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向没错的话,我们马上可以看到——哦,就是那个!”安将视线从手里的地图上挪开。“那家酒馆!我们可以从它那里直接传送到下个镇子附近的森林。”
酒馆老板的生意头脑不错,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确实很适合作为中转地。酒馆门口搁着不少酒桶,旁边是木栅栏拦起的菜园,菜叶在阳光下泛着讨喜的嫩绿。几只鸡在菜园中蹦来蹦去,后院偶尔传来几声响亮的响鼻。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型农场。
正在菜园里揪杂草的中年男人擦擦头上的汗,冲他们客气地笑笑,熟练地将富勒山羊栓到一旁的小草棚里,连草料都提前备好了。
尼莫抹了把汗,逃难似的冲进旅馆里头。
酒馆内部比外面凉快很多。装修和服务没有应付,木桌光洁发亮,没有奇怪的刻痕或者黑腻腻的油污。每张桌子边缘甚至立着书架,摆着几本用来打发时间的趣闻和资料。比起海拉姆和诺埃的酒馆,这里多了几分令人安心的家居味道。
虽然是白天,酒馆里仍然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座位是满的,客人看上去大多是带着行李的旅行者,以及——
“您很快就会遇见好事的!”熟悉的轻浮语调响起,杰西·狄伦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手里还攥着姑娘的手——那姑娘正低着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相信我,甜心,我的占卜可准啦。”
“啊哦。”安面无表情地感慨道。“这个‘再见’还真快。”
奥利弗深吸一口气,他们选了离那张桌子最远的位置。女侍者愉快地凑了过来——那是位丰满的姑娘,圆润的双臂带着点健康的小麦色,笑容温暖亲切。
“各位想来点什么?”她的声音清脆而愉快,“如果要用传送阵的话,直接去后院就好,不是必须买东西的。顺便一说,我们还提供马匹的租借,到最近的镇子只需要一天——”
“我来杯酒就好。”安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最好是冰的。”
“梨子酒可以吗?……好的,这三位先生呢?”
“一杯水,谢谢您。”艾德里安点点头。姑娘冲他的修士服扬扬眉毛,露出个理解的表情。
“我也要一杯梨……呃,一杯果汁,谢谢。”尼莫思考片刻。
“一样。”奥利弗愣了几秒,随即微笑着补充道。
“最近有什么消息吗?”安在桌面上多放了几枚银币。
女侍者露出了然的笑,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您想知道什么呢?您要知道,这可是个偏僻地方,我们只有些无聊的小传闻——”
“比如失踪。您听说过文森镇的梅罗蒂·德莱尼么?”
“没听说过。”女侍者摇摇头,“现在的世道……失踪不是那么少见,我们这里倒还好些,没什么古怪的宗教。一周前罗斯科那里可是一下子失踪了十几个人——哎呀,吓死人啦。”
“那别的消息呢?关于文森镇的,什么都行。”奥利弗握起双手。
“各位是接了文森镇的任务吗?”女侍者扫了眼他们的黑章,倒没露出什么害怕的表情。“其实我不太建议现在去那里,那边情况不是很好。”她含含糊糊地说道,“有几个月了吧,他们老是跟那群鸟怪起冲突,谁知道会不会哪天真的打起来。近来翻来覆去都是这种消息,我想跟你们的任务关系不大。”
“有没有什么怪事?”尼莫从书架上抽出本没见过的书,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读本书了——他有那么几秒甚至想要热泪盈眶。
“怪事倒是有。”客人们大多都点好了想要的东西,女侍者索性拖了把椅子坐下,语调里多了些抱怨的味道。“嗨,这里——我是说这间酒馆——最近夜里一直被怪物袭击。虽然没人受伤吧,总要修理门板和窗户也挺烦人。鸡丢了好几只,菜也被踩坏不少。我们试着逮住它,结果连毛都没摸到一根。你们要能解决掉它,以后这儿的酒水免费。”她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女侍者冲尼莫抛了个媚眼。
看来和他们的任务没什么关系。尼莫将注意力放回书上,随即迅速泄了气——封面上歪歪扭扭印着“爱的旋律”,还描了几朵走形的向日葵。看标题像是本童话,旧得要命,看上去也没有被好好保管——书页边缘全是折痕和脏污。和酒馆的风格差得有点远。有些看上去甚至像……血?
