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守镇守边陲十数年,固疆卫民,屠灭匈奴不知凡几。如太守遇刺,匈奴必举部相庆,大举挥师南下屠边。”周决曹语气平淡,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眸光益发冰冷,“你所谓的义,即是为匈奴铺路,送边民入水火?”
游侠无言反驳,干脆破罐子破摔,胡搅蛮缠,一味破口大骂。
很显然,在他看来,刺杀魏尚才能成全他的义。至于匈奴是否南下,边民是否会遭到屠戮,根本就未曾想过。如今被周决曹当面揭开,仍不愿意正视,固执于自己所谓的真理,哪怕是错的,依旧不肯回头。
“不可救药。”
周决曹后退半步,对狱吏道:“放下。”
横杆再次被拉下,狱吏刻意放慢速度,游侠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浸入水中,下意识憋了一口气,准备横杆再被拉起时,继续破口大骂。
然而,这一次的时间格外漫长,捆在腿上的绳子半点没有拽动的迹象。
游侠开始心慌,本能的开始挣扎。水灌入口鼻,呼吸变得困难,意识也随之模糊。他猛然间意识到,他还没活够,他还不想死!
什么侠义,什么恩义,全都没有他的命重要!
游侠拼命挣扎,身体犹如一条脱水的鱼,悬在半空,奋力扭动。随着他的动作,水花四溅,打湿了周决曹脚下的地面。
可惜,直到挣扎停止,绳索始终没有拉动。
目睹这一场景,余下的恶徒都是肝胆俱裂。看着死去的游侠被解下绳子,拖出刑房,终于有人支撑不住,疯狂地哭喊着:“我招!是代国相,代国相灌夫!”
周决曹命狱吏捧上简牍,亲笔记录下恶徒的供词。获悉郡内仍有游侠潜伏,当即命人往魏太守处禀报。
“上禀使君,事不宜迟,为防贼人走脱,需尽快抓捕。”
“诺!”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凿穿,游侠们接连开口,有人供出灌夫收受的钱绢有数百万之巨,更无视朝廷法度,广召门客,其中有不少被缉捕潜逃之人。
“有两名颍川郡游侠,在乡中杀人,屠乡啬夫满门。其以抢来的绢帛贿张氏,得庇于代国相门下。”
“有平原郡人,输铜入草原,书信家中,引乡游徼怀疑,趁夜杀人潜逃,如今隐在代国相府。”
“颍川人为报父仇,放火焚里聚,害死无辜者八户。”
“有……”
几名游侠在灌夫门下日久,所知秘辛极多。
平心而论,这些游侠恶徒投靠灌夫,都会想方设法展示自己的武力和侠义,掩盖素日所犯罪行。
在灌夫率代国兵北上时,部分门客也随军出征。虽然没能发挥多少用处,却是摸准了灌夫的性格,在回到代国之后,进一步得到信任和重用。
这次灌夫行昏招,一半出于族人被惩处的恼怒,另一半则是被门客挑唆。
这些人久居代国,根本没见过魏尚,拍马功夫一流,真才实学却是不多。偏偏和灌夫一样心高气傲,更是脑袋拎不清,仰慕羊胜、公孙诡设下计谋,一口气行刺十多名长安议官的“壮举”,想要仿效行之。根本也没想一想,羊胜、公孙诡是什么下场,他们的家人、族人如今又是什么境况。
头脑发热的灌夫,碰上一样头脑发热的门客,做出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蠢事,终于酿成今日之祸。
至于刺杀魏尚和魏悦之外,为何还要行刺赵嘉?
