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是汉军!”有胡骑惊慌叫道。
因失血过多,赵嘉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仅凭一股意志支撑,才没有当场倒下。耳闻号角声,听到胡人的叫声,望见被风撕扯的汉旗,陡然间眼眶发热,拼着最后一股力气,用力挥出短刀。
“杀!”
青壮和村人爆发出战斗力,将因汉军到来而陷入慌乱的胡骑逼退数步。
号角声苍凉悠长,汉骑策马冲锋,身后紧随上万步卒,直扑匈奴骑兵。马蹄声隆隆,刀背敲打在盾牌上,杀意直冲天际。
胡骑一阵大乱,哪怕是本部骑兵,此刻也不免心惊胆寒,战意锐减。
“大当户,不能再打下去了!”一名千长大声道。
须卜勇知晓其中厉害,当即命人吹响号角,聚集起本部骑兵,准备北逃和伊稚斜的大军汇合。至于别部和蛮部是不是能跟上,全不在须卜勇的考虑之内。
跟上就算,跟不上更好,留在身后,至少能拖延汉军追击的速度。
听到号角声,本部骑兵立即向须卜勇聚拢,策马飞驰而去。别部和蛮部反应稍慢,加上被爆发战斗力的青壮拖住,尽数被汉军包围,顷刻淹没在箭雨和刀锋之中。
待到最后一个蛮骑倒下,喊杀声戛然而止。
浓烟被风吹散,赵嘉筋疲力竭地趴在马背上,抬手想要擦去脸上的尘土和汗水,不想却抹上数道血痕。
卫青蛾走到赵嘉身边,探手拍了拍他的肩。
赵嘉这才发现,少女的腿和胳膊都缠着布条,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
“阿姊……”
卫青蛾摇摇头,示意赵嘉不要说话。指了指援军方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明白少女的意思,赵嘉缓缓闭上双眼,等到稍微恢复力气,从马背上滑落,由公孙敖和赵信搀扶着,走到陌生的汉军将领面前。
“嘉谢将军援手!”
程不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颔首道:“沙陵县民力战匈奴,清点首级,战后论功,我必与魏太守一同上报长安。”
“多谢将军!”赵嘉推开公孙敖和赵信,拱手深深弯腰。
“不必。”程不识双手扶起赵嘉,言军情紧急,他马上就要率军出发,留五十名役夫在此清理战场。
赵嘉再次拱手,随后直起身,目送程不识上马。
大军如一条巨龙,咆哮着奔腾向北。旗帜烈烈,军容威严,气势如虹。
赵嘉立在原地,蓦然间想起,他竟忘记请教这位将领的名号。
“阿多,”卫青蛾突然出声,“只能留下首级。”
赵嘉转过身,望进少女的双眼,用力点了点头。
“阿姊放心,我明白怎么做。”
经过这场厮杀,鹤老战死,赵氏村寨和卫氏村寨减丁超过五成。
大火熄灭后,还能活动的青壮、妇人和役夫一同收敛尸体。若是遇到还活着的匈奴人,不需要多说,直接砍下一刀。再是心软,此刻面对匈奴,涌起的也只有满腔仇恨。
虎伯和熊伯都受了重伤,熊伯更是陷入昏迷。好在畜场的地道中备有大量伤药,依照医匠所言,只要能熬过今夜,不发热,命就能保住。
季豹吊着一条胳膊,季熊走路一瘸一拐,孙媪身上缠着布条,布面早被血染成暗红。凡是活下来的人,近乎全都带伤。
孩童被妇人保护得很好,仅阿谷和阿稚身上有些擦伤,涂上药,半点不影响行动。此刻正由卫青带领,清点还活着的牛羊,填补食水草料。少年们包扎过伤口,帮忙清理废墟,翻找出还能用的器具,暂时堆到羊圈前,交给匠人检查修理。
卫绢顾不得擦去脸上的尘土和血迹,在人群中找到公孙敖,确定少年仅是受了轻伤,终于松了口气。
见少女找来,赵破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公孙敖,挤眉弄眼,引得后者脸色涨红。赵信发出一声轻笑,沉重的气氛总算是轻松少许。
一处废墟清理干净,卫夏和卫秋帮孙媪准备饭食。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烟气,还有刺鼻的血腥味。众人却似毫无所觉,从木盆中抓起蒸饼,开始用力撕扯。
“见多就好了。”一名年长的役夫抓着蒸饼,手里端着羊汤,一边吃一边对卫青等人笑道。
这次被朝廷征召,他心中满是忐忑,万没想到未去要塞,中途被留在沙陵县。
他早年也曾和匈奴厮杀,肩上腿上都有刀伤。如今年老,两个儿子战死,一个断腿不能下田,家中除了老妻和他,再无一个劳力。为了尚且年幼的孙女和牙牙学语的孙子,他真的不想死,也不能死。
