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肯雅塔的夜色之中。
尼莫在他的目标建筑之上站定,随后顺着最为阴暗的角落溜回地面,动作轻得像熟睡中的呼吸。他本想直接破开那扇脆弱的门,可他的右手的动作在夜色中停滞片刻,最终变为一个礼貌的叩门。
来开门的男人不怎么高,看年龄四五十岁,瘦得像只营养不良的秃鹫。他的眼睛下面堆着明显过头的眼袋,眼睛微微上翻,露出部分眼白,不怎么礼貌地盯着尼莫。
为了避免看上去太过不自然,这会儿尼莫把遮盖面孔的黑影散去一些,只露出皮肤白皙的下巴,但那足以让人看出他的年纪。
“有事吗,小子?”开门的男人不耐烦地问道。
“您是深渊教会的恶魔信徒吧。”尼莫用尽量礼貌的口气问道,稍微用法术扭曲了一点声音。他一向不太喜欢直接下结论的提问方式,这样的质问有点强硬,可他眼下很难控制脱口而出的话语。“……先生?”
男人瞳孔一缩,他起手速度非常快,尼莫的话音末尾还没消失,他的手势已经比完了——
然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房间里个头不小的恶魔并没有听命。它用逃命的速度钻进桌底,开始非常规律地打哆嗦,桌子被带的一同抖动起来,咔哒咔哒地撞击着地板。
“看来您是。”尼莫有点抱歉地将目光从桌子的方向收回,语速开始控制不住地加快。“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问完就离开。”
“我和你们这种人无话可说。”男人自知情况不妙,他呲起焦黄的牙齿,往尼莫脚边的地板上吐了口浓痰。“你又是哪个伪神代言人的狗?”
“我真的只想问几个问题。”尼莫伸出一只手,深渊魔法特有的光辉映亮了整间屋子。夜色已深,附近一带的空气宁静而祥和,他却不明原因的愈发焦躁。“用比较礼貌的方式——”
恶魔信徒惊悚地瞥了眼自己那只抖得越来越厉害的使魔,他的目光从那些没有攻击性的法阵上扫过,最终停留在尼莫露出的小半张脸上。他试图找到相对明显的异化痕迹,可他悲惨地失败了——随即他意识到了某个可能性。
“他们……他们出动了恶魔术士,还是说……?”恶魔信徒的口气瞬间软化下来,“您是哪一位主教下的……”
多说多错。尼莫沉默不语,不打算再胡乱编造。尽管他清楚,如果自己愿意,半秒之内就能从这人身上取走一切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但无论用哪种手段,对方的脑子都会在事后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残渣。
他并不想那么做。
“别管那些,我赶时间。路标镇的枯枝水母是谁召唤的?”尼莫握紧了手中黑雾缠绕的法杖,声音有点干涩。“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好……好的,尊敬的先生。”
事情明明进行得很顺利,尼莫思忖道。他只需要去路标镇附近找到足够的证据,顺便确认镇子的安全。然后他可以撕开空间,直接将犯人扔到孤岛法庭门口,堂堂正正带走奥利弗。
可他就是无法安心,甚至没办法好好松口气。理论上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他的心脏上却依旧插着根冰冷的刺。
尼莫调整了会儿呼吸节奏,再次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的嘴巴。
快点,再快一点。他的直觉在尖叫——
他必须尽早把奥利弗找回来。
而就在下一秒,灼目的白光毫不留情地劈开宁静的夜空。尼莫猛地转过身,望向白光亮起的方向——毫无疑问,那是拉德教的法术。
但那气息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人。
第128章 合作愉快
场地中央的篝火火焰燃得极高, 干裂的木柴在火苗中发出一连串脆响。木头燃烧的独特味道塞满夜风,将本来就不怎么凉快的夏日夜晚烘得更加燥热。人们在跳舞,劣质酒浆泛着酸味, 随着夸张的碰杯动作洒上草地。男人们高声吵闹, 而女士们拎起裙摆旋转, 小孩子尖叫着在人缝之间撞来撞去。
艾德里安本来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家相对安静的酒馆,而不是热闹的篝火晚会。
杰西直接敞开外套, 将束好的金发松了松, 十分自如地扯着他的胳膊融进人群。他一路冲到了篝火边上, 拿起两杯味道有点顶鼻子的果酒, 轻快地甩下几枚钱币。
“请您的。”他将脏兮兮的木酒杯塞进艾德里安手里,手指被满出来的酒打得透湿。“千万别客气——”
前任骑士长低头看了眼,浑浊的酒浆中还飘着细碎的草屑。杰西活像没看到一样,畅快地灌了大半杯,然后开始扒拉聚在一起的人群, 试图给自己弄点儿点心。