一来是因为张通之事,灌夫心中早有不满。未必是为了张通,主要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二来,知赵嘉为魏尚宾客,这次族人被抓,也同他脱不开干系,心中自然萌生杀意。最后,赵嘉屡得天子赏赐,由士一跃成为大夫,更让灌夫生出不好的麦苗该趁早掐死的念头。
于是乎,才有了之前的那场刺杀。
记录完游侠的供词,周决曹停下笔,神情愈发冰冷。
凭手上这些资料,他就能断定,灌夫的家产有千万之巨。其家族横暴乡中,远比魏太守之前预料的严重。如是郅太守在颍川,这样的家族必当连根拔除,绝不会任其留到今日。
重新翻看过供词,确认再问不出什么,周决曹转身离开刑房。招供的恶徒重新被关进囚室,事到如今,他们不求其他,只求再不受刑,速死最好。
有了周决曹呈上的供词,城内潜伏的游侠恶徒接连被抓获。有两人十分狡猾,在刺杀魏尚不成时就萌生退意,趁多数同伙刺杀赵嘉时逃出城,抓人的军伍自然扑了个空。
然而,他们也没能真正逃出生天。
离开云中郡后,两人不敢再回代国。毕竟事情未成,其他同伙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只他们两人平安返还,定然会被猜疑。
两人合计一番,干脆自西向东,越过定襄郡,进入雁门郡。
上次匈奴南下,雁门郡损失惨重,太守战死,郡内丁口减少超过两成。新太守到任,势必会收拢人口,重录户籍。趁机混入其中,寻一处被屠的里聚,冒战死青壮之名,得良籍不说,甚至还能再得一份家财。
两人想得很美,雁门郡也的确在收拢和重录户籍,可惜主持此事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到任的太守郅都。
换成粗心一点的官吏,或许真会被他们蒙混过关。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郅都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清查,剔除郡内一切隐患,随后刀口向外,让草原流血。
上有严令,下必遵从。
新太守雷厉风行,上任伊始就在城内揪出数名匈奴探子,同时查出两名收受贿赂、包庇不法奸徒、不许民告的少吏。
其中一名少吏出身当地豪强,家族在守城时有功,亲父、伯叔、兄弟以及从兄弟都与匈奴战死,妇人都战死接近一半。
知晓他犯罪,不少郡中官员和乡老来求情。
郅都一概拒之门外。
“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其族鏖战匈奴,守边有功,其所行更当严惩!”
“家弗和,邻可欺;邻弗和,外可欺。收贿赂,护奸徒,挑乡民不和,乃至害出人命!其行之恶,罄竹难书!不惩损法,今后乡吏仿效,祸患滋生,如蚁穴溃堤,洪水隳城,终为大祸!”
郅都决意杀鸡儆猴,犯罪的少吏和匈奴一同被斩首,尸体丢去荒野,头颅悬挂在城门前,向往来之人昭示,郅都的酷吏之名半点也不掺假。
亲身体验过新太守的行事作风,闻听其“苍鹰”之名,加上血淋淋的例子,从郡到县,再由县到乡,乃至各村寨里聚,无论县中的长吏少吏,还是乡中三老、游徼、啬府,及至亭长、力田,都是熟记官寺下的条章,瞪大双眼,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
这样一遍遍过筛子,两名逃窜的游侠很快被查出不对,疑为匈奴探子,押进官寺审讯。熬不过重刑,两人陆续吐口,不只道出潜入雁门郡的因由,连之前所犯的恶事也一一供出,不敢有半点隐瞒。其中一人身怀代国相府木牌,更验证其所言不虚。
为确保无误,郅都当日派人往云中郡,验证罪犯供词。并亲笔写成奏疏,待到忠仆归来,即快马加鞭递送长安。
如非出于谨慎,这封奏疏当日就能送出。
毕竟刺杀太守是死罪,重惩更会祸及全家乃至族人。不会有哪个失心疯胡乱招供,故意将杀头的罪名往身上揽。
见到雁门郡来人,连魏尚都有点同情灌夫。不过他也没有把送上门的好事往外推的道理。当即召来文吏,将周决曹呈上的供词摘录部分,交来人带回雁门郡。
所谓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很不幸,灌夫就成了这个倒霉的实例。
云中城忙于搜捕恶徒时,赵嘉却意外清闲下来。
由于肩上有伤,短时间内无法开弓,为避免再遇到贼人,从虎伯到熊伯再到孙媪,都拦着他外出。
孙媪更是换着花样给他进补。
畜场里的牛羊吃多了,季熊、季豹就分别带人外出猎捕野兽。小者如野兔雉鸡,大者如黄羊、袍子、野鹿,凶猛如野狼、野猪、黑熊,全都逃不开青壮的弓箭短刀。
有几名青壮还发现了豹子的脚印。可惜明显是路过,根本没在云中郡停留,一路追出十多里,最终还是失去了踪迹。
日复一日,赵嘉餐餐不离肉,伤势愈合不说,人开始长肉,个头竟也拔高不少。
“郎君又长高了。”虎伯走到赵嘉近前,欣慰道。
长高了?
赵嘉转过头,赫然发现,自己之前只到虎伯的鼻梁,如今已经接近对方的眉毛。
虎伯可是身高九尺的大汉,对比一下双方的个头,赵嘉禁不住嘴角上翘。照这样下去,自己个头超过一米八绝对没问题!
低头瞅瞅长了不少肉,还是能摸出肋骨的身板,赵嘉下定决心,单是个头高还不够,必须得多吃,多吃才能长肉!