好歹算本没读过的书。尼莫扫了扫另外几本书上熟悉的书名,心里暗暗叹气。
他绷着脸翻开书页,十分确定那些污渍就是血。书本里面看起来甚至比外面更糟。故事是单面印刷的,空白的那面画满了潦草的符号。有字的那面也有不少手写的痕迹,墨水痕迹将所有空白占得满满当当。印刷的字迹需要费点功夫才能分辨出来。
曾经在图书馆工作的尼莫几乎要窒息了。挨着他坐的奥利弗无聊地弹了会儿冰屑,终于忍不住好奇,凑过来一起看着。
“童话。”尼莫扫了两行,又向后翻了十几页。每一页都被那堆奇怪的符号糟蹋得惨不忍睹。“常见的那种套路,唉,你瞧——‘男孩身上的诅咒被解除了,梅罗蒂与他紧紧相拥。他们在人们的祝福中热情地亲吻,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多么标准的结局。”
“梅罗蒂。”奥利弗挑起眉毛。
“……巧合吧,这名字应该挺常见的。那位——呃,那位可爱的小姐,这本书是……?”
“噢,那本。那本书是爸爸在林子里捡的。”女侍者端着木托盘走近。“我们觉得扔了可惜,就留下啦——毕竟里面还写着乐谱。它放那边有几个月了,上次路过个吟游诗人,照着它弹得还挺好听。”
尼莫皱着眉又翻了翻书页:“我们能买走吗?”
“尼莫?!”安第一个反应过来。
“我没看过这本,就当路上解闷。”尼莫再次翻了翻,注视着那些潦草却依旧称得上好看的字迹。
“那边有好几本!你一定要这本看上去……像什么东西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吗?”安指了指旁边的小书架。
“那几本我甚至可以背给你听。”尼莫苦涩地答道。“你想听第几页的?”
“多少钱?”奥利弗直截了当。
“送你们了。”女侍者爽朗地笑道,露出漂亮的牙齿。“我喜欢好看的小伙子。”
“……随你们吧。”安虚弱地说道,她握住杯柄,向喉咙里灌了一大口梨子酒。“我们喝完就走,省得什么奇怪的东西黏上来。”她用眼睛瞟着杰西的方向。
然而事实证明,尼莫的选择确实不怎么好——当晚他们就有幸见到了袭击酒馆的嫌疑犯。
那会儿篝火已经燃起,四个人正利索地在林子边缘支起帐篷,打算休息。让人厌烦的金发青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只畸形的怪物先冲了出来。
它粗看像只巨大的鸟,细看却不太像了——那绝不是自然状态下的正常生物。它的身高得有两米左右,骨骼怪异地扭曲,像被熔化后又随机成形,再被人强行黏合在一起。青蓝色的羽毛在它的皮肤上成块长着,活像某种皮肤病的后遗症。那裸露出的皮肤倒有几分像人类,五官却又有点鸟类的味道——人类血肉下覆盖着异形的头骨,有种不伦不类的恐怖感。
“还给我。”它用磕磕巴巴的通用语说道,口音很重,声音难听至极。“把我的乐谱还给我。”
第50章 聋子还是哑巴
这次尼莫的反应最快——他从山羊侧身的袋子里迅速掏出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双手递上。附带一个礼节性的俯首。
“我们只有这本书和乐谱沾边。”他严肃地问道,“这是您丢的吗?”
安的手刚摸上矛身,奥利弗的剑才抽出一半, 艾德里安倒是摆好了战斗的架势。此刻三人的动作凝固了, 场面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默。
“我比它好看多了!”灰鹦鹉不怎么欣慰地叫嚷道, “凭什么对它那么客气?”