艾德里安抿了一小口,眼睛牢牢盯着夜色中闪耀的金发。不知道杰西是不是刻意选的这种场合,这里过度热烈放松的空气让他有点无所适从,甚至不知从何谈起。
艾德里安·克洛斯见过很多人。按理来说, 人很难洗去出身带来的影响——就算境况有了怎样的改变, 骨子里总有那么一点过去的痕迹。他擅长抓住那丝线索, 以它为根基, 将面前的人慢慢琢磨透。
除了这一个。
他看不出对方来自哪里, 杰西·狄伦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切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他滑溜得像条泥鳅, 永远回避针对自己的试探,并且看起来不会为任何事情真正地感到愤怒。说句实话,艾德里安能够察觉到奥利弗和安对杰西的提防——安就算了,向来好脾气的奥利弗警惕感有点重到不太自然。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强者直觉一样的东西。
他和尼莫·莱特有交易,并知晓尼莫的身份。而尼莫无论真身到底为何,都毫无疑问是个极其强大的上级恶魔,那么作为交易对象的杰西·狄伦肯定不会弱到哪里去。考虑到尼莫对于杰西的一无所知——
傻瓜才会相信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七岁。
你也许愿了吗?艾德里安盯着那个淡蓝色的背影,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这或许说得通,如果一个人活得足够久——久到可以彻底遗忘自己的过去时,的确会出现这种不可捉摸的风格。可是有一点不太自然,只有一点——人的欲望往往会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淡薄而明晰。但杰西·狄伦不是这样,他隐隐透着点所有事情尽在掌握的架势,是个十足的强欲者。
艾德里安走到场地边缘的一棵树下,慢慢地喝了口酒,顺手抹去沾上下唇的草屑。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仿佛还在他眼前晃动。
那是寂静教堂崩塌之前,年轻的祭品们正在牢笼中挤成两团。哪怕是在这种时刻,他们仍然维持着严密的界限。在三国交界处抓人就是有这点不好——你很难确定自己抓住的是哪边的信徒。
拉德教的信徒们挤在笼子左边,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祷词。穆尼教的人则在另一边抱成一团,手上划拉着复杂的祈祷手势。他们倒是相安无事,只不过泾渭分明。
“我绝对看过十万次这种场面啦。”杰西嘟囔道。
“我可以用转移法术把他们弄出去。只不过这片地方太大,如果正好送到死地之中……”
“——或者刚好卡在哪棵树里头,那乐子可就大了。”金发青年挤挤眼。
“您有主意,不是么?”艾德里安没有半点跟他开玩笑的意向,“刚刚你答应了莱特先生送走他们,那不像是说谎。”
“当然,当然。”杰西叹了口气,背对着牢笼。“您可真是乐趣杀手,我还想吓唬吓唬这群倒霉蛋呢。”说罢他毫不客气地敲敲笼子,打断了祭品们哆哆嗦嗦的祈祷。
拉德教的年轻人们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扫过艾德里安的修士服,猛地亮了几分。而当那些充满希望的目光扫过他一片空荡,只留下丑陋缝合的前襟时,那份希望黯淡得同样迅速。
而穆尼教的信徒们只是扭头打量了眼两人,继续用复杂的手势祈祷。人们低沉模糊的声音漫出笼子,在充满香料味道的空气中留下一片混杂不清的嗡嗡声。
没人求救。人们收回目光,盯住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个点,继续呓语和祈祷。
“药物。”艾德里安很快下了判断。
“不是猛药。”杰西耸耸肩,转向笼子的方向。“说真的,承认吧,您不是个符合他们幻想的‘英雄’,您应该学学亲爱的尼莫——您早该换身行头了。”
人们再次呆愣地抬起头,只不过这次目光中的希望没有熄灭下去。有人甚至从笼子的缝隙中伸出手,捉住了杰西垂下的一缕金发。
“谮尼的使者……”那个年轻人恍惚地说道,死死盯住杰西的眼睛。“是谮尼的使者。”
“才不是呢,哎哟!”杰西撇撇嘴,心疼地揪回自己的头发。
“丢了圣徽的叛徒!”而在艾德里安伸出手时,那人发出一声神经质的尖叫。
“您瞧,这是他们的真心话。”
“他们神志不清。”
“但那是真心话。”
“……”艾德里安无奈地看着闹腾的金发青年,“好,真心话。您现在该动手救人了,我们时间有限。”
杰西气哼哼地瞪着他。
“我为什么要和被灌了药的年轻人较劲?”艾德里安补了一句,打心底觉得对方抓紧所有机会戳弄他的行为有点幼稚。他甚至有点想笑。
“好吧。”杰西大声说,“我给您坐标,您得做好觉悟,这说不准是直接通往死地的——”
“坐标。”艾德里安平淡地回应。
