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在得知叶昕被绑的第一时间,就调来了安插在寿春驿的眼线询问。一问之下,果然有异常。说是近一个时辰内,在驿馆门口,曾有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短暂地在角门处停留过。
城内各大士族的马车都有独特的家族徽记,租用没有徽记的马车,多半是为了将人安全地运走而不被追查到。
亥时城门早已关闭,除非有官家的通行铜牌,否则是无法出城的。若那马车能够出城,就一定会在马车通行记册中留下一笔。
楚灵均不确定那辆可疑的马车会否立刻出城,但有任何一点可能性他都不会放过,所以派了青岩去收各大城门的通行记册。韶华公主他动不得,但守城的官兵可都是很卖他这个太傅的面子的,一定会乖乖交出记册供他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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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均料得不错。
亥时二刻,一辆马车踏着黧黑夜色来到寿春县的县城门口。守门的士兵举起长矛将其拦下,车夫登时递出一块通行铜牌。
士兵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铜牌上刻的印记后,瞳孔一缩,立马打开城门放行。
马车毫无阻碍地“哒哒”驶过,车上被缚住手脚躺卧的一人正在昏睡。
出了城,疾奔数里,便能安全了。马车内的一名看守仆役见被绑之人睡得深沉,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歪着脖子靠着车内壁打起了小盹儿。
许是因为睡姿不好的关系,那仆役睡着后没多久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此时,原本昏睡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叶昕其实早就醒了,只因那看守一直目不转睛的紧盯他,他才没敢睁眼。
罩在头上的布袋不知何时已被除去,叶昕尝试动了两下手脚,发现自己被绑得结结实实,根本没办法挣开。
也不知这马车要将自己载往何处。叶昕叹了口气,很是烦躁。
四周静谧一片,但虫鸣声却是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车内没有点灯,只有从掀开的挂帘外倾泻进来的月光,将车内情景照得昏暗不明。
既然敢掀开窗上的挂帘,说明绑自己的人一定不怕有人发现这马车的异常了。叶昕盯着窗外黝黑的夜空,凝神听了一会儿虫鸣,猜测他们可能行驶到了县郊偏僻无人之处。
借着那点漏进来的月光,叶昕忍住阵阵头晕,努力地环顾车内各处,查看有没有可以借用的工具来让他将缚着自己的绳索弄断。可惜,除了两个大活人,车内空空如也。
恰在此时,马车小小颠簸了一下。忽的,一个小物件从叶昕松散的衣服前襟里滑了出来。在这幽暗的马车内,那物件上的一小块白色瞬间吸引了叶昕的注意。
叶昕瞬间瞪大眼睛,凝神细看。这是……方才他给楚灵均买的那个钱袋。钱袋底色是宝蓝色,混淆在暗沉的车厢内几乎看不清。然而钱袋上用白色丝线绣的那只欲飞的白鹤,却在这朦胧月色中显得栩栩如生,十分醒目。
叶昕灵机一动,放轻呼吸,弓起身体,用嘴刁住那个钱袋。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终于在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后,费力地坐了起来,蹭到窗户旁。谨慎地看了眼还在沉睡的看守,叶昕微微一扭头,松开嘴,那钱袋便掉到马车下了。
不管有没有用吧,总得留点蛛丝马迹。万一楚大哥能发现这个钱袋,说不定就能找到他了。
马车似乎行到一段满是碎石的小道上,颠簸的厉害。叶昕趁此滑倒下去,继续侧躺着,闭上眼睛装睡。
车内打盹的看守被颠簸的马车给震醒了,他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瞄了眼一动不动的叶昕,再次放心地闭眼小睡。夜深人静,他困的厉害。反正离目的地还远,叶昕又被绑着手脚,翻不出什么花样。
车子实在颠簸的厉害,从来没坐过马车的叶昕极其不适应。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许是因此,刺激的旧伤处传来一阵强过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他最终熬不过那疼,再次昏了过去。
就这么颠行了半个时辰,马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车夫提心吊胆地赶了一路车,生怕有人会追来。当前方的光亮越发明显,车夫一直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来。这下可好,总算是快到了!
