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是我一开始没有看透,被他的热情骗了过去。”
弗林特的悲痛终于找到了出口。
“在他看来,我的身体没有残缺,就能再战斗……不,或许在你和他看来都是这样,是吗?”
“……是。”梅德思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想法,“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弗林特,你总有办法振作起来。”
“我一点儿也不强大!”弗林特吼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在深渊之底——”
他古怪地停住了。
“有时精神的伤口比肉体更难愈合。”几秒后,弗林特疲惫地转移了话题。“但大家永远不愿意认同自己看不到的东西。索尼娅……索尼娅她知道我有多么脆弱,我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够正常呼吸,肆意崩溃。不用担心被认作懦夫或疯子。”
真正的勇者在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茫然,似乎一时间还无法接受妻子已经离去的事实。
“你在深渊之底知道了什么?”梅德思小心翼翼地问道,“或许我可以……”
“不,我不会告诉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巴尔萨泽,这是作为曾经的同伴,我最后的情分。”弗林特虚弱地摇摇头,眼圈发红。“但我真的……非常软弱,只有她能看到那样的我。不,她可以接受所有人软弱的那一面。”
“你们一直在强调阶层,强调力量。是啊,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我是如何爱上她的。”
弗林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用幽灵似的口吻继续。
“那天我早到了些,听到了她的同伴和她的交谈。她的朋友同样担忧我们之间的差异,劝她不要真的动心。‘弗林特·洛佩兹是目前地表第一的强者,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们这种低贱角色。’——她的朋友这样说。”
“‘战斗技术的第一而已。是的,他的战斗技巧比我强很多,可和我比起来,他的舞蹈烂透啦。他只是个笨笨脚的漂亮男孩,而我喜欢他的笑。’——她这样说。”
“那个瞬间我明白,就是她了。巴尔萨泽,这段时间来我能感觉得到,我的精神远不及她强悍。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肯重组锡兵?我已经无法再战斗了。”
“我没有继续战斗的力气——并非出于恐惧,只是因为当我再看向面前的世界时,打心底觉得疲惫。如果没有索尼娅,我可能早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自我了断了吧。她不是诱惑我背弃奥尔本,她只是在救我的命……用一个温暖的家,救我的命。”
可一切已然化为泡影。
“弗林特。”梅德思的眼泪终于从双眼涌出。
“对我失望了,对吗?”
“不,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既然确定了国王的想法,现在我没有任何疑问了。”弗林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等等,弗林特!你的右臂——”
“哦,这个。”弗林特活动了下看上去无比正常的右臂,“因为它无法正常恢复,我拜托了‘肉铺’的人,这是用恶魔血肉做的。”
“……可它会腐蚀你的身体!”
“足够我活到我的孩子长大成人,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他还在呼吸,我还能继续。”
“就算失去力量,你的剑术也应该足够……”
“你知道那孩子的身体状况。我的老师教授过我不少深渊魔法理论,有了这条臂,我终于有会用上它们了。必要的话,我会使用深渊魔法治疗他……而且。”弗林特的声音低了下去。
“而且?”