杰西咂了咂嘴,而短短几秒过后,笑容重新回到了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在空气中甩出一串坐标:“好好确认下,别怪我没有提醒您。”
艾德里安没有多说,直接将坐标画进法阵。在白光从指尖淌出的同时,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力量顺着后颈的血印流入身体——那力量甚至是温暖的。
白光散去,囚牢中空无一人。
“您就这么相信我?”杰西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
实际上,艾德里安有那么一秒想到了几个相对恶劣的场面。但既然知晓了对方的强大,他并不想在这些弯弯绕绕上浪费太多时间。如果杰西·狄伦想对他不利,他根本无法防住。
这是符合逻辑的理性推断。个人的感受只会拖延时间,干扰判断。
而他的老师——墨瑟先生对艾德里安的这一点很是不满。这是他一直没有想通的一点。完全忠于理性的行事风格很是适合他当时的位置,它能让他保持清醒和理智,不至于因为鲜血抓不稳剑柄,不至于被私情蒙蔽双眼。
恪守原则,践行承诺,仰望光辉。这曾是艾德里安·克洛斯生命的全部。而现在的旅途无非为了两点——赎罪与守约,他答应了爱德华兹太太活下去,那么就尽量活下去,直到这具肉体腐朽。
“这不算‘活着’,我的孩子。”可他的老师曾经这么告诉他。
艾德里安将酒杯喝空,把自己从大段的回忆中拽出来——杰西·狄伦已经从人群中满载而归,空酒杯里盛满蜂蜜点心,另一只手抓得满满的,嘴里甚至还叼着块洒了黄砂糖的硬饼干。
那张漂亮的脸神采飞扬,活像赢了一场大仗。
当艾德里安发现祭品的真实去处时,性格恶劣的占卜师脸上也是这副表情。杰西·狄伦的确干了件缺德事儿——尽管拉德教和穆尼教的骑士们都在附近,他却把祭品们完美地扔进了对立宗教的队伍里。然后对着前任骑士长凝固的表情乐不可支,活像那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似的——
仿佛蔑视着世间一切,却又怀着单纯而猛烈的热情。
自己或许永远都猜不透这人能干出什么混账事,就像他也无法预料他会救下那片地海兰。艾德里安摇摇头,默默决定将问询推后,顺便扭过脸去,拒绝注视对方满嘴嚼着点心的样子。
“我说。”杰西咽下嘴里的饼干,拈起块蜂蜜点心,表情委屈极了。“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您能不能热情点儿?您看,如果您再这么冷淡下去,我可要被人抢走啦!”
金发青年随手指指背后——几个姑娘停止了舞蹈,正彼此咬着耳朵,满脸通红地向这边投来视线。
艾德里安一脸心平气和,继续倚着场地边缘的树:“挺好的。”
“‘挺好的’?那么那边呢?”杰西提高了声音,加大了动作的力道,差点把手里的点心甩出去。
艾德里安顺着对方沾着蜂蜜的手指看去,瞬间浑身紧绷——就在不远处,两个审判骑士正站在人群边缘低声交谈。其中一个正在向这边看,看起来有几分想要过来的意思。
为什么审判骑士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审判骑士似乎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直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无论是拿出武器还是逃离,这个距离里一定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艾德里安快速思考着,随即毫无防备地被一阵热气吹进耳朵。
杰西直接将他按在了树上,美丽的脸孔紧紧贴着他的脸侧。金发青年的身材谈不上多么健壮,但也修长结实。金发随着夜风微微摇晃,遮住了修士服标志性的三条皮质搭扣。
“您看。”杰西的声音从耳朵极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温度的呼吸拂过耳畔,带起一阵酥麻。“您现在很需要我。”
“您没洗手。”艾德里安则垂下眼,瞥着对方按在自己胸口的手指。
杰西猛地收回乱蹭的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您就没有别的感想吗?”
说罢他气呼呼地再次挨了上去,并且示威似的上移那只手,沾着蜂蜜的手指灵巧地滑开修士服严密的领口,然后一路向下——
“如何?”尽管金发青年的抚摸手法十分老道,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了方才的轻佻。
“他们犹豫了。”艾德里安低声回应道,没有理会那只划过胸口皮肤的手。“但还在向这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