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做不到彻底否定。
这很稀奇,尼莫想道。他读过太多爱情故事,并且从未忘记过自己看过的任何一个字。人们总喜欢歌颂爱情, 而字里行间的灼热情感永远和他所在的现实完全割裂。多情的人们声称那仿佛心脏融化, 仿佛大脑结冰。仿佛吞下一万只蜜蜂, 耳边又有无数羽翼轻柔地张开——似乎在他们所见第一面, 眼前的景物便分为了所爱之人和世界的其他部分。
尼莫的确无法理解。在文森镇平凡的日子中, 他与奥利弗绝对有一两次擦肩而过, 而他确定自己的胃里除了胃酸和食物之外,并没有出现幻觉中的蜜蜂。尽管他确实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乎性别这件事,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他不想让奥利弗·拉蒙失望。
像是饥饿的人橱柜中最后一块饼干,或者夏日盛开的第一朵花,那是非常宝贵而脆弱的东西——他不想在任何一个步骤犯错,而又对这一切全无头绪。他第一次失去了指引,没有任何一本书或一个人告诉他该如何应对这种心情。
或许那是“珍惜”,他想。
尼莫又僵硬地在奥利弗的肩膀上倚了会儿,面色严肃至极。就在骑士长都冲他扬起眉毛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光是狄伦的事情就够槽心的了,而他又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没什么可磨蹭的。
他把脑袋抬了起来,奥利弗不出意外地被惊醒。他们的团长有些迷糊地揉揉眼,冲面前的废墟发了几秒的呆。
“奥利。”尼莫十分郑重地说道,那口气仿佛是在通知对方参加谁的葬礼似的。“我可以回答你啦。”
“啊?”奥利弗茫然地回应,“什么……”他说到一半便卡了壳,整个人绷得笔直——活像有个看不见的刽子手正在他身后擦拭刀刃,准备挑个时候斩首。
“首先。”尼莫严肃地说,“你先别这么紧张,你再这样我也要开始紧张了……你的步子太快,奥利。我不清楚我是否喜欢你。”
奥利弗表情肃穆,幽灵刽子手的屠刀似乎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所以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尼莫全神贯注地盯着奥利弗胸口的一枚扣子,然后小心地将视线上移。“我不想对你太过随便。”
奥利弗表情愈发肃穆,脖子估计断一半儿了。
如果。尼莫望向对方那双清澈的绿眼睛,心里不自觉地浮现了这么一个想法——如果他真的会“喜欢”上谁,那么就目前看来,那个人只能是奥利弗·拉蒙。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又一个自我暗示下的错觉,他不想给对方过于缥缈的希望。
“所以我得先拒绝你。”尼莫咬咬牙,“我需要时间想清楚——如果这事儿清楚啦,下次告白让我来。”
眼见尼莫·莱特把告白说得跟晚餐买单一样,奥利弗哭笑不得地抹了把额头。“……我以为你会先介意一下性别。总之,谢谢你肯直说。”
“我们种族都可能不一样。”尼莫拎起还在呼呼大睡的灰鹦鹉,“但你一定要说的话……如果只是这个问题,我倒不是特别介意试试看。”
“那就这么定了?”奥利弗挑起眉毛。
“就这么定啦。”尼莫带着莫名其妙的豪气,拍了拍奥利弗的肩膀。
那种要命的尴尬气氛终于消散不少,奥利弗看上去没有那种类似于胃痛的表情了。两人完成重大使命似的站起身,转过头——
那胃痛的表情此刻转移到了艾德里安脸上,他沉默地看着两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谢天谢地,安还在睡。尼莫刚刚鼓起的勇气飞快地泄了个干净——他不知道这样的回答是否合适,但他相信安绝对能把他拎起来嘲笑三天三夜。
那么接下来只剩一件事。
他们找到艾萨克·德莱尼的时候,高瘦的老人正和他的妻子一同将包裹好的家具搬到马车上。不怎么新的布料包裹着零散的物件,偶尔有尖锐的金属边角刺透那层薄薄的纺织品,露出一点反光。相比昨天傍晚,德莱尼先生肉眼可见的苍老了不少,一向挺直的腰都微微弓了起来。
“您通过了我们的任务。”奥利弗清了清嗓子,“十分感谢。”
“只有最开始的酬金。”梅罗蒂的父亲没有看向他们,“你们没有杀死那只青鸟,那部分报酬我不会付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压抑的颤抖。
“我知道。”奥利弗答道,“您要离开文森镇吗?”
老人的背影僵了僵:“不,但我们的确要换个地方。托你们的福,这里再也不安全了——现在任务完成啦,你们还想要什么?快滚吧。”
“梅罗蒂呢?”尼莫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您——”
“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再是了!”德莱尼先生吼道,但眼睛依旧没有看向他们。“就算……我也无法接受!”
