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剑的手无力地垂向地面,没有半分战意,木柴似的胳膊还在淌血。血顺着斑驳的长剑剑刃滴上泥土。
“我不能再输了……我……我的价值再被夺走一次,就要被送到试验区。求您了,我不想回试验区,可我今天已经无法再战斗,求求您,求求您……”
男人的声音里是如假包换的悲切哽咽。
奥利弗警觉地撑着剑。他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还对对方的话照单全收,但面前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足的失败者。他的声音,他的外表——这人绝对很久都没有赢过了。
可是……
他没有放下剑,认真地打量着对方。
“求您了,求您了。只要让我摸摸您的项圈就好,您知道的。”男人的头都要低到胸口,用破碎的语调重复念叨。“我了解您的担心,我这就把剑放下……”
他说罢便松开右手,那柄不起眼的破烂武器向土地倒去。他或许是太渴望奥利弗的同意,完全忽视了那个事实——
其他人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攻击机会。
身着红铠的光头男人不知何时冲到了他们身边,长斧向手无寸铁的中年人直直劈去。奥利弗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他尽力做了个利索的回身,安息之剑稳稳架住闪着寒光的斧刃。
可他的对手眼球外凸,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三十万……三十万。”他回味似的重复了一遍,“真刺激。”
奥利弗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疲惫麻木了他的痛觉,他只感到微小的刺痛,和一阵不自然的冰凉。他仍维持着架住斧刃的姿势,慢慢低下头。
他的胸口多了一截血红的金属,像是长剑的剑尖。剑刃贯穿了他心脏所在的位置,边缘坑坑洼洼,鲜血里能看到明显的锈渍。
不该这样的,他昏昏沉沉地想。不该这样的。
然后那剑尖在他的注视中缩回他的胸口——它的主人将它抽了回去,带起一串血花。
……这是现实吗?奥利弗有一瞬间的茫然。
随后他面前的世界变成了纯粹的暗红。在他意识到之前,身体就已经自己跌在了泥地上。他努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模糊。奥利弗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绪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运转。他本能地挪动头部,看向自己的左腕。
“尼莫,我……”
可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看到,视野便被黑暗淹没。
“可悲的本能。”枯瘦的中年人终于抬起头,眼睛是不正常的血红。刚才那副瑟缩的样子无影无踪。“真是蠢货。”
不远处的死囚们纷纷撤回视线,有几个甚至松了口气——没人出声提醒。那个让人费解的“异常”人士终于消失,而他们所熟悉的日子即将回归。
一切将通常运转,继续散发冰冷而僵硬的安心感。
红眼睛的中年人把玩着手里的金属牌,声音带着不正常的快意:“三千五,你说这三十万够我输多久?”
而对方只是冲那金属牌皱起眉毛。中年人挑挑眉,将牌子拎到眼前。
上面还是两位数。
“……出问题了吧,这家伙不可能还活着。”他嘟囔道,扫了眼倒在地上的古怪骑士。
那双失神的绿眼睛依旧半张,流出的血液已经聚成了不小的一滩。就算心脏没有被破坏,这个失血量也足以致命。
中年人不耐烦地擦擦牌子。可牌子上颤抖的笔画并没有扭曲变形,固执地维持着两位数的样子。
“唉,算……”
这是红眼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沉重的金属盾从远处飞来,直接击碎了他的头颅。它的速度如此之快,盾牌飞过之后,那瘦骨伶仃的肩膀上只剩一个不住喷血的脖颈断面。
手拿长斧的三千五非常识时务,他下一秒便溜入稠密的人群。角斗场的新晋杀神走了过来,沉默地将自己的盾牌捡回手里,随后在血泊中的骑士面前停顿了几秒,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随后他同样皱起眉——骑士的金属牌几乎要被鲜血淹没,可上面的三十万价值一点未少。
“战斗结束。”就在此刻,不带感情的声音被魔法扩大过,响彻角斗场的上空。
试验区的白袍死囚蚂蚁似的匆忙入场,一部分将尸体或尸块收入推车中,另一部分负责将伤者送回囚室。一切井然有序。
本应如此。
“你把三十万的尸体带回来了?”使用流星锤的大汉低声抱怨,“这不符合规定。”
“他没死。”麦卡拼命摇着头,小声辩解。“你……你看,他的牌子上还有价值呢。他没死,守门人不可能搞错。”
今夜的囚室也很安静。人们待在惯常的位置,冷漠地盯着地板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
“哦,那正好。”健壮的男人拎起流星锤,“就算他再怎么特殊,头被碾碎也该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白鼠?”
