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生活。就是被领养。魏囡知道。魏北也明白她知道。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派不上用场。魏北从没觉得如此之苦。舌尖发苦。喉咙里是苦的。心尖也是苦的。五腹六脏似扔进搅拌机,疼是真疼,却盖不过苦。
他抱着魏囡,鼻尖酸得要命,他控制好声音,“哥哥会常去看囡囡,囡囡要好好学习。”
“好不好。”
魏囡靠着魏北的胸膛,听着哥哥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很快,如雷贯耳。她拼命点头,说好。囡囡一定好好学习,次次都拿第一。
囡囡拿第一,哥哥就来看我。好不好。
魏北说好。
很多年过去,魏北也不曾知晓,那天他离开后,魏囡一人躲在被子里,哭得很大声。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紧紧地、紧紧地蜷缩着。抱着被子,像抱住一根汪洋上的浮木。
护士听到声音进来,慌得不行。连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而魏囡却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护士要去叫医生,魏囡才开口。
她说,囡囡不难受。囡囡高兴。哥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囡囡不是累赘。是不是。
囡囡不是。
魏北和魏囡是绑在一根绳上的两个生命。魏北知道命运是什么,于是顶在前面,以自己的盲勇去承担抵抗。魏囡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但她已晓得怎么去做一个“乖孩子”,尽量让自己不要成为负担,才不至被丢弃于人海里。
几场轰轰烈烈的雷阵雨下来。悲壮地挽着死气的暮春就过了。残花败叶躺进下水道,混着雨水热闹地奔赴远方。
初夏在敲锣打鼓,晚风混着轻微热感,还不是很辣。锦官城每逢夏季,雨水多得要命。城市遭不住几日连雨,很快便会内涝。
暖黄灯光夹着广告霓虹,目之所及都湿哒哒,在雨珠串子里显得特别暧昧。
风在游走,车辆跟着风走。行人打了伞,走向不同的幕布里。
这天沈南逸离开渝城回来,魏北提前从医院赶到家中。他淋湿一身,没来得及洗澡,而是用浴巾擦到半干就去楼上换戏服。
红底对披绣金丝凤凰,抹了胭脂扮上相,是芳华正茂的薛湘灵。镜子里的人,眉眼透着媚,脖颈修长。红绒花艳得似血,凤挑上的四根珍珠串白得发亮。
魏北下楼去,盛装。他从未将这些珍藏的戏服穿出来,因是平日爱好,也不大对别人讲,不大给别人唱。
可来者是沈南逸。
沈南逸进入屋内,先是听到一把嗓子抑扬错落,亮人心绪。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他放了行李箱,没顾上脱鞋,走进客厅。魏北站在宽阔的客厅中央,点翠珠花迷人眼,水钻头面反着光。他即使抹了胭脂油粉,亦不显庸俗。身段手势依然没那么娴熟,但一颦一笑,眼波流转,却是叫女人也想疼爱。
沈南逸目光沉沉,落座沙发。魏北本想唱《红拂传》,但夜奔而走怎么也不算吉利。他应了沈南逸的话,挣着嗓子唱。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魏北站在那里,顾盼生情,简直美得闪闪发光。他做足薛湘灵大小姐的样子,身段眉眼是最最勾人的妖精。漂亮到无可言语。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得去交换。
沈南逸忽然叫他不要唱,过来。魏北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慢慢走去。大红戏服下是雪白中衣,然后是年轻的身子。沈南逸将他按在沙发上,数根凤挑摇得风情万种。
魏北呼吸变急促,吐字不清。他哼着,尽力继续唱。感受沈南逸的火热,等待久违的粗暴。
而沈南逸擒着魏北后颈,让他脸颊紧贴沙发,淡淡道:“唱。”
魏北扯了笑,眼里依然有着戏,他艰难开口,“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疼痛从脖颈上传来。沈南逸没有吻,是张了嘴,似野兽亮出獠牙,咬在魏北的后颈上。魏北拼命不喊疼,心想着实该唱夜奔。