奥利弗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摇了摇头。
算是个遗憾。尼莫想道,梅罗蒂·德莱尼的期望或许直到最后也无法得到实现——他耸耸肩,转过身。示意自己不介意离开。
此时德莱尼先生将最后的行李甩上马车,一张纸从裹得不算严密的布包中落下,被风卷到尼莫脚边。尼莫下意识捡起来——那上面是娟秀的笔迹,有点接近青鸟的祭祀语言,圆圈套圆圈,和那本童话上的字迹完全相同。
他挑挑眉,转过身,将那张乐谱双手递向欲言又止的老人——后者飞快地接过去,然后神经质地收拢袖口。
那短暂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属于青鸟羽毛的美丽蓝色。
“走吧,奥利。”这让他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奥利……?”
与他满心的晴朗不同,奥利弗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尼莫顿时有点紧张:“你怎么啦?”
“杰西·狄伦还没出现。”奥利弗不怎么愉快地表示,“或许无耻也是一种可贵的能力,我真的很想趁他不在溜走。”可惜他的脸皮厚度真的不够。
“你们是躲不过占卜师的。”一个愉快的声音响起。杰西·狄伦嚼着面包边,不知道从哪个神奇的角落闪了出来。他没有再背着那个装满青鸟尸骸的袋子,甚至连来时的小行李袋都没有带,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们一同行动。“我们什么时候去做队伍登记,今天?明天?”
“情报。”奥利弗大概把积攒了二十余年的冰冷态度全用在了金发青年身上。“我们去离目的地最近的地方登记。”
“哦哦哦,那个啊。”杰西拍拍手上的面包渣,又从纸袋里摸出一条干硬的面包边,并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它。
“……这就是占卜?”尼莫小声说道,“他靠什么推断我的身份,芝麻粒的分布还是麸皮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杰西·狄伦叹了口气,将它塞进了嘴里。
“奥尔本和威拉德的边境,奥尔本那边的凯莱布村,那里有位女巫。”他含混不清地说道,“她擅长探索记忆……莱特先生,您不是说记不得童年的事情了吗?我想恢复记忆对您有好处。这是目前最高效的——”
“从面包边上看出来的?”安干巴巴地发问。
“不,我只见过她的画像。”杰西摊开双手,“您瞧,我可没有那么厉害——您可不能全信那群青鸟,他们可是格外好骗的,你们不这样认为吗?……那女巫老得和面包干似的,我只是回忆了一下。”
“但你们会找到一部分想要的答案!”发现奥利弗脸色发青,并且有张嘴的趋势,他连忙补充道。
“……好,至少我们这个月不需要做别的任务。”奥利弗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如果结果不理想,到时候请您自行离开。以及从今天开始,请务必不要再玩那种人情游戏了,狄伦先生。”
“没问题。”杰西露出一个微笑,指了指旁边的马车。“那么最后一次,我来告诉您可以搭哪辆车——”
弗里茨同样正往那辆马车上搬着行李,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一位有点面熟的姑娘正在同他交谈,眼睛闪闪发亮。年轻猎手正冲她露出一个略带无力,却十分真诚的笑容。
他们都见过她。尼莫记得非常清楚——中转站旁边的酒馆里,他们曾见到杰西·狄伦握着她的手,为她占卜。
“您很快就会遇见好事的!”他当时这么说。
似乎是察觉到了尼莫的视线,杰西·狄伦冲他笑了笑。“我说过,我的占卜可准啦。但您这边……您得想清楚,我有预感,您不一定会喜欢那个答案。”
第69章 试剑
“……您就这么讨厌我吗?”杰西·狄伦的笑容第一次有些勉强。
他正挨在一大串熏鱼左边, 而他的左手边是几轮长着成片霉点的奶酪。几串穿成环的干蒜正垂在他的肩膀上,难以描述的浓重味道正在狭小的车厢中飘散。这不是给人乘坐的马车,车轮没有做任何防颠簸的额外措施。只有两位年长的战士神情自若, 奥利弗目光呆滞, 而尼莫看上去整个人都被气味和颠簸夹击得意识模糊——灰鹦鹉也好不到哪里去, 它半死不活地挂在尼莫胸口的袍子上,假装自己是只蝙蝠。
