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是众人生存的依靠,不能随意宰杀。包括首领在内,部落上下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日子无比艰难。
他们倒是想要劫掠,问题是附近的别部实力都不弱,有的更是强出一大截。真敢抄刀子上,到最后谁抢谁还不一定,闹不好整支部落都会被灭掉。
实在没办法,首领和祭师只能一边组织部落迁徙,一边派勇士外出打猎。
按理来说,气候再恶劣,也该有零星商队过境。汉商没有,乌桓人和氐人总能遇见。今年的情况格外奇怪,从入冬至今,连个商队的影子都没看见。部落积攒下来的皮毛全都没了用处,根本换不来急需的粮食!
日子本就困难,偏偏本部又来雪上加霜。
左贤王下令征集牛羊,五百人的小部落都要上交千头,根本是不打算让别部活。
更要命的是,谁敢不交,左贤王的士兵转眼就到,牛羊抢走不说,部落上下都会被屠杀。成年男子和少年一个不留,老人直接用马蹄踏死,女人和低于车轮的孩子都被绳子捆上,尽数沦为本部的奴隶。
接连有数支别部遭遇惨祸,营地内一片狼藉。骑兵离开之后,还会遭遇野兽洗劫,侥幸未死的伤者也会被野狼咬断喉咙,在呼啸的北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左贤王於单下手不是一般的狠。
军臣单于要拨走他麾下骑兵,同时迁走五支别部,事情明摆着已经无法转圜,於单憋了满肚子怨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顾谋士的阻拦,以征集牛羊为掩护,大肆抢劫别部,顺手把列入大单于名单的五支部落屠得一干二净。
之前逃出草原的商人,就是倒霉遇见被於单画×的羌部,更倒霉的是和对方一起行动,这才目睹匈奴骑兵杀人放火,又被裨小王带人一路追杀,遇到汉军才保住性命。
勇士所属的野利部在羌部中实力一般,最鼎盛时也仅有两千骑,如今能战的骑兵还不到八百,和大部落相比根本不够看。
所幸弱有弱的好处,没被军臣单于看上,自然不在於单的屠杀计划中。部落首领和祭师都足够警觉,在征集牛羊的骑兵到来之前先一步跑路,总算保下活命的本钱。
问题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续留在左贤王的地盘,早晚有一天会被洗劫。
部落上下一合计,实在活不下去,干脆跑吧。
这一次不是往西,而是朝南,往汉人的地界跑!
虽说草原上的消息有些滞后,但三支别部降汉,首领被封爵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被不少部落知晓。
其中一支同为野利氏,让部落上下都有了念想。
看在同为野利氏的份上,或许对方愿意收留自己,帮自己在汉人跟前说说好话。实在不成,将部落合并,自己这两千人归入对方的部落,首领和祭师在的对方帐下当个小贵族,也不是不可以。
主意定下,部落连夜启程,又一次惊险避开左贤王的骑兵。途中遇到另一支南下的羌部,双方都被惊到,以为自己的计划被察觉,差点当场动刀子。
直到首领和祭师面对面,互相试探一番,才知晓这是一场误会。
既然都是羌部,又都准备南下,干脆一起走,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就照样,两支羌部一拍即合,驱赶着仅剩的牛羊,一路汤风冒雪向汉朝边界前行。
出于惯性思维,双方有志一同将目的地定在云中郡。在靠近魏悦划出的界线时,差点被斥候当成来犯的胡部,吹号角引骑兵来灭掉。
值得庆幸的是,来者中有之前归降的部落骑兵,认出对面同是羌部,喊了两句话,才避免一场“南下投奔却因误会被灭”的悲剧。
两支羌部终归是初来乍到,在无法确定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之前,被勒令留在原地,不许越界半步。
魏悦得到禀报,立即遣人往城内送信,得魏尚指示,才让之前归降的羌部首领传话,他会在营中见一见来人。是否容许这两支羌部留下,需得见过之后再言。
不巧的是,刘荣恰好在羌人入营当日抵达畜场。
这也就导致了魏同送来消息,魏悦却被事情绊住,根本无法前往。
魏三公子的心情不太美妙,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魏武等人会错意,以为是魏悦要让羌人知晓厉害,彼此交换眼神,当下手按剑柄,周身煞气狂涌,杀气腾腾。
野利首领带羌部勇士走进军帐,魏悦麾下将官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如刀,嘴角下压,个定个凶神恶煞,背后的黑气近似有形。
别说羌部勇士,连野利首领都头皮发麻,心下生出一个念头:他是不是不该把人带来,在边界遇到就该抄刀子砍了?