一里开外,两盏明黄色的灯笼高悬。灯笼的亮光将一块气派的木匾照得清晰可见,其上的刻字风雅流畅,光是看那字体,便能轻易品出其中蕴含的旖旎韵味,引人遐想。
马车渐行渐缓。车夫看见前方愈加清晰的灯光,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一勒缰绳。两匹健马缓行几步,踏了踏蹄子,最终停在一座高大的院落门口。
这座有着八扇雕花木门,修得气派雅致的院子,便是寿春县内最大的妓馆——流芳苑。
第56章 56.流芳劫(二)
马车刚一停稳, 在门口迎客的小佣愣了一下,继而笑脸迎过去。
马车没有徽记不要紧, 流芳苑可不是一般的小妓馆, 门口迎客的小佣也不简单,认人看脸的本事一流。扫了一眼那赶车的车夫, 立刻便认出他是九江郡王别院里的。以前小佣休沐去玉春街上闲逛时, 曾经见过他两次, 当时便记住了。
“贵客临门!”小佣的亮嗓子一响,流芳苑门口立刻走出一搔首弄姿的半老徐娘, 打扮地花枝招展,扭着腰肢走过来,嘴里也叨念着“贵客,贵客”。
车帘子一掀, 从内跳出一个身穿灰色短褐、样貌普通的男子。鸨母一愣,用问询的眼光望了一眼小佣, 好似在问“此人怎么会是贵客”?
小佣凑近鸨母耳边,和她轻声嘀咕了一句。鸨母听了,登时脸上笑开了花,对着那仆役极其热情周到地挥了挥手中的帕子。“哟!大兄弟, 今日来流芳苑, 有何贵干?”
那仆役机警地环视周围一圈, 见没什么可疑之人, 挤眉弄眼的对鸨母说道:“我来卖个人。进去谈?”
鸨母一看那仆役的样子, 便知事有蹊跷, 当下抿起红唇,点点头,转身领路。“行。你先让车夫将马车赶到后院的角门那边去。”
这种事,她见得太多了。那些官家士族的夫人主母们,若想处置个看不惯或容不下的姬妾或侍婢,多半都会趁家主不在时,用此法子将人卖到她这里来。人一旦进了这里,哪怕再受宠,也很难被家主赎回去。一来丢不起这个人,二来也会嫌弃那些女子被太多人用过。
妾室就算再怎么受家主宠爱,说白了也是私产。当家主母若是恼了,随意打骂发卖都是再正常不过。家主即便事后有气,他也不能把正妻怎么样,顶多气上几日罢了。
宠妾灭妻的事根本不会有,这种丧德灭礼之事别说士族之间容不下,到了官场若是被人参上一本,丢官都是常有的事。
鸨母知道这事往往涉及大族龌龊私密,故而处理起来一直极为隐秘稳妥。
仆役听了,点头一笑。丢给车夫一个眼神暗示他将车赶到角门,跟着鸨母和小佣一起去了。
将马车停稳,车夫去车厢内扛起叶昕,跟在前头领路的鸨母和仆役身后。
小佣有幸在他们进入角门之前瞄见叶昕的脸,顿时惊为天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正门的差事,急忙忙返回去迎客。皇族和官家皆不忌男色,连带着百姓瞧见长得美貌的男子,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角门处的两名狎司见此阵仗,立即跟上。其中有一名年纪稍长些、留着络腮胡的,扫了一眼叶昕,震惊的神情一闪而过。
鸨母直接将人带进角门处的一间杂物房,令身后的两个狎司守在门口,与那主事的仆役开始谈价钱。
流芳苑既然是寿春最大的妓馆,手上的资源自然不差。既有美貌多才的女妓,也有温柔小意的如玉小倌。只要姿色好,鸨母来者不拒。
叶昕这等容貌身姿,不用多谈,鸨母当即给了好价钱。还没过一盏茶的时间,那仆役和车夫便捧着沉甸甸的钱袋欢欢喜喜地出了角门。
被迫卖进来的雏妓小倌都要经过几日的调|教才肯心甘情愿的接客,而抵死不从的,鸨母则会将他们直接扔进位于流芳苑北面的摧花阁。
那里有格调艳丽的卧房,也有阴暗潮湿、挂满各式刑具的刑房,专供有特殊癖好的贵客折磨享用这些不听话的美人。
对于此类客人来说,越是拼命挣扎抵抗的,就越符合他们的喜好。花费的金银也不比流芳苑一等的美妓低,其中当然还包括瞧大夫的药钱和一些被玩残了的美人的善后费。
总之,只要客人有钱,在流芳苑里定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千叮万嘱守门的两个狎司将叶昕看好,得了极品的鸨母兴冲冲地去苑内的教房请教司。
留着络腮胡的那个瘦高个儿狎司见鸨母走远了,耐不住似地搓了搓手,拽着衣衫下摆似是在遮掩身体某处的变化,涨红着脸对另一人说:“嗨!你瞧见方才那小子的脸了吗?”
另一位矮却壮实的狎司道:“没。咋的?”
