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面露难色,素来能言善道的他,此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韶华公主。“这……”
王太妃原本正在悠然品茶,回味方才所用的点心在口中留下的美妙余韵。听到女儿如此提议,心中亦是极为赞同。可崔仁此刻的迟疑,分明就是不想答应。她轻轻放下茶杯,脸上本是轻松的微笑变得高深莫测。“怎么,崔宫主与楚太傅可有难处?”
韶华公主见有其母撑腰,越发肆意,紧跟着王太妃的问题便道:“不过一个小小厨工,何以崔宫主与楚太傅竟还不乐意了?”
楚灵均面色严肃,从席位上站起,走到殿中央,拱手施礼道:“还望陛下、太妃及公主殿下见谅。贫道一修道之人,此厨乃我未过门之妻子。委实不便入宫为厨。”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惊。“!!!”
楚太傅多年独身一人,何时便这般不声不响的论及婚嫁了?!
北斗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第48章 48.端午夏祭(五)
崔仁霍然抬头, 看向楚灵均。师兄要么不言不语, 一旦出声, 必然语出惊人。真是绝了!
韶华郡主原本红润的面颊登时一白, 显然遭受不小打击,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正笑吟吟地摸着胡子的观主李云清, 颤声问道:“李观主, 此事当真?”
众人听了, 纷纷蹙起眉头。玄元观的观主李云清是楚灵均的师父,乃是长辈。韶华公主众目睽睽之下, 径直向男方亲长质问, 尤为失礼。
李云清却无甚在意,反而捻着胡子,大方承认道:“的确如此。双方已过纳采之礼。”
前几日深夜, 楚灵均带着《毒方杂论》亲自来找他,并将一干隐情告知于他。
而后,还提及自己已有心仪之人,甚至已将先帝御赐的那对白玉簪的其中一支相赠,明显是铁了心要求娶那人。
此时看来,双方当晚便已互换信物,倒确实是过了纳采之礼。那时他还挺纳闷,这素来沉稳的徒儿如此着急将此事告诉自己,究竟为何?此时想起, 原来此子是怕夜长梦多, 先下手为强。
李云清由那晚联想到此刻此景, 恍然一悟,心满意足地撸了把胡子。此子,自幼心思缜密,他这当师父的,倒是省却不少心力。
连观主都表示知晓此事,想来应不是楚灵均临时搬出的搪塞之语。韶华宫主面色铁青。
王太妃吃了一惊,抬袖捂嘴笑了会儿,才打趣道:“楚太傅,可是捡到宝了。竟讨到如此巧手的小娘子为妻。”说着,轻轻瞪了一眼自家女儿,以眼神警告她莫要人前失仪。女儿自小便心仪楚灵均,自己这做母亲的,又怎会不知?
当年年方弱冠,丰神俊朗的年轻太傅甫一入宫,可没少赢得公主们的青眼有加。那时的楚灵均还不似此时沉稳内敛,换下道袍、身着绛色武士服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少年侠气,使起剑来更是意气风发、灵动飘逸,将一干围观的小宫女们迷得神魂颠倒。她原本犹豫楚灵均比韶华年长十二岁,年龄上有些不太般配。况且当年韶华太小,心性不定。
可如今女儿已及笄,这次来玄元观她恳求自己务必要带着她,是何心思自不难猜。
近来她本也有意撮合,奈何却得知楚灵均已有未婚之妻……望了眼陛下那不甚惊讶的神情,想必早已知晓此事。
王太妃暗道一声可惜。
在如此场合之下将亲事宣之于口,以后就算想拆散他们,也得狠下一番功夫了。看来,她还是太小看楚灵均此人。
精巧心思在胸中转了几转,最终化为一个淡然优雅的笑容。“哀家在此,先向楚太傅道声喜。”王太妃不紧不慢地说道。
楚灵均垂眸,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谢过太妃。”
刘宸见这几人闹腾得差不多了,便笑眯眯道:“行了行了,皇妹稍安勿躁。既然这些小食点心,是楚太傅未过门的妻子所做。我们自然不能强人所难。总不成要拆散人家一对眷侣,仅为满足口舌私欲不是?你若真喜爱这些点心,不如派个看中的厨工过来,拜我师母为师学点手艺是真。此事就此作罢不提。”
此话一出,众人皆安。陛下都发话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崔仁在心底大大松了口气,偷偷瞄了一眼面色平静已归入席位的楚灵均。叶昕那般貌美,手艺又好,师兄藏都还嫌来不及,是决计不会让他轻易现于人前的。
陛下能说出这番话,师兄又如此淡定,明显是早就知道了。
他记得今日清晨时,师兄曾单独面见过陛下。莫非是那时候说得?
