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我爱她,父亲。”瞎了一只眼的青鸟抬起头。
“三个月而已。”头领吼道,“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万一你被人类那边捉到,部族肯定会出现动荡,人类会趁虚而入……我以为我们这方面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
“没有阴谋,她不会骗我。”帕索托图的语气平静,“梅罗蒂肯定在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你不觉得恶心吗?她只是只没有羽毛的扁脸怪物,活在愚昧世界的异教徒。好好想想,孩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追求这个部族里的任何女孩,没人会对你说不。”
“她是独一无二的,父亲。”帕索托图坚定地说道,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
“……看来你需要多冷静一段时间。”头领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就算你是我的儿子,我也会按规矩办事。”
“您是我的父亲,我不想对您说谎。”帕索托图垂下头。
“你没有告诉他们吗?”尼莫忍不住将脸转向杰西。“……文森镇的事实。”
“告诉了呀。”杰西夸张地耸耸肩,“分享一个小秘密,人们更爱听我说谎——我说真话的时候,他们半个字都不肯信。”
“他们说了什么?”奥利弗试探地问道。
“让巴格尔摩鲁翻译,奥利,反正它闲着也是闲着。我有话要问狄伦。”
“翻译什么?”灰鹦鹉的鸟眼里透着茫然,“刚刚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尼莫猛地看向它,杰西唇角的笑意浓了几分。
“那不是恶魔的力量吗?”尼莫悚然道,“我以为我能听到是因为你——”
“这当然不是!这些鸟又没有恶魔的血统……就算他们有,你们人类也不懂人类的所有语言吧。我为什么非得懂他们的话?不对,我听都听不见!”
一时间,其余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尼莫身上。尼莫不怎么舒服地瑟缩了下,他不喜欢被这样注视。那些视线虽然不带有什么恶意,但像拳头般猛击着他的胃部。似乎是察觉到了尼莫的不适,奥利弗飞快地将视线转回了帕索托图那边。可安和艾德里安仍然盯着他——后者的神情愈发严肃。
“听到。翻译。”杰西兴致勃勃地再次开口,“真是了不得的本事,我可没料到这个——一个能力凌驾于附身恶魔之上的恶魔术士。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以为你也能听见。”尼莫干巴巴地说。
“噢,您看到啦,我们是用文字交流的。”杰西直视着他的双眼。“您得知道,他们的声音在人类的听觉范围之外,我可没那个能耐——”
“帕索托图的情况我们大概了解了。”奥利弗直接打断了杰西的话,“尼莫,待会儿告诉我们对话内容。我也有话想单独跟狄伦先生说。”
杰西眉毛挑得高高的,他再次在空气中划出繁复的未知文字。青鸟们转过头,半邀请半胁迫地将三人带向出口方向,仅仅留下奥利弗与杰西两人。一墙之隔的牢笼内,帕索托图正因为伤口而痛苦地低喘,而另一只青鸟已经从房间顶部的洞口飞离,只余下飘落的羽毛。
“安跟我提过林子里的事情。”奥利弗的语气依旧礼貌,但带着鲜见的冰冷,他不再对杰西使用敬称。“不管你哪来的情报……你一直在暗示尼莫‘他不是人类’这件事。而你也看到了,他不喜欢这样。”
“您难道不好奇吗?”杰西笑嘻嘻地说道,“您天天跟他待在一起,知道的应该比我多才对。”
“不好奇,尼莫就是尼莫。”奥利弗语气平稳。
“啊,我忘了。”杰西瞟了一眼牢狱中的帕索托图。“美丽的爱情使人盲目——您喜欢他,对不对?没什么经验吧,拉蒙先生,您的眼神真是一点儿都藏不住。”
“……”
“您今天就可以向他告白,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绝对不会拒绝您——不出一周,你们说不定都能睡在一张床上,您懂我的意思吧?”