“真美啊!看得老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末了当真狠狠咽了下口水。
“想摸摸?”矮壮狎司一脸“我懂”表情的嘲笑他。瘦高狎司刚来流芳苑十余日,但没少给他好处,动不动就是一壶酒、一个鸡腿的往他怀里塞。矮壮狎司与他处得极好。都是男人,虽然今日这瘦高狎司难得露出急色之态,他也没多加怀疑。
瘦高狎司用力粗喘两声,压低声音道:“还是陈兄弟懂我。平日我不好女色,一般男色我也看不上。但这个确是极品,我馋的不行。你帮我看着点儿,我进去摸一会儿亲几下就出来。”
“好说,你动静小点就行。别让他出声。”矮壮狎司看他色急得脸通红,大方地挥挥手赶他进去。
瘦高狎司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进了房间插上门,转过身来,原本猥琐的眼神不见了,不稳的呼吸瞬时平复,脸不红心不跳地靠近叶昕,专注地凝视叶昕惨白的脸。稍后伸出一手,为他把脉。
脸色如此之差,显然是身体不适的征兆。一探之下,果不其然,叶昕体内有很严重的淤堵,但具体位置他还没诊出来。
瘦高狎司面露担忧,轻轻拍打叶昕的脸。“潇儿,潇儿,快醒醒。”
“嗯……”叶昕被一直不停拍着自己脸的手弄醒了,意识不清之下,本能地唤道:“楚大哥?”
瘦高狎司的眼眸一亮,手顿停,见缓缓睁开眼睛的叶昕迷茫地望着自己,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表情。瘦高狎司很困惑。莫非是自己在脸上稍微动了些手脚,又留了络腮胡,故而潇儿一时半会儿的认不出自己?
然而眼下并不适合叙旧,瘦高狎司迅速将叶昕缚住手脚的绳子解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从内倒出几颗黑乎乎的小丸在手中,递到叶昕眼前。“快,吃了它。你体内淤堵的厉害,是不是之前受过伤,未曾医好?”
男子所处的地方不是普通的民宅,而是妓馆,惯常会遇上一些误食淫药之事。故而身上一直放着醒神丹,虽然并不针对叶昕的症状,但是有一定的活血醒神效果。叶昕吃了它,能暂缓他的不适。
叶昕的脑子糊了一阵子,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药丸。有什么不对劲……
呆了片刻,叶昕眼睛圆睁,忽然发现手脚已经能自由活动了。他回想起刚才好像是这络腮胡给自己解得绳子。
见络腮胡男子面露关切,似乎是认识自己这个身体的原主。又听他语含迫切的与自己说话,叶昕迟疑了两秒,选择相信他,遂一抬手将药丸送进嘴里,仰脖强行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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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驿内,楚灵均与几位徒弟将东、南、西、北城门的通行记册逐一翻过一遍,立时发现,在一个时辰之内,只有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由北城门出城。
楚灵均“啪”地合上记册,气得眼眶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即使他是修道之人,但好歹也在官场呆了六年,又曾于少年时到各处游历。就算自己不懂女人心,但于人性之恶也多少了解一些。
寿春县的北面,是达官贵人之间颇为出名的流芳苑。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贵女们若是嫉妒哪家平民女子,最常使的龌龊阴毒手段,无非就是直接将人打发出府或贱卖。
无需多想,叶昕多半是被绑后送去了那里。
韶华公主以为叶昕没了清白,他就会不要叶昕吗?那可真是小看他楚灵均的为人了!
只要叶昕有最后一口气在,他也会将他救回来!
就算最坏的结局是只能找到尸体,他也断不会再娶旁人。他会守着他的坟墓,到自己百年之后,与他合葬一处。不能同生,也要死后同穴!
楚灵均断然起身,提剑疾步奔向马厩。“青岩、不尘,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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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芳苑偏西一隅,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会从风中飘来几声悠扬婉转的乐曲或女子歌声。叶昕扶着一棵杨树站稳,摇了摇还有些发昏的脑袋。
那络腮胡狎司给的药当真有点效果,他虽然仍感眩晕,但已不似方才那般疼了。
叶昕弓着腰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按照刚才那人说的方位逃跑。那人告诉他,在最西边的墙垣处,有一个新挖的狗洞,遮蔽在茂盛的草丛里。
不远处,倏然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堪堪划破这迷醉又安宁的静夜。“快来人呀!那小子打晕狎司逃跑了!”
啧!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叶昕暗骂一句,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周围环境。这里太偏,没有点灯,随处可见的树木和花丛挡去了大半月华星光。
叶昕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往树丛深处钻去。意外的,那边居然有一座小房。叶昕扒着半开的窗户往里瞧,房间很小,一眼望到底。虽然点着灯,但此时里面并无一人。
这里实在太小了,根本没办法躲藏。一会儿那些狎司和仆役若是找过来,他躲在里面,简直就是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