窗外雷雨没有停。风声雨声隔在窗外,似隔了很远,全然不在一个世界。外边人间热热闹闹,室内好似正要上演一场厮杀。
良久,沈南逸在魏北的耳侧问:“有什么条件。”
男人的声音克制而沙哑,沉重地,一字一句敲在魏北心头。差点叫他失魂落魄。
“我要见王导。”魏北贴着沙发背,说话有些嗡嗡的,“我想参演王克奇导演的新电影。”
沈南逸侧头看着他,道:“好。”
五月初。暴雨迎接人间立夏。漫天湿漉漉的,人心湿漉漉的。穿堂风吹进客厅,卷着魏北的唱词横冲直撞。
沈南逸到底没有要他,即使眼睛发红,喉头一紧。而魏北却在不留余地的勾引,他唱着荒腔走板的京腔,大红金丝戏袍也压不住他的艳丽。
黑皮沙发上留一抹红胭脂。
沈南逸唇边,也有一抹红胭脂。
都是魏北故意抹上去的。
视觉冲击太强,看来野性极了。
他们对视许久,魏北起身去关灯。黑暗才能让他更放荡。
风雨不歇,犹似薛湘灵出嫁那日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
而黑暗中,有津液吮吸。有粗喘飘出。有衣服褪去的窸窣。有沈南逸简直快受不住的低骂声。
而魏北在得了趣在唱:“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魏北知道,他不能再等了。是他的。他就要。
第二十六章
魏北知道,他不能再等了。是他的,他就要。
很多东西,他可以得到的,他都会去争取。他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更不会卑微祈求。他要站着去拿,站着去要。
唯独沈南逸,魏北不敢说,这是我的,我要。
不敢说。不敢想。
凌晨,主卧大床凌乱不堪。对披戏服搭在床沿,点翠绒花凤挑银泡子,一具洒在地上,于黑暗中泛着莹莹微光。
魏北想起两年前,某次沈南逸应酬回家,亦是这般放纵情事。他们客厅激战上楼,沈南逸搂着魏北,要他唱戏。魏北唱得心不在焉,沈南逸就深深地嵌进去,不动了。
他捏着对方下巴,看那双眼里装着把烛火。又傲又怒又不愿。特别有意思,灼灼烧人。一张脸清清冷冷,却眉目鲜亮,很抓心。
沈南逸叫他继续唱,魏北偏不。那时两人性子来了,是可以纵容对方的。魏北不愿唱,沈南逸便在他耳边念情诗。他有意压在嗓子,或许是天性使然,反正那低音浓得有似烈酒。
烧着魏北的耳朵,烧着他不经情事的心。
既野且傲的男孩儿漂亮得一塌糊涂,那时他躺在主卧大床上,赤条条地压着黑床单、黑枕头、黑被套,像融入一副现实主义油画里。雪白的躯体,宽阔的黑布,唯有唇是红的,微露的舌尖是红的。
沈南逸披着浴袍,袒露出精壮的肌肉。他右手夹烟,左手拿书,沉而缓地念着张资平的经典选段。
他念《糜烂》时,衬得赤裸相对的两人要多糜烂有多糜烂。那些细腻描绘女人的词句,一字一字地套在魏北身上,不足为过。又念《爱之涡流》,肉欲爆棚的俗套爱情故事,竟让罗曼蒂克女青年拖着革命的尾巴。
烟雾笼在沈南逸四周,他抽完一支,魏北便起身为他点下一支。第一口烟雾呼出,似浓云般停在两人之间,几秒之后开始缓缓散去,像极了电影慢镜头。
魏北不得不承认,成年后的大部分学识修养,是从沈南逸这里汲取得到。那时沈南逸坐在床上,靠着皮质床头。而魏北仰躺,躺在他的膝盖上。
他们谈论上个世纪文艺电影的巅峰时期,三四十年代有着真正的春天,百花盛放着、绚烂着。他们也谈论文学,但魏北知识面太窄,他所能提及作者不多,于是沈南逸耐心给他讲。讲当年文学的黄金时代,如何走向没落,却好似没再迎来新生。
纯文学的东西走不进大众,甚至没几个人讲得出什么是真正的人文精神。有人为了糊口改行做编剧,有人为了名利走商界。世人以为的巅峰,原来是文艺丧钟提前敲响。
“那你要什么。”当年魏北听得入迷,仰头看着沈南逸抽烟。
男人那两片薄唇的轮廓格外性感,含着烟,似含着情人的指尖。他要什么,这问题显得单薄又好笑。他“想要什么”的年纪已过去,那些与他一起张口呼喊“我们想要什么”的人,也已缄默不言,沉默走开。
魏北始终记得,那天沈南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男人眼角的细纹很好看,似拖曳着刀锋走过岁月而留下的痕迹。
沈南逸不说话,拍了拍魏北屁股,叫他去拿书架上的《自由选择》。魏北也记得那本书是在第三排,左起第六本。由弗里德曼夫妇撰写,张琦译。魏北拿回来,又上床。沈南逸就挑了选段,让他读。