啧。他这师兄,若论心眼儿,可一点也不比自己差。有勇有谋,难怪当年师父会将继续寻找郭师叔的重任托付于他。
只是,师兄啊……你凡事皆布置妥当,护住了心上人,却忽略了女儿家细腻难言的心思。崔仁悄然扫了一眼韶华公主那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的神情,不免为楚灵均感到担忧。
此事,怕是一时间难以善了。
*
端午夏祭的隆重仪式已结束,无论是皇帝亦或是前来的大小官员、修道者们,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都松了下来。午时用过斋饭之后,众人各自回到房中,按照习俗,用兰草汤沐浴后暂歇,玄元观陷入一片静谧之中。
叶昕将韩容和陆诚赶回去午睡,说他们比自己起得早来得早,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特别重要。自己则独自来到小点心房守着,防止野猫、飞鸟、蝇虫过来捣乱偷食。今日不同往日,他的点心房做得又都是给皇帝、太妃、公主和各大小官员要用的小食,可是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早上被那高个子凶徒踢中了腰腹侧,叶昕上午太忙,便没怎么去注意。这会儿歇了下来,精神放松,才觉得那处火辣辣的疼。叶昕掀开衣服,低头一看,发现腰腹侧有一个脚印,此时已经青紫了。难怪那么疼。
叶昕将外衣脱下,只着中衣,拎起木桶去食舍后门的深井里提些井水来冷敷。当他提着刚打回的一桶井水回点心房时,还没进门,就瞧见一个本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身影。
那人虽身穿道袍,但未束发,墨色长发尚未干透,用一根与道袍同色的天青色发带松松地缚于脑后,显是方才沐浴完就赶了过来。从门外透进的阳光漫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为他英俊的侧脸渡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此时他凝立于案台前,垂眸看着某一处,眼神温柔缱绻。
此情此景,恬静美好的犹如仲夏午后的一幅画。画中是他最爱的人。
叶昕提着木桶站在门口看得呆了,意外又惊喜地揉了揉眼睛。“楚大哥?”现在正是午憩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楚灵均会在这时出现在这里。原本他以为,楚灵均要直到临睡前才能空出来一点时间与他见面的。
听到叶昕唤他,楚灵均转过头来,眼神微微一闪,像是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似是害羞了。可惜只有一瞬间。“我听不尘说,晨时有人想要劫你,遂过来看看。”楚灵均深邃的眸光扫过叶昕手中提的木桶。
房中本有一缸水,叶昕还要去打清凉的井水……楚灵均眸色一凛,两步走到叶昕身旁帮他提过那一桶水,倒入屋角的木盆之中,沉声问道:“你受伤了?”
“呃……”叶昕略一犹豫,觉得伤得也不重,没必要瞒着自己的心上人,便道:“踢了我一脚。有点疼。”
楚灵均急忙拉着叶昕到一旁的胡凳上坐下,一把掀起他的中衣。当看清他的伤时,刹时面若寒霜。“紫了。”
叶昕听出楚灵均声音中的冷意,怕他气到,忙侧过头说:“就是有些疼。但伤得应该不重……楚大哥你别太……”“担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叶昕的话便被楚灵均发红的眼眶给一瞬间堵回了喉咙里。这是心疼我了?
被别人捧在手心里珍惜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仿佛心中的糖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突然打翻,一股齁甜立时弥漫在心间。
看着蹲在自己身旁,眼神专注地帮他验伤的恋人,叶昕脑子一热,飞快地凑过去,在他额角“啾”地亲了一口。
楚灵均惊了一瞬,身子一僵,似霜似雪的脸色立时缓和下来,望向叶昕的眼眸莹透明亮,透出几分惊喜和隐忍。
叶昕揩完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浪过头了,心虚的脸红道:“我没事。楚大哥别太担心。”嗷嗷嗷……楚大哥离我这么近,好想扑上去啊!叶昕一边在心中压抑自己的躁动,一边花痴地想着。
楚灵均喉头滑动,太阳穴鼓了两下,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油。来时为了以防万一,他便将药油顺手带了。没想到当真派上了用场。“我替你上药。”他将叶昕扶到屋角一侧的小塌上。“伤你之人有点底子,除了相貌之外,你可曾记得他身上有何特别之处?”
叶昕的肌肤白皙细腻。若是平时,心上人露了身体在自己面前,即便楚灵均为人正派,他也不是木头人,多少都会为之醉心。然而眼下那莹白光滑的肌肤上,一大块青紫痕迹太戳人心,楚灵均心疼都还来不及,根本动不了其他心思,只顾一心一意地小心为他疗伤。
叶昕刚刚偷亲成功占了便宜,此刻自然什么都听楚灵均的。他乖巧地趴在小木榻上,将两手垫在下巴处,语气轻松的与楚灵均闲聊。“嘿嘿~我说他的武器是水果刀。他可气坏了。”
楚灵均正在为他抹药的手忽的滑了一下。
习武之人,对自己的兵器最为看重。叶昕这句话,换谁听了都会生气。亏他在那般紧急关头,居然还能这么皮……“咳。他用得是何兵器?”