“如果他能活下来,我希望能像其他父亲那样——在他骑在我脖子上看烟花的时候,能双扶住他。”
幻象之外,奥利弗闭上双眼。早已变为枯骨的梅德思低下头,双目的红光微弱到看不见。
“再见,巴尔萨泽·梅德思。感谢你给了我的孩子活下去的会。虽然非常难过,但我理解你守护国王的选择。我永远无法原谅你的只有一点——在我的孩子无法独自存活时,你就让他被国王的追杀令波及。就这样吧,我想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弗林特抓着空瓶,艰难地咧嘴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再见。”
尼莫握紧拳头,他能感受到奥利弗抓着自己的在颤抖。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记忆消失,梅德思在翻滚的白雾低语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奥利弗。”
白雾缓缓散去,又涌回了头盖骨,变回了莹白的光源。
“怪不得父亲一直讨厌吟游诗人。”过了很久,奥利弗终于出声。“梅德思先生,你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
“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无法再作为‘人’正常生活下去了。或许在民众看来,这是大义。可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我彻底毁了他——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需要那条恶魔右臂。”
亡灵法师摩挲骨,骨节碰撞发出喀啦喀啦的轻响:“当时我还太过年轻,被是非对错折磨得几乎崩溃。而在这里的这些年……我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很多时候没有善恶对错,只有接受与否——我想要的和我不想要的,我认同的和我不认同的。大部分时间,是非对错只是武器。”
“可是我懂得太晚了。”
“我没有资格代表父亲原谅你。”奥利弗略微低下头,行了个礼。“不过,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梅德思苦笑着摇摇头,用袍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泪。“我不需要原谅。”
“既然你现在没有走,也还愿意与我交谈。那么接下来我会帮你弄清你身体的情况,以及治疗那个小姑娘的办法。关于过去那些事情,我想说的只有一句……奥利弗,让我厚着脸皮再以长辈的身份讲一句话。”
“永远不要去深渊之底。我不知道你父亲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但它真的改变了他。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第196章 昂贵的药方
对于终于浮出水面的部分真相,反应最大的反而是安。女战士骂了句相当难听的脏话,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作为悲剧的主人公之一,梅德思的回忆看起来活像一块烂肉的脆弱生命——奥利弗正在努力平复呼吸。一股略带悲凉的茫然从脚底升起,缓慢地吞噬着他的躯体,如同冰冷的沼泽。
“……我尽量。”奥利弗说道,攥紧了尼莫的。“梅德思先生,我需要点儿时间冷静一下。安,你可以先跟梅德思先生讲讲黛丽娅的情况。我稍后会回来。”
女战士将悲伤而感激的眼睛转过来。
“你打算继续。”她轻声说道。
“我没有放弃任务的想法。”奥利弗轻声说道,“梅德思先生已经成了这副样子,我想他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多了。而先帝桑普森已经去世,就算我冲进皇家墓地把他刨出来,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消化。”
他们曾经活得多么简单,奥利弗麻木地想道。
如果不是深渊教会的人在路标镇召唤了那只枯枝水母,自己和尼莫可能仍在路标镇继续着平民的生活——最大的烦恼只会是苛刻的顾客以及瘪掉的钱袋。他们甚至会为了糟糕的天气叹息,在工作后多买点面包和蔬菜,最后在熟悉的房间结束安稳而平凡的一天。
直到死去。
是的,作为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和旅店老板的儿子,只是那样的纯粹的生活。
可现在奥利弗从来没有这样清楚,那琐碎的、不值一提的人生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血腥和黑暗。
和凋零城堡不同,这次自己不是被途拖进地狱,而是自打出生以来便活在一个被精心构筑的温柔梦境里。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还能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
“要到此为止吗?”轻轻拉着尼莫离开房间,两人靠在黑暗的墓道。奥利弗小声问道。“呃,我是说对于过去的探索……你想要停止吗,尼莫?”
“可能这样听上去很像为自己辩解,”尼莫盯着走廊灯台上跳跃的幽暗火焰,声音低到听不清。“我……我的确毁灭了锡兵。从遇到你的父亲,到尤里瑟斯死去,这些记忆我都有。可是奥利弗,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父亲会……”
