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是梦,魏北怔怔地想,这老东西真来了。
思绪胡乱飞,跟头发似的缠在他心头。怎么梳理都是一团糟,又脆弱又韧性十足。直到今日的戏份开拍,魏北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
十月末的天山北麓极其寒冷。高原湖像颗碧蓝猫眼,嵌在山峦间。流动波涛似眼珠转动,凝视深空。连绵的侧峰冰川罩顶,雪片滚在寒风的轨道上,四处乱舞。
这场戏太具挑战,魏北需要吊着威亚展示轻功,还得演示被朝廷走狗追逐的狼狈。最后坠入湖泊,再抓着蒋雨的衣摆从水面探出。他们一人在水下,一人跪于陆地,要接一个绵长热辣又绝望的吻。
这场戏用于电影后半段,朝廷走狗识破狐狸精奸计,正展开赶尽杀绝的戏码。魏北要拼了命地勾引他——况且在这之前,他就已成功地勾引蒋雨数次。
朝廷走狗需要在“忠义”与“性爱”之间做出选择,这场戏是剧情走向的关键转折点。
魏北的戏服比昨天更薄,轻飘飘一件雪白中衣挂身上。电影里的千年狐狸不怕冷,可现实中的魏北冷得嘴唇发青。好在涂抹口红后,瞧不出什么端倪。
开拍时,魏北脚尖轻点树枝,晃得积雪扑簌簌下坠。蒋雨策马穷追不舍。哒哒马蹄落于地面,堪比一阵阵揪人心魄的鼓声。
奔往湖泊这一段路途相当危险,王导本意是用替身。但魏北表示想亲身上阵,正要答应的蒋雨只好闭嘴。
“前辈”身份使他骄傲,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都敢逞强,他怎么着也不能落人口舌。
可整治魏北的办法多得是。蒋雨抬首盯着那抹雪白且纤细的背影,心底冷笑。
王克奇坐在屏幕前盯着,镜头跟随主演飞快移向湖边。沈南逸在他身旁抽烟,眼神就没从屏幕前离开过。
魏北每一次飞跃的身影,每一个惊艳的瞬间,尽数刻在他心里。沈南逸从不知道,拍戏时的魏北有着别样光芒。
年轻人认真的神色,哪怕一个细微的蹙眉、嘴唇轻颤,都令沈南逸几度攀上颅内高潮。他吞云吐雾,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一下一下,想象着敲在魏北嘴唇上。
王克奇偶尔会跟沈南逸闲聊几句,“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来,昨天那电话就是诓你的。”
“四十岁的人了,咋还经不起挑逗。”
“我还没必要把你的屁话放心上,”沈南逸说,“就是想了。”
王克奇一顿,撇嘴笑。
想了,想什么了,这老东西。
王导伸了懒腰靠着老爷椅,棉服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咬住烟头,撇头看向沈南逸。
“我有点搞不明白,既然那么怕这小子远走高飞,当初干什么要让他走。”
沈南逸:“辛博欧还没走。”
王克奇点头:“也是,一山不容二虎,还都是两个爪子尖利的小东西。”
“那——”
沈南逸又说:“以后有什么好的资源,可以给辛博欧介绍。”
“哦,”王克奇应一声,“等他学两年再说吧,他不如魏北老道,演技差了点火候。一看就晓得是洪赋教出来的学生,辛博欧目前只晓得照本宣科,没法儿自由发挥。”
“不过我说你这情人做得也真到位,哪个都不亏欠。就说以前那些养到二十四便拜拜的吧,房子车子票子,真没少从你这儿拿。”
“毕竟都是小孩儿,”沈南逸不在意道,“他们付出青春,稍微有点良知,我也该给他们后路。”
王克奇笑,“怎么,我看这魏北就不像后路。分明给的是前路嘛。”
“啊,我的沈乖乖!到底是不是老心脏开春花,你他妈给爷一个准话!”