“……你在转移话题。”奥利弗用力平复呼吸,愤怒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没有,我说的是同一件事。骑士长先生真是个温柔的人,那天晚上他可是隐瞒了不少事。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们恶魔术士异化的真正原因。”
“这对话到此为止——”奥利弗的手指动了动。
“啊,毕竟那个愿望是关于您的。命运可真是太残酷了。”杰西没有半点听话的意思,他摇摇头。“异化是因为愿望之下的欲望,不管是爱还是恨,或者别的随便什么——尼莫·莱特没有异化,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他向恶魔许下的愿望既不是出于私欲,也不带有任何善意。人类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我知道他举手投足都很像人。可说实话,您爱上的是很可能是一片虚无。您没发现吗?或许他只是在模仿人类。”
“那是你的观点。”奥利弗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你的观点只是这样,那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随即奥利弗长长地舒了口气,地道潮湿的空气中混着真菌和苔藓的腥气,既不好闻,也完全谈不上新鲜。可此刻它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你说得对。我喜欢他,非常喜欢。可这和他是什么,会不会回应我……没有任何关系。”
第55章 涅槃
地道被隐藏在巨树的阴影之中。在地道的浑浊空气中待久了, 外界微风中的各种气息显得愈发浓郁。水滴从真菌透红的伞盖边缘滴下,顺着蜗牛壳般的蕨类滚动,在落到地面之前就消散殆尽, 留下一抹浓重的新鲜蘑菇味儿。各式各样的绿色混做一处, 掩盖了地面上腐烂的死叶、虫壳和树干残骸。
可它们依旧存在于绿意之下, 在脚踏过时发出浸着湿气的细碎脆响。
身后青鸟们的态度仍然带着疏离。杰西·狄伦的神使身份或许真的没有那么好用,再或者, 他们并不希望谁来终结这个现况。
尼莫没有理会青鸟们的糟糕态度。他大踏步向前走着, 就算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哪儿去。他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好缓解在心头裹着针翻滚的焦躁感。尼莫没有看向安, 也没有看向骑士长——他盯着自己的脚背,拒绝与任何活物对视。
现实让他挫败。得到了戴拉莱涅恩的回答,他刚有一点儿想相信自己只是个有着奇特天赋的人类。他本可以将众多谜团全部归于天赋——也许只是他出生时星辰的位置刚好,抑或是谮尼不小心朝他的母亲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她身上。使他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免疫一切源于深渊的伤害, 只留下好处。哪怕是面对威瑟斯庞时的失控,他都可以将缘由推到巴格尔摩鲁那里。它可能是刚巧遗忘了威瑟斯庞,或是它的记忆流向了他。
可就算天赋能解释得了他的体质、力量,甚至解释得了他的耳朵, 却无法给他带来真正的知识。尼莫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只是听到了鸟鸣, 而对鸟鸣后的意思一无所知。
只可惜他听得懂。而巴格尔摩鲁与这些鸟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随即尼莫停住脚步, 陷入了一阵轻飘飘的迷惘。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心想, 他甚至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相比之下, 自己是不是人类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他并不是命运唯一的玩具,如果狄伦没有说谎,那么文森镇的人将面对更为严重的境况。
那么他在焦躁些什么?
他思索了会儿,并没有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而此刻,他背后的青鸟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
“你从哪儿学会我们的话的?”他的语气不算友好,漆黑的眸子冷得像石头。
“我不知道。”尼莫耸耸肩,“不管您信不信,我真的毫无头绪。”
“短短几周就有三个人类掺和我们的事情——一个会祭祀文字,一个会我们的语言,还有一个把帕索托图迷得找不着北。”他烦躁地抱怨,“背叛和偷盗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
“……你们真的要攻击文森镇?”尼莫没有理会话语里的敌意,他沉声问了回去。
“攻击?这次是他们做得太过火。平时他们杀死我们的同胞,偷盗圣地的尸体,切成碎块当商品售卖。我们只是从他们那边取走一点儿代价。可这次他们盯上了帕索托图,未来的领袖,这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他们可能是真心相爱的。”那本沾满血和泪渍的童话在尼莫脑海闪过,他不由地闭上眼睛。
“帕索托图可是我们部族里最强壮美丽的那个,爱上一个怪物?”青鸟嗤笑道,深青色的矿石配上蜂蜡,随缠着它们的金属丝一起在他的颈子上摇晃。“他的脑子又没坏掉,他们准是给他下了恶咒。人类必须把那个魔女交出来,不然没得谈。”
“杰西·狄伦有没有告诉你们……”
“只有那些老古董才信‘神使’那一套。我妹妹的头被割下来,丢在烂泥里。只因为颅骨和大脑用不上,而他们怕死者的瞪视留下诅咒。那群不敢向成体下手的懦夫——她还那么小,骨头都没长硬。如果真的有神,那个时候他在哪儿呢?”