“我知道。”奥利弗轻声说道,用指尖安抚地敲敲对方的背。“我知道你不会瞒我。”
尼莫将脸埋进一只掌,长长吐了口气。
他拉着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温柔恋人,拥有可以毁灭世界的力量。如果只看这些,他原本不该有任何烦恼。
可尼莫能隐隐感觉到,一切依然不可抑制地向黑暗滑去。
他十分明白奥利弗那个提问的意思。
久违的,“逃走”这个概念又一次划过他的脑海——风滚草的大家分开行动。除了做必要的任务时出现,自己和奥利弗在平时找个小地方隐居。为一个铜板的面包而精打细算,为要不要买一本新书犹豫几天。
天知道他多想这样提议。
可他不能。
已经知晓的事实化为记忆。而记忆只会变淡,蛰伏在阴暗处,不会彻底消失。
尼莫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点头,奥利弗一定不会再继续追究深渊之底的秘密。
但它会变成一根带毒的刺,卡在自己恋人心底的某个角落。奥利弗不会说出来,心底的疑问却无法被抹去。或许在某一天,他会将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带入坟墓——
从现在开始,它会像一条看不见的脚镣那样拖拽着他的灵魂。愈来愈重,并且永远无法解脱。
尼莫很清楚,因为这个问题已经在这样折磨他自己了。奥利弗的确保证一旦事情有变,会亲杀死自己。在这个前提下,逃避或许会让他自己的将来轻松些,然而对于奥利弗来说……
“我不想停止。”尼莫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绝望。“我希望知道真相,我也希望你知道真相。”
哪怕那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没人知道这古老的伤口戳破后会流出多少脓血,但至少他知道,哪怕表面看起来已无大碍,这样下去它永远不会愈合。
“好。”奥利弗发出一声叹息。“我们继续调查。如果到时别无选择……看来我们很可能要违背梅德思先生最后的忠告了。”
尼莫没有吭声,奥利弗的呼吸依旧没有平稳。于是他伸出双,碰触对方的脸颊。奥利弗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下意识的排斥反应。
他的灯火。
尼莫将对方拉近,温柔地吻上去。现在奥利弗尝起来有点冰冷,可那温度意味着“对方还在身边”,它让他安心。很快,亲吻变成了悲伤而激烈的噬咬。几分钟后,奥利弗的呼吸反而更加急促——但那不再是溺水般的急促,这也许是件好事。
“我们回去吧。”奥利弗用力调整着呼吸,“往好里想,现在我们仅仅只需要再找到一个答案。”
尼莫点点头,指有意无意擦过胸口布料下的黄金吊坠。
“我们有结论了。”见两人终于回到房间,梅德思没有多问。“萨维奇小姐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个遍。无论是那个小姑娘的情况,还是你的情况。”
“唔。”为了保持心绪平静,奥利弗暂且不打算直接注视梅德思。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奥利弗。”梅德思的语调变得专注,“你确定你在凋零城堡被贯穿心脏时,你和莱特先生正处于某种契约关系?”
“是的。”
“嗯……从受伤到醒来,你大概花费了多长时间?”
“那个地方不好记录时间,但至少有一整晚。”
梅德思沉思片刻,他拿起空掉的墨水瓶,走到墙边的石缸旁,从里面盛出一点深色的液体。随着盖子打开,浓郁的血腥味破开了腌渍味道和怪味,直顶鼻子。
“那里面是什么?”尼莫忍不住发问,“我感觉到了一点生命的气息。”
“我的血液、内脏和皮肤,它们还活在那里面。我把它们剥下来了而已。”梅德思平静地回应道,“没人可以只凭借一具骨头‘活着’。”
“可是走廊里那些……”尼莫头皮一阵发麻。
“那都是事先设好的符咒,毕竟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梅德思挥动臂,做了个势,房间内漂浮的照明头盖骨齐刷刷地聚集在石桌前,整齐地列成直线。
石桌附近一瞬间变得非常明亮。
梅德思将盛满鲜血的墨水瓶放好,拿起羽毛,冲众人点了点头。“在空气里演示会太乱,纸上讲更快些。”
除了拎着灰鹦鹉的杰西,其余四人都凑了上去。
“你患病的时候年纪太小,考虑到你的体质,弗林特耗尽了全部力量,将诅咒压制在你的心脏内。”
梅德思快速地画了个心脏的轮廓,然后在它的四周圈了个血红的圈。
“在你存活的这些年里,你父亲的力量一直封印着诅咒,并且强行保持你的心脏跳动。弗林特喜欢使用火系魔法,你下意识喜欢冰系,很可能是潜意识想要保持体内力量的平衡。但你父亲的力量此前一直强于你,如果我没猜错,你从前很怕冷吧?”
梅德思在红圈旁边画了个小点的红圈。
“是的。”奥利弗坦然承认。
“莱特先生是上级恶魔,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在上级恶魔也算强者。至少他的力量要比特伦特枯萎症的难缠诅咒强得多。唔,按照萨维奇小姐的说法,你们之间的契约应该强大到会被误认为骑士誓约的地步——不过莱特先生对你没有恶意,你本身也足够强大。所以契约带来的深渊魔力只是存在于你的体内,不会为你所用,也不会伤害到你。”
梅德思在代表奥利弗力量的圆圈旁,画下一个巨大的角。
事实上那就是骑士誓约,尼莫苦涩地想。聪明人有时候容易多想,刚好帮他们剩下了找蹩脚借口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