沈南逸睨他一眼,冷淡极了。
没讨着好,王导也不在意。他早已心里有数,便哈哈大笑继续跟进拍摄。
现在两人追至湖边,魏北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进湖泊,千年寒水冷刺骨,溅起的水花惨白。王克奇隔着屏幕打了个冷颤。
好他妈冷,王克奇说。
依然在下雪。蒋雨身着纯黑暗纹的夜行装,与大地一片白茫茫形成鲜明对比。他在岸边疯狂呼喊狐狸的名字,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充血,眼角似要裂开。他额头青筋直冒,既愤怒又恐慌。
他怕再也见不到这只诱人的狐狸精,他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什么,但他不愿失去他。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忽然伸出水面,骨节发青,手背肌肤白得透明,完全能看见偏乌的血管流动。可这只手又那么美,美得叫人想要匍匐下去,跪在指尖之前,用舌头狠狠舐过每一寸。
这画面几乎让人心颤。
沈南逸紧盯着,烟头烫了手指,下意识一抖,烟灰掉落。他顺着那只手,见魏北鬼魅般钻出水面。波澜以他为中心四散,湖面再次动荡。
魏北拉下蒋雨,两人对视片刻。狐狸精此时看来又美丽又易碎,发丝沾在脸颊上,眼睫深深。他深情凝视半晌,蒋雨忽然就捏住魏北下巴,猛烈发狂地吻下去。
沈南逸眼皮一跳,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蜷起手掌,几秒后才缓缓松开。
这场戏是舌吻。
王克奇正准备喊收工,到目前为止进行顺利。好演员的优势就在于领悟够快,NG不多。就连王导手中扬起的剧本已举到一半,蒋雨贴上魏北嘴唇的那一刻,忽然就笑了。
真正的笑场。
蒋雨往后仰坐在地上,一直趴在湖边的魏北冷冷看着他。那时魏北便明白了,蒋雨故意的。
他们两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说。直白赤裸地盯着对方,眼里满是挑衅。
“你他妈在搞什么!啊!”
王克奇没喊出收工,干脆顺势站起来朝遥远的湖边大吼。
“蒋雨你他妈的脑子瓦特啦?!这个时候笑场?你笑你妈个锤子!还想不想演了!”
赶回出发点的蒋雨牵着马,连连赔笑。
“不好意思王导,真不好意思。我以前没亲过男人,真有点不习惯。”
“哎哟也真对不起啊魏北,我跟你不一样嘛,我没亲男人的癖好。”
“下一条试试,王导我们再来一条。”
王克奇压着怒火,鼻孔喘气像头公牛。他挥挥手,表示换衣服补妆再次准备,又窝回老爷椅里,等待第二条拍摄。
不出意外,前面一切都18" 尖锐沉默0 ">首页 20 页, 很好,进行得相当顺利。可一到接吻,蒋雨偏要笑场。
魏北冷眼看着,依然不置一词。他沉默地爬上岸,单薄中衣死死箍在皮肤上。风吹过,仿佛万千把小刀往他骨子里戳。
冷得早已没了知觉。只有麻木,唯剩麻木。
同样的状况多来几次,是个人都看得出咋回事。王克奇终于不再按捺怒火,暴跳如雷地朝蒋雨大吼,“你他妈耍个屁的大牌呢!当我们这群人是傻逼吗!”
“你给老子要拍就拍,不拍赶紧滚蛋!什么玩意?!”
“这里是片场!不是你粉丝给你造的温柔窝,想靠脸吃饭立马滚蛋!老子要的是有演技有职业操守的人!”
骂得着实难听了。蒋雨这才沉下脸,神情烂得不行。魏北在一旁哆哆嗦嗦地换第四件中衣,工作人员把姜汤喂到他嘴边,愣是喝不下去。
牙关已经僵硬了。
沈南逸始终坐在那里,好像看着这一切,又好像压根没有放心上。
魏北控制不住地朝他瞥一眼,发现沈南逸低头看剧本,再低骂着挪开视线。
王克奇气呼呼地回来,压得椅子嘎吱响。他喝了口水,说得极为不屑,“我看那蒋雨是真傻逼,也不晓得这谁的片子。”
“他妈的给我耍花招。”
沈南逸:“这个蒋雨是签在哪家公司。”
王克奇想了会儿,“好像是天谕?就京城那家,老总咱们都认识。前段时间忙着巴结你弟呢。”
说到沈怀,王导猛地闭上嘴。他轻抽自己一巴掌,拿余光瞄着沈南逸。这俩兄弟从来都不对盘,不过王家与沈家倒是交好。
沈南逸听闻他弟,没什么过多表情,只淡淡嗯一声。王克奇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视屏上,大喊一声Action!
这次拍摄终于顺利了。千年狐狸与朝廷走狗在湖边吻得难舍难分,两根鲜红的舌头被镜头放大。翻滚着,纠缠着。
他们身后雪山巍峨,湖泊似海。雪花纷纷下,也似无边的情欲纷纷下。
美极了。剧中那段感情真是美到绝望。
“卡!”
王克奇跳起来,“好了好了!收工收工!”