富勒山羊则挤在车厢正中间, 把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这会儿正咔嚓咔嚓地啃咬绑着香料纸包的草绳。大家都忙着稳定情绪, 没人回答金发青年的提问。
出于不想欠某位新成员更多人情的想法, 他们并没有出钱去搭弗里茨的马车。镇上的杂货商倒是不介意他们的黑章身份,爽快地收下了佣金,只当自己多拉了五袋土豆。
缺憾倒也有,此刻整个队伍的待遇也和五袋土豆差不多。他们在拥挤的食材中艰难地求生,嗅觉被浓重的混合臭气弄得彻底麻木。
“你确定要这么干?”现在还有勇气张嘴的人只剩两位——女战士把掉落在膝盖上的几个洋葱塞回原位, 转头望向艾德里安·克洛斯。
骑士长正在仔细端详那把粗糙的骨剑:“是的,那对他们有好处。”
“可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安翘起腿,以防更多洋葱砸上她的膝盖。山羊占了太大空间,她的动作有点艰难。“物资可能……”
“食物不用费心, 我熟悉沙漠, 总能找到。拉蒙先生习惯用冰来攻击, 我们也不缺水。目前的物资足够了——”
“可你们甚至没有枕头。”杰西沉痛地插嘴, “羽毛的就算了, 连干稻草的都没有。”
“我可以帮您弄块足够柔软的仙人掌。”安的眼睛直发亮, 满脸都写着“那就下车”。
杰西刚想接腔,又一串干蒜从车厢顶部掉在了他的头上——他翻了个白眼,悻悻闭上嘴巴。
“拉蒙先生一直是在比较正常的气候中战斗的。”艾德里安没去理会两人之间不愉快的火花。“沙漠更适合他的训练……这点对于莱特先生也一样,我现在只见他用过黑暗系的深渊法术,沙漠的光照对他也有一定的抑制效果。”
奥利弗在颠簸中勉强点点头,然后下意识看向尼莫——或许不需要强烈的光照,这会儿莱特先生看起来就已经快要不行了。
“以及这的确是把好剑。”个头不小的山羊挤在面前,艾德里安只能用手摩挲剑身。“青鸟骨头是相当有名的魔导材料,硬度也很合适。如果是自愿送出的,尸骨里不会带有太多杂质……很适合您,拉蒙先生。”
他握了握剑柄:“只不过还有点粗糙,我会帮您处理一下。”
奥利弗想要张嘴道谢,结果只发出了反胃般的危险“呃”声——他赶忙闭上嘴,尽力用眼神表达感激之情。
他们正直冲着凯莱布村的方向前进。说实话,这不是个好选择——奥尔本和威拉德的这条国界是天然形成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沙漠横亘在两国之间。如果按照正常的路线,他们应该老老实实绕过它,顺着沙漠边缘的镇子前行或者传送。
“如果我们全速前进,横穿它用不了太久。”骑士长的口气平静而轻松。
而当他们真的下车后,尼莫对这一点产生了巨大的怀疑——面前的沙漠一直蔓延到远方的地平线,沙粒泛着点热腾腾的赤红色,看上去漫无边际。天蓝得惊人,不见一丝云彩。不少巨石斜躺在热沙中,一团团风滚草从沙丘上滚下,扭曲的空气中游荡着毋庸置疑的高温。
如果只当幅画,景色倒是挺好看,可尼莫一点都不想要把自己的脚踏上去。
可他们唯一的希望——那辆臭气四溢的马车,这会儿已经颤悠着远去。后面是草丛稀稀拉拉的荒地,前方只剩无尽的沙漠。女战士和骑士长已经开始做预防晒伤的准备,就连杰西·狄伦都脱下外套,盖在头顶。
“拉蒙先生。”艾德里安确定了下四周的环境,随即伸手指向不远处小山包似的巨石。“您先拿那个试试剑,这把剑应该能发挥您全部的力量……我需要清楚您的真正实力。记住,不要用法术。我得根据劈开的程度考虑训练强度。”
奥利弗在刺目的阳光中眯起眼睛,这会儿已经开始有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他握紧安息之剑的剑柄,喘了两口气,接着被滚烫的空气烫得连连咳嗽。
尼莫则沉思片刻,召出一片黑影,学模学样地盖住自己和奥利弗头顶那片位置。猛一看像两把没有握柄的黑伞——阴影之中,奥利弗终于能把眼睛睁开了。
“谢了。”奥利弗抹了把额头的汗,掂了掂手中的剑。他长长呼了口气,动作带着些生涩的不确定。
“不能用法术?”他抬了抬手,忍不住侧过头去再次确认。
“不能。”骑士长毫不留情,拉了拉刚带上的兜帽。“纯粹的力量——您应该被教导过如何控制。”
奥利弗再次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一剑挥了下去。
事实上,尼莫并没有看清那招式是怎样的——就算那一挥充满力度,他本以为它最多在地面上劈条裂缝。可惜他完全失算了。剑风带起的沙子怒涛般拍上他的脸,尼莫刚好吃了个满嘴,眼睛睁都不敢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