
畜场众人闻声赶来,看到眼前情形, 顾不得惊讶,第一反应就是取来套马索,准备事有不对,立刻强行将二者分开。
魏悦和李当户各自拉紧缰绳, 双腿夹紧马腹,抓住战马人立而起的时机, 双手陡然施力。咴律律的嘶鸣传入耳畔, 战马被迫调转方向, 错身分开,前蹄踏在地上, 口鼻喷出白气。
随行的骑士陆续赶到, 见到熟悉的一幕,脸上尽是无奈。
不是他们有意拖延, 而是魏悦二人的坐骑实在太快, 撒开蹄子向前跑, 普通战马根本追不上。加上两人的坐骑都是头马, 撕咬在一起时, 气势着实惊人,自己的坐骑根本不愿意靠近, 再拽缰绳都没用。
这些时日以来, 两匹战马几乎是见面就开打, 连踢带咬,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幸亏二者实力相当,又有魏悦和李当户在一旁,受伤的情况的确有,却都是些小伤,不会伤筋动骨,过一夜又会活蹦乱跳。
两匹战马被分开,赵嘉让少年和孩童们散去,单手一撑跃过围栏,快步走到魏悦跟前。
“见过三公子。”赵嘉拱手,视线转向一旁的李当户,问道,“未知这位公子是?”
他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只是还需要验证。
不等魏悦说话,李当户利落地翻身下马,笑道:“陇西李当户,家君上郡太守。”
“见过李公子。”赵嘉再次拱手。
“无需多礼。”李当户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着赵嘉,突然用力拍上赵嘉的肩膀,道,“我在上郡时就听主簿提及,驯牛之法、新犁和耧车都是好东西,君有大功!”
“李公子谬赞,驯牛之法古已有之,嘉是从前朝农书中寻得。新犁和耧车为匠人所制,嘉仅是略微提及,实不敢居功。”
定定地看了赵嘉一会,李当户神情古怪,突然冒出一句:“果然是和阿悦一起长大的。”
赵嘉愕然抬头。
这话怎么说?
魏悦把缰绳交给魏武,对赵嘉笑道:“阿多无需在意,当户是在夸你。”
夸奖?
赵嘉看着魏悦,脑子里转过几个弯,莫名冒出一个念头:魏三公子除了天然黑,是不是还有点那啥的特性?
李当户长在军中,性情爽朗,丝毫没有贵人架子,和军伍青壮都能打成一片。简单寒暄之后,由赵嘉带着参观畜场,看过此行带回的牛羊骆驼,又走到孩童和少年练习射箭的场所。
拔-出几支草人上的木箭,扫一眼靶子上留下的痕迹,李当户转过身,对抱着弓箭的卫青笑道:“这是弋弓,还不能拉强弓?”
依赵嘉的吩咐,少年和孩童多已离开,卫青和赵破奴暂时留下,清理地上和靶子上的木箭。他们熟悉赵嘉,也见过魏悦,对李当户却很陌生。听其开口询问,下意识看向赵嘉。
“阿青年纪还小,只能开弋弓。破奴已经能开牛角弓。”赵嘉一边对李当户解释,一边示意卫青和赵破奴上前,当场试射几箭。
李广箭术超群,有百步穿杨之能。李当户身为李广的长子,尽得其真传。如能得其指点一二,卫青和赵破奴都将获益匪浅。
此外,如果卫青能得李当户指点,彼此混个脸熟,或许能让历史试着转弯,避免发生李敢刺伤卫青,又被霍去病杀死的糟心事。
“手臂要稳。”
见过卫青和赵破奴开弓,无需赵嘉开口,李当户就走到两人身边,大手拍了拍他们的背,指点射箭要领。
“知晓要领不够,还需勤练。”李当户惜才,从马背取下强弓,后退三十步,亲自为赵破奴和卫青示范。
弓弦拉满,箭矢如流星射出。力道强至穿透靶心,半截箭身现出靶后。
卫青和赵破奴走到靶子前,将箭矢-抽-出,看着靶心留下的痕迹,想到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开这样的强弓,不由得心头一片火热。
“尔等皆有天分,只要勤恳,箭术必然超群。”李当户收起强弓,对两人笑道。
卫青和赵破奴对视一眼,敬声应诺。
等两人抱着木箭离开,赵嘉向李当户道谢。
“不过举手之劳,君太过客气。他们本就有天分,埋没实在可惜。”李当户摆手笑道,“君箭术如何?”