赵嘉靠着枣红马坐下,身上的伤都被处理过,涂药包扎起来。因为大量失血,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
谢过医匠之后,赵嘉强打起精神,吃下一个蒸饼,饮下半碗热汤。哪怕伤口一阵阵疼痛,也驱散不了涌上的虚弱和疲惫。
在确定畜场暂时妥当,被撞倒的围栏也重新立起之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赵嘉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云中城下,汉军和匈奴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浓重刺鼻。
伊稚斜几次下令强攻,次次都被挡下。麾下骑兵损耗超过三成,却一点不见摧毁汉军的希望。相反,久攻不下,军心产生动摇,被魏悦抓住时机发起突袭,仅率两千骑兵撕开匈奴的防线,一路杀到伊稚斜面前。
这些汉骑的强悍超过了伊稚斜的想象。
哪怕他自认草原无敌,以麾下骑兵为傲,面对这些凶狠到一定境界、仿佛为杀戮而生的云中骑,也不免感到心惊。
勉强打退魏悦的进攻,伊稚斜正要收拢队伍,忽见有千余骑兵狼狈驰来,为首者不是旁人,正是率军潜入云中郡的须卜勇。
见到须卜勇的样子,伊稚斜顿时心下一沉,听他讲到在沙陵县死伤超过千人,更是脸色铁青。
察觉到伊稚斜的怒火,须卜勇本能的生出惧意,忙不迭道出汉军到来,他才被迫撤退,希望伊稚斜能网开一面,留他一条性命。
“援军?”
“足有万人!”
就在两人说话的同时,对面的汉军阵中陡然响起一阵欢呼,紧接着,数面汉旗立起,鼓声隆隆,显然是援军已至。
面对此情此景,伊稚斜再是愤怒不甘,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取胜,继续打下去,除了损耗麾下实力,得不到任何好处。
盯着云中城的方向,伊稚斜握紧短刀,在须卜勇战战兢兢的目光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撤军!”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赵嘉昏睡了整整三日, 在此期间, 左谷蠡王伊稚斜率领大军撤回草原, 殿后的两千胡骑尽被诛灭。须卜勇麾下再次遭到重创,不算死伤的别部蛮骑,本部能战的勇士少去四成,相当长一段时间内, 再无力南下侵扰。
由于魏悦所部骑兵使用特制的长刃, 凡是死在刀下的胡骑,近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随着伊稚斜的大军北返,云中骑的凶残传遍草原,魏尚的凶名更上一层楼。云中郡彻底被匈奴本部和别部视为死地, 只要魏尚坐镇一日,没有哪个部落会想不开,主动冲过来找死。
程不识率领的军队在云中城驻扎两日,很快再次启程。
云中郡兵势已解,相邻的定襄郡和雁门郡依旧烽火四起。
定襄郡遭到右谷蠡王的猛攻,当地守军陷入苦战,不过随着援军的抵达,勉强还能支撑。
雁门郡被左贤王和右贤王的军队夹攻,雁门太守在城头力战而死, 如今由都尉率军守城, 援军被左贤王麾下拦截, 始终无法同城内的守军汇合。
边军被匈奴困住, 两郡的百姓遭到灭顶之灾。
凡匈奴骑兵过处, 近乎鸡犬不留,熊熊大火之后,入目尽是一片荒芜。倒塌的房屋、漆黑的土垣、散落遍地的尸骨、盘旋在天空的乌鸦和秃鹫,再再说明这里曾发生何等惨剧。
匈奴大军一路烧杀劫掠,雁门郡和定襄郡的青壮大批战死,妇人孩童被掳走,谷仓被打开,牛羊被大群赶向草原,曾经繁华的边郡马市也遭到火焚。
如非李当户率军及时赶到,打退匈奴骑兵的进攻,连马场都未必能够保住。如果被匈奴人冲进马场,养在雁门郡的战马都会被掠走。
尽管上郡的援兵来得够快,雁门的形势依旧岌岌可危。
消息传到云中郡,程不识迅速调集军队,携带魏尚命匠人赶制的毒烟筒,日夜兼程赶往雁门郡。
与此同时,飞骑不断驰出边郡,将战报送往长安。
获悉进攻云中郡的匈奴撤兵,朝廷上下来不及松口气,就接到了雁门太守战死的消息。
景帝召重臣商议,周亚夫依旧卧病在床,没有露面,倒是久病的弓高侯被召入宣室,和御史大夫刘舍、魏其侯窦婴一同探讨军情。
得景帝许可,亲往长安谢罪的梁王也被景帝召来,参与到军情讨论之中。