“蒋雨还你妈的吻什么吻!刚刚吻不下去,这会儿跟他妈落女人逼里似的。”
“还拔不出来了,操。”
剧组人员互相传话收工,蒋雨居高临下得睨一眼魏北,转身就走。
第五次了,魏北差点没从湖水里爬起来。他浑身冻得直抖,睫毛上、发丝里全是碎冰渣子。他感觉自己头轻脚重,刚撑起半个身子上去,又突然失了劲儿地砸回水里。
好在附近工作人员没走远,听到水声赶紧过来将他拽起。
魏北换衣服时,将冰凉中衣褪下,撕扯着,似蛇艰难蜕皮。他的外套忘带进来,工作人员给他圈了个临时遮蔽处,正犯难,有人进来了。
外套带了温度,遽然罩在魏北头顶,仿佛落入一个强势的怀抱。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站在身后,这股香水混了烟味,是熟悉的强势与霸道。
遮挡帷布里静悄悄,沉默得十分融洽。
魏北缓缓拉下外套,寒冷让他无法拒绝地穿上。等系好扣子,他才转过身来。沈南逸穿着毛衣,西裤是羊呢的,皮鞋锃亮,依然那么风流。
他们对了眼神,持续沉默。良久,沈南逸忽然上前。他把魏北逼得退无可退,高大身躯笼罩着,然后低了头。
是个吻。
魏北以为。他睁着眼,在湖水中冻到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
但不是。不是吻。
沈南逸距他仅有几厘米,伸手揉了揉魏北红肿的嘴唇。他揉的每一下,都揉在了魏北心上。
沈南逸转身出去,魏北才松口气。可他看着晃动的帷布,心底又生出一点恨,恨这男人来去自由。
可他知道,恨总是带着爱的。
天山入夜很早,今天冷得出奇。剧组工作人员干脆收拾好场地,纷纷钻进自己的帐篷休息玩手机。营地静谧,风吹得鬼哭狼嚎。
魏北缩在睡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果然帐篷又被人拉开,这次他知道是谁。
年轻人的火气蹭蹭上窜,他起身堵住入口,与沈南逸面对面。
“好玩吗?”魏北哑着嗓子,愠怒道,“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这他妈什么意思。”
沈南逸没料到小野猫这么快就伸出利爪,他且以为两人再见,魏北多少会粉饰太平。不过小孩儿的性子就这样,明明想要,还得先拒绝。
他没有强人所难,也没选择退缩。而是用那沙哑低沉的嗓音问,“叔叔能进来吗。”
“想了。”
“想个屁。”
魏北气得不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这种分明已结束,却控制不住那人带给他的情绪。
“我们没关系了,沈南逸。”
“嗯,我知道。”沈南逸说,“所以我是在询问你,小北。”
“我能进去吗。”
如果沈南逸再问一次,魏北不晓得自己会给出怎样惊天愚蠢的答案。他拿了外套匆匆穿上,推开沈南逸走出帐篷。
不能再两人待下去,魏北想,至少现在要离开。
他往树林里走,沈南逸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魏北加快脚步,逐渐远离营地时,却被沈南逸追上了。
男人从后面抱住他,魏北挣扎着甩开。沈南逸仅是隔了衣服揉着年轻人的肩胛骨,已叫魏北双腿发软。
“沈南逸你干什么!”
魏北不敢大喊,营地的火光还能看见。
沈南逸只是俯在他耳边笑,“听说你要拍野战。叔叔帮你试个戏。”
魏北怒:“我拍你大爷,放开!”
“别动,嘘,”沈南逸忽地咬了咬他脖子,“叔叔抱会儿。”
魏北一惊,从脖颈那处传来的电流几乎是毁灭性的。他甚至敏感到失去力量,沈南逸这老混蛋,真掌握了魏北身上所有开关。他忽地有些悲哀,又特别愤怒。
凭什么,魏北咬牙切齿。
“想野战找你的辛博欧。”
沈南逸退开一点,重复道:“辛博欧。”
魏北撇开脸,“或者随便是谁都可以,别找我。”
沈南逸捏着他下巴,轻轻掰过年轻人的脸。借了夜色,那浑身的青春简直藏不住。
“别跟叔叔闹。”
“沈南逸,我没功夫跟你闹,”魏北垂着睫毛,想远离沈南逸,手指却分明抓住对方衣角。“够了,我拍戏很累的。”
“沈南逸。”
魏北连续叫了两次大名。或许在旁人看来无关痛痒,但沈南逸清楚,这小孩儿一直都在努力地想要与他平等,所以他纵容着。
沈南逸不说话,依然沉默地抱着他。魏北挣了两下,紧紧贴着树干保持距离。
“小北,你再说一次。”
魏北说:“你去找谁都可以。”
沈南逸深深看他一眼,松开了。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碰壁的狼狈。他只是揉了揉魏北头发,轻声道:“这是第一次,小北。”
男人转身离开时,魏北睁眼看他离去。他能感觉到沈南逸其实隐有怒火,但竭力克制着。
魏北就喜欢这般,看沈南逸在他这儿吃瘪,忍着又不敢发作的样子。
他特痛快,好似掌握了男人的命脉。
第四十章
落了水,又受寒,再加连续一月的高强度拍摄,魏北第二天就没从睡袋里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