指着尼莫头部的法阵加速转动,危险地震颤着。
“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我很抱歉。”尼莫轻声说道。
“不,你只是嘴上说说。”青鸟冷漠地应道。“你一点儿都不抱歉。”
他们在巨树前停住步子。奥利弗和那位不着调儿的神使还没跟上。时间接近傍晚,阳光柔和了不少。令人身心放松的浅玫瑰色从天空边缘渗出,合着乐曲和灌木的摩擦声。仿佛爱抚的手或恋人的呼吸,令人愉快得汗毛倒竖。
只可惜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大多冰冷。
“不要太介意刚刚的事情,莱特先生。”艾德里安打破了粘稠的沉默,他的语气坚定而认真。“我想那可能与你缺失的记忆有关。按照目前的线索,我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结论……多想只会让你自己不好受。”
“谢谢。”尼莫扯扯嘴角,“等这个任务结了,我得找个治疗师好好看看我的脑袋。”
他们就那样立在巨树前,青鸟们从各个方向凝视着他们,如同一个有着无数眼睛的巨大生命。这次不用艾德里安开口,连尼莫都能感受到空气中那愈发浓稠的敌意——神使的预言下情况尚且如此,他不太愿意想象平时的青鸟们对人类是怎样的态度。
“我们离开这里。”奥利弗终于从巨树后绕出,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脚下成团的藤蔓绊倒。“先去找梅罗蒂,如果杰西·狄伦没有说谎,那么她应该可以给我们一部分答案。”他听上去心情不错得有点诡异。
尼莫向奥利弗身后瞧了瞧,杰西并没有跟在他身后。
“可我们要怎么找到她呢?”尼莫喃喃道,他下意识向奥利弗那边凑近了些——对方脸上毫无保留的笑意让他安心。
“安。”奥利弗转向女战士的方向,气势沉稳了不少。“分享一下。”
“……哎哟,真可怕。”安小声说道,从山羊皮腰包里摸出纸页。她用一只手娴熟地将它展开,橙色的字符飘在羊皮纸页上方。那是一个明确的坐标。
“什么时候——”
“她往那个食物袋子上拍了符咒,当时我刚好看见啦。”奥利弗拍拍尼莫的肩膀,“我们的萨维奇女士怎么会轻易放任务目标走呢?”
“去你的,我是担心她。”安翻了个白眼。
橙色的坐标微微闪烁,蒸汽般缥缈而扭曲。而它的内容在不住变幻——梅罗蒂显然还在正常活动,尼莫松了口气。
找到梅罗蒂·德莱尼并不难。她离青鸟部族并不远,事实上,她一直在贴着幻境转悠,一次又一次错开正确的路。他们再次见面时,她正在林间拼命奔跑,如同丑陋的旋风,或猩红的闪电。她先一步发现了他们,怯生生地在他们五步之外停住。目光里带着谨慎和些微的喜悦。
怪物女孩比之前更加消瘦,哪怕那样貌不似人类,尼莫仍然对这一点十分肯定。梅罗蒂的身上还好好地背着那两个袋子,眼睛亮得可怕。现在她不需要费心去人类的地盘偷东西吃,她闻上去倒是好多了——至少现在尼莫闻不见那股刺鼻的酸腐味道。
太阳即将下山,夜幕的浅蓝色衬得怪物丑陋的形貌都柔和了几分。
“是你们。”她的声音还是带有奇异的嘶哑,并不好听。“你们……你们见过我的父母啦?”
她的爪子抠了抠泥地,看上去紧张得如同等待判决的罪犯,只不过那紧张里混有一丁点儿小心翼翼的期待。
“见过了。”奥利弗说道,“……我们也见到了帕索托图。”
梅罗蒂的身体极为明显地僵住了,她张张嘴,似乎一瞬间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他在哪儿,他还好吗?他……他有没有……”
“帕索托图被部族关起来了,跟你猜得差不多。”尼莫郑重地说,“他一直都想见你。”
泪水顺着怪物的面颊滚下,渗入让人不适的肉褶。“我知道。”她说,“……可是我现在的样子……”
“关于异化,现在有三种说法。”艾德里安开口道,他走到怪物前,认真地注视着那双青色的眼睛。“一般这种情况源于恶魔的诅咒,而你们管那叫神的惩罚。现在有了第三种……您想知道吗?不得不说,那有点残酷。”
“它能改变这个境况吗,修士先生?”沉思片刻,梅罗蒂认真地问道。
“或许能。”
“那么告诉我。”
“这是个法术。”艾德里安说道,“你们的相爱解除了它。而它正在解除的过程中……你是一只青鸟,德莱尼小姐。文森镇的人们可能都在这个法术的作用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