一开始不是很懂——沈南逸的藏书,魏北只能读懂部分——后来读着读着,他好像慢慢就懂了。
于是魏北不再询问沈南逸,你要什么。
这简直太可笑了。
这几年,从十九岁至今,差不离四五年。魏北总会做些梦,橙色的梦里颠沛流离,蓝色的梦里深渊似海,灰色的梦里满是药片与病历单,而黄色的梦里,是沈南逸。
刺激的,肉欲的,荷尔蒙勃发的梦里。全是沈南逸。
时至今日,魏北仍旧没能察觉沈南逸带给他的潜移默化。
好比今晚,沈南逸由着他又唱又疯地闹到半夜,同是赤条条相拥而眠,他依然不晓得那份依赖感,能够睡得安稳的踏实感,叫做习惯。
魏北从未体验过,因此不晓得。他像走于夜路抬头仰望月亮的旅人。以为自己拿东西去交换,对方就合该给他,交易而已。
魏北始终忽视着满地温柔似水的月光。
醒来时,沈南逸不在身边。被窝留有余温,魏北套上昨夜穿在里边的中衣,回自己的房间洗澡收拾。
他站在镜子前发愣,露一张干净而年轻的脸。昨夜的胭脂油粉由沈南逸仔细擦去,在他熟睡时。带妆睡觉伤皮肤,亏得那老东西还记得自己曾提过一句。
魏北拧开水龙头,匆匆洗把冷水脸。精神许多,他抬手从壁柜里拿出盒药片,倒几颗,扔进嘴里嚼着吃。往常这样吃药,多是觉得不苦。不晓得为何,今天倒觉得苦了。
他撑着洗漱台边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俯下身去。水龙头哗哗流,魏北将嘴唇凑过去,接了几口水混着药片吞进肚。水花拍在舌头上,有些发麻。
居然会感觉苦。许是昨夜做了两年前的梦。许是甜到了。
初夏未热。空气里满是膨胀的日光。楼下玉兰树早就谢了花,大片大片的叶子长势生猛。
郊区静谧。无车辆经过时,呼吸如雷轰鸣。客厅的留声机在放Mozart Piano Sonata No.11 In A,K.331第一乐章。行板的主题与变奏格外优雅烂漫,细听下来却带着似有若无的忧伤。
恰似春天的尾巴甩在夏季疯狂追逐的脸上,配极了这个早晨。
魏北下楼时,沈南逸西装革履地站在窗前,看着是要出门。
“今早要吃什么,我去准备。”魏北说这话时,竟有点陌生感。他与沈南逸已有段时间未曾好好说话,更别提坐下来认真吃顿早餐。
“不用准备了,跟我去见个人。”沈南逸瞥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开车。”
沈南逸带他见的人,是现代著名大作家周柯,正古稀之年。洪赋之余王克奇,就像周柯之于沈南逸,是老师是引路人。
不过年轻时的沈南逸很不服管,也不顺从,时常因某个观点与周柯吵得掀桌子摔门。
当然掀桌子的是周柯,摔门的也是周柯。而沈南逸二十岁出头时,狂傲得以鼻孔待人,粗脖子红脸有辱斯文。
周柯拿这个徒弟没办法,爱得不行,也恨得不行。沈南逸出事那回,周柯气得吹胡子瞪眼,硬是搞懂始终学不会的互联网,亲自发文实名制辱骂当局。家人劝他佛一点,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去路。周柯捶胸顿足。老了,他说,我们老了。想当初我们年轻那会儿——
他们年轻那会儿,不叫狂傲,叫激进。笔杆子一挥舞,万字文章手到擒来。主要反映现实,像一根又长又尖的针,次次准确地扎在社会病脉上。
周柯是个大文豪,写出来的文章不知叫人怎么夸。反正牛逼,就是牛逼。不少导演跟他说:“柯爷,我要拍您的这本书,我感觉自己得到了升华。”
“年轻人要冷静,”周柯说,“你们懂个屁的升华。”
开车到达市区一环,周老的宅子闹中取静,住在华源别墅群。魏北倒进车库,识时务地问:“南哥,我应该怎么称呼周老。”
沈南逸本在闭目养神,这会儿他盯着魏北,道:“随你。”
然后他下了车,让魏北跟上。
“随你”两字,看似包容性大,实则很考技巧。这世上没那么多随便之事,“随便”比“有选择”更考人眼力见。
于是魏北见到周柯时,立刻露出标准的、富有少年感的笑容,一排白牙特漂亮。
“周老师您好,我叫魏北。”
周柯正要指着沈南逸骂爹,被这清冽的声音截了胡。他顺着看去,年轻人站在沈南逸身后,看似乖顺,那眼里隐隐有着股劲儿。很熟悉,所以周柯看出来了。是傲。
汹涌而至的经典国骂未能发表,周柯当着小辈,不好落了沈南逸的面子。老人假装咳嗽两声,舞着拐杖让两人进屋。
屋内宽敞,或者说空旷得很。无处不摆着书本、稿纸,比起沈南逸那冷冰冰的大宅子,周柯这儿更像一位作者的家。魏北无事可做,只好乖乖待在旁边,随手捡本书,自动变成背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