不提面对眼前这一幕,羌部勇士需要何等强大的心理,魏同知晓魏悦无法立即前往畜场,只能携对方口信,策马飞驰而归。
与此同时,赵嘉已经带着刘荣在畜场内走过一圈,甚至还到靶场射了几箭,实在没法继续拖延,再找借口难免落了下成,只能将人请进木屋,让孙媪送来热汤。同时做好准备,如果刘荣所求无法做到,该如何开口拒绝。
“荣在临江时,曾召乡老,广询丰田增收良策。”刘荣饮下半碗热汤,舒了一口气,笑道,“奈何时日太短,未有所成。”
赵嘉心头一动,放下木碗,静等刘荣下文。
“今回头展望,本以为利民之事,实浮于表面,难有寸功。”
“君仁政爱民,嘉在边陲亦有所闻。”
刘荣的罪名是侵占太宗庙土地,由此被召入长安对簿,其后夺国废为庶人。
然其勤政爱民,怜惜封国百姓,受百姓爱戴确为不争的事实。哪怕此前有再多上告,都无人能在此处挑出他的问题。
“郎君过誉。”刘荣摇了摇头,突然话锋一转,“荣此行实有求于赵郎君。”
对方开门见山,赵嘉反倒不好装糊涂,只能端正神情,正色道:“君请讲。”
“荣以罪身戍边,见匈奴大患,知百姓困苦。今奉太守之命驻沃阳,欲广开荒田,增粮富民。”说到这里,刘荣顿了顿,神情变得严肃,“田为民本,民为国本,荣闻郎君大才,愿奉绢帛万钱,请授田策及畜牧之策。”
说话间,刘荣站起身,拱手向赵嘉行礼。
赵嘉实在避不开,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以更为恭敬的姿态还礼。
鉴于刘荣是来戍边,赵嘉之前做过多种设想,就是没想到,这位前临江王竟要和自己学种田放牧。
该说历史转弯太急,真心有点跟不上吗?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赵嘉能够看出, 刘荣想要开荒种田,向他讨教田策,是出于真心实意, 背后并没有其他算计。至于畜牧, 或许是临时起意, 但就其提出的条件, 对赵嘉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刘荣以庶人身份戍边,没有归入军队, 比照从他郡迁来的百姓,种田放牧都是题中之议。先前几次提到郅都,估计也是为了从侧面告诉赵嘉,他所行并无违规之处,更深层次来讲, 应当是符合“上意”。
扫一眼守在门外的骑僮,赵嘉心中更添几分笃定。
刘荣没有催促, 坐回到地炉边, 温和道:“荣刚至边郡不久,安顿需得时日,今岁春耕未必能赶得及。且开荒田、养地、置农具、市牲畜,桩桩件件都非小事, 如不能用以善法, 空耗时日不得寸功。荣非不通俗务之人, 知晓其中厉害, 故向郎君请教良策。”
赵嘉思量片刻,言郡内有专市农具的商铺,新出的犁具很是省力。关于耕种之法,每岁春耕之前,官寺都会张贴告示,召三老力田入城授良法,令其归乡后教予乡民。
“边地苦寒,天灾人祸不断,亩产两石即为丰年。嘉不过侥幸,从田书中寻得先民之法,呈于太守。”
赵嘉饮下一口热汤,从献驯牛之法开始,将事情娓娓道来。
“牛鼻穿环之法,想必君已知晓?”