鼹鼠似的矮小男人没有像以往一样一溜烟窜回最阴暗的角落,他半跪在那具躯体前,没有让开。
“你……你不能。”麦卡哆哆嗦嗦地说道,将缝合的伤口挠到重新裂开。“如果……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当初不就弄错了吗?我没错,我肯定没错的……”
“说什么疯话。”大汉给了他一脚,特地挑了不怎么致命的部位。眼瞧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跌倒在一边。“滚一边去。”
麦卡呜咽一声,在原地缩起身体,没有再坚持。他坚决地背对着两人,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使用流星锤的死囚则拎起沉重的金属,少见地犹豫了几秒——可他使劲咬咬牙,终究是砸了下去。
然而黑暗中并没有骨肉破碎的声音响起,只是闪过一瞬的火光。
金属在触到那具“尸体”的前一秒即刻蒸发,连融化的步骤都干脆地跳了过去。当大汉再次扯起锁链的时候,锁链另一端只剩嘶嘶冒烟的断面,带刺的铁球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倒抽一口冷气,登时退了几步。他哆嗦着嘴唇,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怪声,最终成功问出了囚室中所有人的心声:“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固执的骑士安静地躺在石砖之上,伤口不再淌血。黑色的铠甲边缘闪烁着微弱的火星,仿佛即将熄灭的炭火。它呼吸似的明明暗暗,带着不属于这片地狱的诡异美感。
角斗场地下。
“这个数值是怎么回事?”红袍的试验区管理咆哮道,“他的力量快超过项圈的限制极限了!戴拉,你说他死不了——”
“我瞎猜的,我那不是睡糊涂了吗?”还黏在书堆里的中年人打了个哈欠。
这个反应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恶魔颇为公正地想道。
戴拉莱涅恩拿起一本书,逃避似的盖在自己脸上,以此和周围忙乱成一团的研究者们划清界限。
他一晚没睡,终于给奥利弗·拉蒙的情况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二十余年前,有一股强到异常的外来力量包住了拉蒙的心脏,将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牢牢压制在心脏内部,同时强行让那颗麻痹的心脏保持搏动。
这是自己能想到的唯一解法,而看现在的情况,这个猜想八成是正确的。但是……
戴拉莱涅恩从书本边缘偷偷投出视线,瞄向奥利弗·拉蒙正在不停变化的身体数据。
他从未想过源于深渊的诅咒会完全臣服。这根本不合理,恶魔在书页下面撇了撇嘴。那股抑制住诅咒扩散的力量绝对源于地表,根本不可能与诅咒之力和睦共处。那一剑破坏了拉蒙的心脏之后,平衡被打破,两股力量——不,或许得加上那个倒霉年轻人自身的魔力——三股力量应该在拉蒙的体内相互斗争,直到达到新的平衡。
那过程带来的肉体变化才有看头。拉蒙可能变成怪物,也可能承受不住力量的斗争而炸掉。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种安稳睡着似的情况——戴拉莱涅恩有点委屈。现在的状况无异于惊天炸.弹的引线烧光,然后安详地哑火。
不对劲。
明明是盘踞多年的深渊诅咒,怎么跟块彻底干掉的血痂似的,一拨弄就没影了。如果硬是要打个比方——如同残暴的凶徒撬了二十多年的门,终于潜入梦寐以求的豪宅,然后进门就干脆利落地跪下自尽。
而那份长久压制它的外来力量彻底取得了自由,正在毫无阻碍地转化为奥利弗·拉蒙自身的魔力。
这说不通,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不会这么乖巧地消失。绝对还有一股他不知道的力量参与了这个过程,而那力量必定源于深渊。
未知的第四股力量。契约?上级恶魔的血肉?还是别的什么……
拉蒙那小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戴拉莱涅恩不满地按按太阳穴。目前他只知道一种情况会有这样的效果,而那情况本身也只是基于纯粹的猜想——
无论何种法术,回归本源时都会保持安静。
但那是不可能的,拉蒙甚至连深渊法术都没用过,怎么可能跟深渊魔法的本源搭上关系?关于魔法的本质……那可是连自己都至今没搞懂的难题。
算啦。戴拉莱涅恩叹了口气,将书本从脸上取走。
那个女性人类已经从角落里注视他太久了,他得先解决一下眼下的问题。恶魔伸了个懒腰,扶着书本站起身,捶了捶腰部。