“谁叫他想害我的?打不过他,气气他总行吧。”听出楚灵均话中忍着的笑意,叶昕乐了。“他说那短刃叫什么,叫什么青狼匕。名字取得还挺牛。嘶。”毕竟是伤到了,即使楚灵均手上再轻,叶昕仍免不了要受点皮肉之苦。
楚灵均的手微微一颤,恨不得替他受了那疼。可当他听到青狼匕,却倏地皱起眉头。“青狼匕?”
“楚大哥,你知道这兵器吗?”
“青狼匕,乃荆州臭名昭著的悍匪方昆的一样贴身兵器。若此人就是青狼匕的持有者,那,他便是方昆本人了。”
“对!我听另一人喊他‘方大哥’。”
“你复生之后招惹过何人?”
说起这些,叶昕自己也很纳闷。“我谁也没招惹,我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灵魂穿越了。然后身边又没什么钱,就来了玉春街,认识了陆诚一家。不过我得罪了县令家的小郎君。莫非,莫非是他想害我?”
九江郡王的事,楚灵均是知道的。遂叶昕便只提了张远一事。
后来他进了玄元观,就再没惹过什么人了。
想想自己也是冤枉的很,他何时惹过别人,都是别人来招惹他在先!
楚灵均涂药的手停了。如此看来,叶昕应该是在夺舍重生前,那身体原主惹到的事了。
方昆此人是出了名的爱财不要命。没有一千金,别想他出手。张远虽然爱男色,但还不至于这么大手笔的胡来。叶昕之前的那位原主究竟是惹了什么大人物,竟有人出重金要拿他?
叶昕回头看向楚灵均。见他一脸凝重,便将早晨不方便告诉柳不尘的私密话告诉他。
“他怕我逃跑,本来想挑断我的脚筋。后来他的同伙说我是什么白玉仙君,若是受伤会害他家主公做不成买卖。”
“原来如此。”楚灵均恍然,点点头,终于明白了个中原因。
叶昕犹豫了一会儿,心想反正他们已经是恋人了,关系这么亲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便道:“楚大哥。我真不知道‘白玉仙君’究竟是什么?你能给我说说吗?”
没想到楚灵均听了他这话,耳朵尖竟然红了。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早前有一富户,买了一个男宠。那男宠的身体就如、如你一般,而后那富户竟活了九十余岁。在其杖国之年,甚至还能行房事,与那男宠彻夜寻欢作乐。无独有偶,二十年余后,又出了这么一例。自此之后,士族权贵之间便信了‘白玉仙君’能益寿延年之说。但凡民间若有此类男子,只要是平民,多数逃不过被迫雌伏于人的宿命。更有商贾会以‘白玉仙君’为礼,赠予达官显贵换取重利之事。”
叶昕听得身上直冒冷汗,心里拔凉拔凉的。原来“白玉仙君”竟是指这种隐秘事。封建迷信要不得!多亏躲进了玄元观,还抱上了一条大腿。否则自己今后,还真不知道会被怎么样呢。
叶昕在那边暗自心惊后怕,楚灵均的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心仪之人便是“白玉仙君”,而且还长得如此惊艳貌美。
听叶昕方才那番话,估计是被哪个巨富商贾给看中了想要抓他送人。他曾说他能夺舍而生,可能是这身体原主身负重伤之故。说不定那重伤,就是因为逃命才招致的。
思及此,楚灵均的面色越发凝重。他又是心疼又是担心,恨不得将叶昕缩小了藏入衣襟里,成日带在身边。
楚灵均因多日奔波,脸色本就有些苍白憔悴。叶昕看得心疼不已。此刻又见他为自己忧心憧憧,心中更是不舍。“楚大哥,你最近一定很累吧。赶紧回去睡会儿,等你明日空了,我再来找你?”
楚灵均涂完药,一言不发地将它塞入叶昕手中。
叶昕见他抿着薄唇,不敢再劝,只得安静地系好中衣的绳子。从小塌上站起来时,却忽然被他搂入怀中。“楚大哥?”
心仪之人成天总被人觊觎惦记,楚灵均只感一颗心仿若被人放在锅中煎着熬着,焦躁疼痛却无可奈何。
“子林,我该拿你如何是好?”楚灵均低喃道,声音中透出无奈和苦涩。他小心的将叶昕圈在怀中,一手轻轻搂着他的腰,一手轻抚着他柔软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