那畸形的怪物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它在尼莫几步之外狐疑地转悠着, 脚爪用力地抠着地面。它的眼睛不像鸟类那样看不见眼白, 更接近于人类——忽略掉扭曲的皮肉的话, 那是双漂亮的青色眼睛。只可惜它的羽毛黏答答的, 裸露的皮肤上满是秽物,散发着难闻的酸臭。那点模糊的美感立刻烟消云散。
“……谢谢?”它的声音里还透着几分怀疑,没有靠近。
“我放在这里了。”尼莫挑了个草丛较厚的地方,将书轻轻放上地面。他确实有点儿遗憾——就算是结局老套的童话,他也才看了一小半。“您自己来拿吧。”
在他退开的时候, 怪物敏捷地向后掠了几步。它速度极快,似乎在提防一次可能的攻击。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它歪歪头,慢慢挪到草丛前,伸出扭曲变形的前肢, 将书小心翼翼地捧起。但那尖锐变形的指头并不适合翻书, 它的爪尖差点把原本就破旧的书戳个对穿。好在这怪物反应够快, 它指头一偏, 仅仅划伤了自己的手掌。血液顺着伤口涌出来, 鲜红的, 和人类极为相似。
怪物垂下头,漂亮的眼睛里慢慢聚集起泪水,它任由它们滴落在书页上。它放弃了翻阅那本书,用介于翅膀和手臂间的臂膀笨拙地抱起书本,像在拥抱一个易碎的肥皂泡。
尼莫挠挠头,这下他清楚那些血迹和水渍是哪里来的了。他从山羊身上扯出一个备用的布袋,向那怪物递过去。
“要帮忙吗?”他温和地问,“您看,好歹我们能够交流——只是一本书,我们不想和您起什么冲突。”
“……谢谢您。”那怪物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像吞了带有腐蚀性的毒液。它没有凑近,也没有接过那个布袋——它似乎彻底泄了气,刚刚恐吓他们的凶悍气势半点都不剩,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就不劳您费心了。刚刚我不是有意……可你们是黑章,我有点害怕。”
“我们只是来寻人的。”奥利弗缓缓开口。他接过尼莫手中的布袋,从袋口利索地撕下来几根布条,绑成了个结实的小挂袋。刚好够那怪物挂在胸口。“拿去吧——用它装着那本书,不然还是会容易丢掉。”
怪物静默不语。它打量着面前的四人,在篝火跳跃的光辉下,它双眼的泪光愈发明显。不一会儿,它开始低声抽泣——它看上去想要离开,但拿不定主意,如同即将冻死的人不肯离开那一点火堆的余烬。
安沉思了会儿,像是察觉到了些什么。她劈手夺过奥利弗手里的布袋,将矛往地上一插,径直走了过去,举手投足带着些不容拒绝的意思。怪物愣在原地,并没有躲开——女战士抢过书,在布袋里搁好,随即将布条挂上怪物的脖子。
“好啦。”她说道,尼莫站在几步之外尚觉得酸臭味儿刺鼻,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尽管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说通用语,也不清楚你怎么变成了这副倒霉模样——总之,如果你在之后遇到一个脸蛋漂亮又满口甜言蜜语的金发男人,记得离他远点,他很可能惦记着你的尸体。”
“格雷斯青鸟?”尼莫震惊地瞪着怪物,“……是这个样子的吗?”
“不完全是。”安翻了个白眼,“但骨架真的很像,应该是同族。这只可能遭了什么诅咒。”
“可它——”
“是她。”安不耐烦地挥挥手,“用词注意点。”
怪物的抽泣声更大了,它——或是说她紧紧抱住胸口的布袋,喑哑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颤抖。“我不是格雷斯青鸟。”她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句子,缩成一团。“我真的不是……我是人类。”
这下连灰鹦鹉都惊呆在原地。安缓慢地扭过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们不像是那种糟糕的黑章……你们是这几周来唯一愿意同我说话的人。”她哆哆嗦嗦地说道,比起尼莫和奥利弗,她似乎更能接受安的接近。“你们甚至还有一位修士。修士先生,您一定见过很多诅咒吧,请问您知道我是怎么了吗?求您了……”
“光看样子没法判断。”艾德里安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着她,“您需要告诉我前因后果。萨维奇小姐,方便施个照明术吗?”
“可她身上没有诅咒的气味啊?”灰鹦鹉嘀咕道,看起来失去了兴趣。它飞到富勒山羊的背上,开始从包里偷坚果吃——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吃惊,谁都没空管它。
安脸上还带着震惊,她麻木地伸出双手,柔和的白光顿时破开黑暗。怪物姑娘的样貌被照得更加清楚,看上去也更加骇人。她本能地向黑影中缩了缩,似乎有点畏光。
“我……我是文森镇的人。”沉默了半分钟后,她试探着开口道。“我的名字是梅罗蒂·德莱尼。”
“……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呢?”尼莫僵硬地转向奥利弗,“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奥利弗抽出契约纸卷,反复确认了几遍:“可是资料上……”
羊皮纸卷上附了非常精细的画像,画中的姑娘十分美丽——失踪的那个梅罗蒂·德莱尼有着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衣着讲究。她怀抱着鲁特琴,笑容清丽脱俗。
“您是梅罗蒂·德莱尼?”奥利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文森镇艾萨克·德莱尼的女儿?”
“您知道我?”那怪物,或者说梅罗蒂·德莱尼,立刻又退入黑暗。
“你的父母在昨晚发布了寻人任务。”安连忙安抚道,“我们是接了任务的黑章,别怕。我们可以……”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尴尬地停住了。
尼莫大概能知道安的想法,他们要怎么把这样一个梅罗蒂·德莱尼带回去交差?更何况……
“我不回去!”难听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几乎要出现破音。“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我绝对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