刘荣颔首。
“除此之外,有代田轮耕之法,堆肥厚田之法,选良种及防虫害鸟雀之法。”赵嘉一项项数过来,“此间种种,官寺都会贴出告示,广告郡内百姓,章程比嘉所知更为详尽。嘉之田策并无出奇之处,究其根本,无外乎‘精心’二字,实不敢收君之馈赠。”
“郎君谦逊。”
“不然。”赵嘉摇了摇头,“民间有俗语,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民能饱腹;天降灾祸,非人力所能及,纵有再多良法,亦无用武之地。”
赵嘉的话中透着无奈,但也是事实。种田的法子再好,天灾下来照样白搭,一场冰雹就能让农人整年的辛苦化为乌有。
“嘉未曾到过雁门郡,对沃阳县也不甚熟悉,然边郡之地,霜冻雨雹都是常例。君要开荒田,应多询沃阳乡农,其最知风雨天候。如能请得擅田老农,更能事半功倍。”
“谢郎君指点。”刘荣拱手。
“不敢!”赵嘉侧身避开。
自去岁丰产,官寺即有意推行赵氏耕田法。结合牛耕和新农具的使用,只要北边的邻居不出幺蛾子,老天也没有突然翻脸,云中郡必会再迎来一个丰年。
刘荣所求的田策,基本都会写在官寺的告示里,比赵嘉总结出的更为详尽。这些方法全郡都知道,不日也会传入雁门郡,赵嘉自然没理由收下他的绢帛和铜钱。
最重要的是,没有绢帛和金钱往来,无论将来出现什么问题,都不会予人把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赵嘉自认不是真金白银,将来步入朝堂,没法事事周到,总会有人看不顺眼,寻机找麻烦。同理,刘荣虽然已为庶人,其景帝长子的身份终究无法抹去,景帝朝不会出现太大的风波,到了武帝朝,难保有小人背后鬼蜮。毕竟他还有一个诸侯王的同母兄弟。
小心无大错。
纵然是多此一举,也好过日后被人抓小辫子,事到临头才感到后悔。
刘荣一度陷入死地,对政治的敏锐远胜赵嘉。无需赵嘉多做解释,就能猜出他这么做的深意。感到惊讶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汗颜。
或许是离开长安让他过于放松,许多不该忽视的问题竟被直接抛在脑后。
“赵郎君之智,荣钦佩。”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开,也不能说开,彼此明白就好。
刘荣所求非只田策,更有畜牧之法。结果不等赵嘉出言,这位前临江王就笑着表示,初来乍到人手不足,今岁专注于开荒,畜牧之事等明岁再言。
他口中的“人手不足”绝非托辞。
出发前往沃阳县之前,刘荣本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真到了县中地界,他还是吃了一惊。
里聚村寨多被焚毁,昔日人来人往的县城几尽成为废墟。百里之地荒无人烟,倒是野兽见了不少。
在一座未遭火焚的里聚安顿下来,刘荣前往官寺请见长吏,签下户籍。
比起城内的荒凉,官寺内就显得格外繁忙。
上一任沃阳县令在城头战死,新县令尚未到任,县尉被抽调至郡城,县丞暂代县令之职,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其敬业爱岗、加班狂的程度,和沙陵县丞实有一拼。
获悉刘荣要迁入沃阳县,准备在这里开荒种田,县丞完全是举双手欢迎。至于刘荣是景帝长子、前临江王,会否引来长安关注,县丞已经没时间关注。
现下的沃阳县人口凋零,别说庶人,野人都不见几个。没有人耕种,大批的良田都会沦为荒地,开春39" 汉侯0 ">首页 41 页, 就长草,不出几日就能和北边的草原连成片。
这还是在边郡,换成南边的郡县,信不信前脚抛荒,后脚就给你长出一片原始森林。
良田成了荒地,今年的税赋自然没有着落。县丞倒是可以光棍,自己摘掉官帽,抄起刀剑去军队打拼,县中留下的百姓怎么办?
县丞正头大时,刘荣站出来表示他来接手,简直就是雪中送炭。看过郅都亲笔文书,县丞更没了后顾之忧,当即大笔一挥,将城外的大片荒田圈出来,交给刘荣耕种。
听完刘荣的讲述,赵嘉开口道:“君过云中城时,可曾看到城墙上的告示?”
“未曾。”刘荣摇头。
“魏使君下令抓捕盗匪野人,罚为城旦。“
“盗匪野人?”
“然。”赵嘉点头。
“罚为城旦?”
“然。”赵嘉继续点头。
刘荣沉吟片刻,恍然大悟,当即颔首道:“荣归雁门之后,必遣人往郡城。”
经赵嘉提醒,联系雁门郡的情况,刘荣突然间醒悟,郅都高举屠刀的行为,简直是太过浪费!
除了匈奴探子和罪大恶极之辈,一些无赖和游侠基本是可杀可不杀,杀了顶多在城门外多垒几颗人头,威慑宵小;不杀的话,尽数都能充为城旦田奴!
最为关键的是,郅都本身就是威慑,少几颗人头根本不构成问题。
云中郡缺人,魏太守不是碍于脸面,估计都能跑到定襄郡去抓野人。郅太守还在举着刀大杀特杀,实在是不会经营,纯属于浪费。
和赵嘉交流半日,刘荣被成功带歪,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问题。两人越说越投契,赫然发现,彼此当真很有共同语言。
“非胡寇性蛮,不得教化,亦可抓为臣妾。”刘荣颇为扼腕。
他所言的“臣妾”不是指妾室,而是指奴隶,这是周时就有的称呼。
两汉时期,仆人都很少自称奴,更没有哪个女子会想不开,贬称自己为“奴家”“奴奴”。即便是搞出“夫为妻纲”的董仲舒,也没将女子的地位贬到这般地步。他真敢这么干,亲娘的棺材板都会按不住。
故而,刘荣话一出口,赵嘉就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