不求长成虎伯熊伯一样的彪形大汉,至少不能是竹竿一条。毕竟他将来要走上战场,连甲胄都撑不起来,未免太没有威慑力。
好消息接连不断。
在伤势痊愈,赵嘉终于能拉开强弓时,外出的青壮送回消息,他们找到赵嘉需要的材料,不日就能运回畜场。
看过先一步送回的样品,赵嘉立即找来匠人,连说带比划,告知对方建起水泥窖。
“建这样的窖,我等算不上在行。郎君如能多许几日,我等去临县寻几名老匠,他们的手艺更好。”
赵嘉点点头,让虎伯为匠人准备盘缠干粮,再选出几名青壮,和他们一同奔赴临县。
队伍刚出发不久,阿陶就来寻赵嘉,递出一册竹简,言是云梅派人送来,专门写给赵嘉。
“给我的?”
赵嘉觉得奇怪,拆开泥封,展开简册,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底。继续向下看,双眼越睁越大。
这封书信是刘荣亲笔。
这位前临江王,如今到雁门郡戍边的景帝长子,言久仰他名,欲同他当面一晤?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刘荣一行抵达雁门郡, 正逢郅都下令清查郡内、重录户籍。县中长吏、少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乡中三老、游徼、啬夫亦不得闲。
队伍过马邑时, 连续遇见三名亭长,每人手中都拽有麻绳,绳后捆有清查时抓捕的游侠、无赖和恶少年。
寻常而言, 这些人游荡在乡间, 只要不犯大恶, 官寺很少下令拿人。
可惜他们遇上了郅都,又倒霉地碰上谋刺云中太守的大案, 自然不可能再如之前一般轻纵。加上乡民百姓受够了这些闲汉和无赖,纷纷上官寺告发。各县接连贴出告示,县尉更是亲自带兵拿人。
顶头上司都已经动手,游徼和亭长自然不能毫无作为。单是马邑附近, 抓捕的游侠无赖就超过两位数。
马邑并非雁门郡内的大城,实为秦时养马之地。汉朝立国之后, 此地仍在养马, 然不设县乡, 仅由尉和马官掌管。放眼望去,除了成群的战马和驮马,只有零星的里聚和军伍驻扎的要塞点缀其间。
和刘荣在长安郊外?7" 汉侯0 ">首页 39 页, 降牟煌? 这些边民里聚都有夯土筑成的围墙, 个别会在墙头堆砌泥砖或是立起木板, 有的还会支起简陋的箭楼, 作为瞭望和警戒之用。
刘荣北上时, 窦太后命人送来大量的绢帛、铜钱和粟麦。并有三十多名身强体健的骑僮,以及数名健壮的仆妇。
大车提前安排在城外,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刘荣本不欲收。
他虽被废为庶人,不再归于宗室,终归仍为刘氏,依照汉律,可免一切徭役。入边郡后开垦荒田,市宅地,生活绝对和困苦不搭边。这些钱绢带上,或许还会惹来人眼。
似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为首的骑僮递上一册竹简,言为窦太后旨意,请刘荣细看。
展开竹简,扫过其中内容,刘荣脸色微变。再看面前的骑僮,各个高大魁梧,身上带着煞气,明显曾上过战场。
长乐宫送出这样的人,天子不可能不知道。
甚者,其中就有天子的安排。
刘荣苦笑一声,彻底打消将人送回去的念头。
无论如何,这些人他必须留下。
由于携带的东西太多,车上又没有象征宗室和贵人的标记,沿途有不少百姓将刘荣一行当成了商队,以为他们是运载粮食和绢帛往边郡交易。
队伍中途休息时,有胆大的猎户带来捕捉的猎物,想从刘荣手中换取粟米。
骑僮本欲将人喝退,却被刘荣拦住。
看过猎户带来的野兔和鹿,刘荣转身询问云梅。数语之后,刘荣点点头,命忠仆卸车,用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换来十五只野兔和两头鹿。
野兔都是一箭射入眼窝,皮毛没有任何破损。两头鹿十分壮硕,鹿角锋利,伤口分布在脖颈两侧,必然是多人合围将其拿下。
将粟米搬上马车,猎户感念刘荣慷慨,在身上摸了摸,取出两颗锋利的虎牙。
“这是雄虎之牙,郎君别嫌弃。等郎君有了孩儿,将此物悬于门前,小郎君必当健壮勇武。”
汉风尚武,无论崇尚道家的黄生,还是拜于儒家的儒生,身上皆佩剑。甭管长剑还是短剑,都是出鞘即可伤人,和“装饰品”有天壤之别。
民风如此,夸谁家孩儿长得好,必要以虎豹熊罴来喻。男孩不论,女孩照样如此。毕竟在两汉时期,妻生的女儿同样有继承权,如卫青蛾。不过有个前提,不能外嫁,需得招个赘婿。
猎户送出虎牙,实是心怀祝福,诚心诚意。
刘荣笑着收下,一枚自己收起,另一枚递给云梅。少女攥紧手指,脸上映出一抹粉红。
猎户带着粟米离开,车队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