赵嘉笑了笑,拿起牛角弓,站到李当户之前的位置,连续射出三箭。做不到穿透靶子,同样箭箭正中靶心。
观察赵嘉射箭的习惯,李当户道:“受过阿悦指点?”
“确是。”赵嘉颔首。
魏悦手把手教他写字,同样手把手教他射箭。虽说之后跟着虎伯学习,最初形成的习惯总是改不了,熟悉之人一眼就能看出。
“阿悦的箭术确实不错,同我只差一点。”李当户举起右手,比出一个指节的距离。
魏悦挑眉看向李当户,摇摇头,笑而不语。
李当户双臂环胸,扬起下巴道:“不服气?当年你在演武场输给我,阿翁和魏使君都是见证。”
“那是十岁时的事。”魏悦道。
李当户家学渊源,幼时的玩具就是弓箭,还有亲爹这个外挂,在同龄人之中一直是佼佼者。相比之下,魏尚更喜欢用刀剑砍杀,十岁的魏悦剑术可以碾压,比起射箭,的确不是李当户的对手。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和年岁无关。”李当户咬定不松口。
“再比一次,如何?”魏悦弯起眉眼,气质愈发温润。
“甚合我意!”李当户咧嘴。
李广时常调任,从西到东,几乎将汉朝边郡太守做个遍。自十岁之后,两人见面次数逐渐减少,难有切磋的机会,仅有的两三次,基本都是平手,李当户一直怀疑魏悦没用全力。
之前想比试马战,结果两人的刀锋还没对上,坐骑先打在一起。如今比骑射,不需要战马对冲,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赵嘉知道魏悦的箭术,方才又看到李当户开弓,对这场切磋也是满怀期待。当下唤来青壮,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出一片草场,陆续立起二十多面草靶,供两人比试之用。
“这样难免无趣。”李当户走过来,指指远处的靶子,说道,“多立几面,距离再远些,我和阿悦分左右一同开弓,如何?”
魏悦颔首,对赵嘉道:“阿多,库中可有木板?令人制成箭靶,立到三百步外。”
“三百步?”赵嘉顿了一下。
这样的距离已经接近牛角弓的极限。
所谓的极限,并非指弓箭不能射得更远,而是超过这个距离,箭矢的准头会变差,很难准确击中目标,杀伤力也会随之大幅度减弱。
不过魏悦既然这么说,自然有相当把握,李当户没有反对,证明对他同样不是问题。赵嘉转过身,让青壮去库房里取木板,依魏悦的要求制成靶子,每隔五十步立下一块。
期间李当户不断要求再远,青壮扛着靶子继续向前,从两百步、三百步到三百五十步,距离越来越远,靶面越来越小,最后两个直接立在四百步外。
靶子立好,青壮立刻向左右散开。
得知魏悦和李当户要比试骑射,畜场众人陆续围了过来。连附近放羊的孩童都被吸引,赶着羊走到围栏边,双臂挂在栏杆上,踮脚向前观望。
赵信和公孙敖几个围住赵破奴,阿麦和阿稚等童子聚在卫青身边,听两人讲解从李当户处学到的射箭要领。
讲到一半,突然听到喧闹声,阿谷用手指着前方,大声道:“等下再讲,三公子和李公子要比骑射!”
少年和童子们纷纷站起身,争抢着爬上木栏。
有三头身爬得慢,直接被公孙敖和赵信几人捞起来,或是放到木桩上,或是放到自己的肩上。对身高力气都在猛增的少年来说,三、四十斤的重量根本不算事。
魏武和斥候吹响号角,苍凉的声音传遍整座畜场。
上郡和云中郡的军伍们抽-出短刀,用力敲击刀鞘,为李当户和魏悦呐喊助威。
两人各自上马,强弓在手,箭壶装满,背面而立。在号角声中,战马发出嘶鸣,同时人立而起,如两道闪电从起--点飞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