“管理人先生。”戴拉莱涅恩露出一个微笑,看向面前脸缠白布的监狱管理员——倒不如说,看向那伪装后紧张到脸色发白的娇小女性。“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第133章 各自的命运
试验区的走廊规整而洁净。戴拉莱涅恩这具躯体的打扮反而更适合战斗区——邋邋遢遢的中年人揉了揉乱发, 又打了个哈欠。雕花的厚金属门在他背后沉重地合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含含糊糊地重复了一遍。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莫拉攥紧的拳头。自从和兰迪离开村庄,她已经忘记他们究竟杀过多少人。莫拉早已习惯像捕食的猫那样潜藏在暗处,冷静而迅捷地收割一条条性命。这种紧张到难以呼吸的体验几乎是全新的。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上级恶魔, 十四年来的第三个。她必须要小心, 绝对不能让对方感到半分不悦。确定四下无人之后, 女杀手小心翼翼地解除了伪装。
“戴拉莱涅恩大人。”莫拉低下头,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戴拉莱涅恩扬起眉毛, 他随意地瞥了眼对方的口袋, 随便唔了一声。
“我希望和您进行一场交易。”莫拉不见当初锐利的气息, 听上去格外温顺。“您或许听说过我们——‘桑丘的灰狐’。”
“‘桑丘的灰狐’。”戴拉莱涅恩按了按额角, “我有点印象,不肯见人的杀手……但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灰狐应该是个男人。”
“我绝对不会对您说谎,大人。我们,是的, 我们两人可以成为您的刀剑,帮您干净地除掉任何人。”莫拉的口气越发轻柔,如同和她对话的不是喜怒无常的上级恶魔,而是脆弱的人类婴儿。“我们只需要您的一句话。”
“说来听听?”恶魔不置可否。
“……希望您能承认我们。”
“什么?”戴拉莱涅恩掏掏耳朵, “我刚刚好像走神了。”
“希望您能发自内心地承认我们。”女杀手咽了口唾沫, “我和我的爱人被诅咒了, 我们需要……”
“需要上级恶魔的祝福?”恶魔嗤笑出声, “非常抱歉, 可爱的女士。这我可帮不了您。”
凋零城堡的上级恶魔, 戴拉莱涅恩。这条线索他们查了足足八年,可惜没人知道凋零城堡究竟在哪,那个该死的建筑会时不时自己移动位置。在确定情报的可信性后兰迪故意入狱,他的实力放在那里,毫无悬念地被守门人挑中。
危险而疯狂的做法,他们知道。事实证明他们的冒险十分值得,她的确找到了符合描述的人。可是恶魔一点都没有被拆穿身份后的警惕,甚至在她刚准备解释时准确说出了诅咒的解法,简直就像……
莫拉停住呼吸,她安静地站在远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或失望,只是声音带了点微不可查的颤抖:“我……我是否能知道理由?”
“我想想,我想想。‘诅咒’您的那个恶魔,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她是不是梳着麻花辫,脸上有点雀斑,挎着装满苹果的果篮?”
莫拉紧紧盯着面前的恶魔,咬住下唇,动作极轻地点点头。
“哎呀,好像是有这事——这都要十四年了吧。”戴拉莱涅恩挠挠脸颊,“理由?很简单,那个恶魔就是我。我为什么要破坏我自己施下的法术?”
果然。
莫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下,俏丽的面庞微微扭曲。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呼吸突然变得格外急促。
“真有意思,那次试验居然没有完全失败。我就随便选了一百人作为样本,还真有人坚持到了现在。我原以为‘桑丘的灰狐’是哪个组织或团体专门培养的人才,没想到……”恶魔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原来只是磨坊主的女儿和铁匠的儿子,我没记错吧?莫拉·罗德里和兰迪·潘瑟。哎哟,人类成长得可真快。”
“为什么?”这次莫拉的声音陡然冰冷,原本柔和的目光瞬间混进尖锐的刺。她的语调里不再有半点客气的意思。“那个时候我们两个才刚过十五岁。”
那是他们一直无法想通的问题,无法解释的恶意。
“是啊,年幼人类的誓言。不成熟的情感。”戴拉莱涅恩摊摊手,嗓音慵懒。“所以说是试验嘛。一边是果断分开,产生一点点遗憾的回忆,一边是万丈深渊。其他九十八人都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但你们两位……怪不得灰狐的成功率那么高,一般人可想不到要同时提防两位杀手。你们反过来利用了那个诅咒,不是吗?干得漂亮!真是不可多得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