太子刘彻坐在景帝身侧,在众人议边郡战事时,始终保持安静,没有试着开口,脸上的神情却带着愤怒和激动。和景帝相比,他仍很难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听到雁门太守死战,匈奴屠杀雁门百姓的奏报时,更是攥紧双拳,胸中燃起熊熊怒火。
“陛下,臣请再调大军。”刘舍道。
自从知晓匈奴单于的大帐出现在战场,朝廷上下都知此战非同小可。仗打到这个地步,哪怕是拼人命也绝不能退后半步。
匈奴是一群可怕的恶狼,一旦发现机会,势必会凶狠扑上来,不咬断对手的喉咙誓不罢休。
“陛下,代国相勇猛擅兵,可调代国兵增援雁门。”梁王刘武道。
别看代王是个小透明,代国相灌夫可是以勇猛闻名。
吴楚七国之乱时,灌夫立下战功被封中郎将,其后葬父还乡,归朝后即被任命为代国相。如今代国的疆域和兵力同文帝时不能比,但调出几千国兵,由丞相灌夫率领驰援边郡,依旧不是什么难事。
更重要的是,这些兵调出来,自然不会再送回去。对从七国之乱后就决意削弱诸侯王的景帝来说,可谓是一举两得。
代国弱归弱,代王小透明归小透明,因未参与到七国之乱,加上刘登喜欢家里蹲,从不外出惹事,景帝想减国兵都找不到借口。
梁王提议一出,刘舍和窦婴都不免侧目。再看微微颔首的景帝,心中各有思量,最终都出声赞同此议,请景帝下旨调代国兵。
一则,边郡青壮尽被征召,运粮的商贾赘婿都上了战场,实在再无兵力可发;二来,匈奴大举南下,第一批援军抵达,除云中郡外,定襄、雁门的危情仍不得解,再出援军势在必行;三来,相比长安,代王的辖地距边郡更近,出兵更加迅速,能更快的增援雁门郡,抵挡匈奴大军的刀锋。
“传旨代王,以代国相领兵驰援雁门。”
“命云中太守严守边界,命上郡分出兵力增援定襄。”
景帝连下数道旨意,快马当日便驰出长安城,一路马不停蹄,向边郡疾驰而去。
长乐宫中,刘荣跽坐在窦太后面前,聆听太后教诲。
他在三日前抵达长安,安顿不久,中尉郅都就携圣旨过府。对于侵占太宗庙土地一事,刘荣供认不讳,并当面写成认罪条陈,请中尉代呈景帝。
这样的发展让郅都有几分意外。
同当初被废太子位时相比,面前的临江王不说判若两人,改变也是不小。在过府之前,郅都曾以为要面对一个暮气沉沉的刘荣,不承想,当面对簿,刘荣的反应和表现都和预想中大相径庭。
这样的临江王让郅都有些看不透。
想到这份认罪书呈送上去的后果,哪怕是心硬如石的郅都尉,也不免为眼前的青年感到可惜。
然而,对比自己的处境,郅都又不免苦笑。临江王的未来终究可期,自己的下场将会如何,怕是还要看天子和太后的决意。
送走郅都,刘荣又将请安的奏疏送入宫中,其后就紧闭府门,将自己圈起来,不见任何人。直至长乐宫来召,才第一次走出甲第,出现在长安众人面前。
进入长乐宫后,刘荣的一举一动都愈发谨慎,言辞滴水不漏,哪怕窦太后眼不能视,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不同。
挥退宦者宫人,待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窦太后才缓缓开口,神情和声音都透出苍老。
“阿荣,莫要怨恨你父。”
“孙儿不敢。”刘荣俯首。
“是不敢,而非不怨?”窦太后追问道。
“大母,入长安之前,孙儿一度以为将死。”刘荣苦笑一声,知晓自己无法在窦太后跟前隐瞒,干脆实话实说,“然……”
“然?”
“从江陵往长安时,云姬言及边郡诸事,孙儿一路都在思量,终明了父皇之意,遗憾确有,怨恨实无半分。”
“出自真心?”
“大母,匈奴在侧,汉需杀伐果断、能开疆拓土之君,孙儿不合适。”
刘荣俯首,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殿内寂静良久,窦太后叹息一声:“你自幼聪慧,只是心肠太软,不过于你而言,这样也好。”
“孙儿明白。”
沉重的气氛稍解,窦太后话锋一转:“天子诸子之中,成年者仅你尚未娶妻。我本想以柏至侯女为你王后,可惜……”
“大母,孙儿已上请除国,不可妻彻侯之女。”刘荣开口道。
“纵是除国,阿荣亦是皇子!”窦太后硬声道。如果谁敢因此轻视刘荣,她定会让其知晓后果。
“大母,孙儿望能戍边。”刘荣道。
刘荣以皇子身份戍边,景帝断不会同意。在上请除国的奏疏中,刘荣干脆自请为庶人。除去诸侯王和皇子身份,又背负侵占太宗庙土地的罪名,他对太子再构不成半点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