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狭小的房间, 房间四周密密麻麻画满法阵。奥利弗没有犹豫, 直接抬手击向门扉。
然后铺天盖地的尖锐疼痛淹没了他。
力量还没有成功发动, 他的剑便瞬间掉落在地。奥利弗半跪在石板上, 玩命喘息——如果人在死亡时感受到痛苦,那痛苦也大致如此了。如同血肉被塞进绞肉机碾碎,或是被扔进烧热的铅水。他的脑浆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如果再这么来一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保持清醒。
视线变得模糊, 冷汗滴落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疼痛才慢慢散去。奥利弗费力地吞了口唾沫,小心地将手探向脖颈。
又窄又薄的金属紧贴他脖颈处的皮肤,轻若无物, 表面凹凸不平, 像是古怪的装饰。
抑或一个项圈。
冷静。奥利弗握紧安息之剑, 将背靠进角落。冷静, 奥利弗·拉蒙。之前那个不知名的恶魔信徒也中了这招, 而除了奥尔本之外, 对恶魔信徒的处理一向较为宽松。也就是说这里并非彻底被封闭的死牢,而是更接近“可疑人士关押处”的地方。
他甚至不是恶魔信徒,黑章履历也完全可查,事情应该还有回转余地。
奥利弗不太清楚“不战之罪”的定义。可如果他的考虑没有错,当初那几位骑士只知道弗吉尔是恶魔术士,并没有确认他的身份。而自己交战时戴着头盔,也不是在骑士们面前被传送走。
对方的证据立不住。
地表有着数不清的宗教,穆尼教的规模仅次于拉德教——但无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个,眼下都没有越过法律直接将人处死的权力。就算是深渊主教被捉到,按理来说也要经过出身国的审判,并依据相应的法条处理。
他有未完成的契约在手,只要声称自己只是刚好伪装成缄默骑士执行任务,应该说得过去。毕竟自己没有切实地在这次事件中制造出什么混乱。唯一需要担忧的便是奥尔本对于恶魔关系者的严苛法律,他兴许会在审判时吃点苦头,事情解决起来可能没那么容易。
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他必须尽快回去,尽快回到尼莫身边。奥利弗思考片刻,将剑收回剑鞘,整个人缩进角落——尽量配合,尽量表现得无害些,应该有点用。
他没有等待多久。不到半个小时后,一个枯瘦得如同干尸的男人走进他的房间。那人脸色仿佛死人,说话带着破碎的气音,并且语气差得要命。活像奥利弗是一只害了皮肤病的老鼠。
“小子,跟我走。”他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
出门之后,奥利弗才发现那份不耐烦的根源——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罪人”。薄薄的金属项圈在数十个脖颈上闪闪发亮。罪人们之中男女老少皆有,打扮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萎靡不振的精神。奥利弗一身缄默骑士的盔甲往那边一站,不少人骇得直起脖子,一个劲儿往后退去。
干尸似的瘦子发出牙痛一样的声音,他随便做了个手势,那几个退后的人顿时发出凄厉的嚎叫。他们捂住脖子,老老实实站回原来的位置。
“我不是缄默骑士。”奥利弗忙说,小心地掰掉盔甲上的长刺,而后才站进队伍。“这只是任务用的伪装……”
一阵麻酥酥的刺痛在他的脖颈处炸开,奥利弗倒抽一口冷气。
“现在为自己辩护还太早。”枯瘦的男人语气依旧冰冷而不耐,“安静点。”
“厉害啊兄弟,啧啧,这行头。”站在他身前的小个头男人扭过头来,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堆满假笑。他的头发短而稀疏,身材矮矮胖胖,小眼睛亮极了,整个人如同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鼹鼠。“别在意那些个管事的混账,他们的嘴巴向来臭得和粪坑似的。您这是头一回?哎呀,我对这地方经验可丰富着呢——”
奥利弗叹了口气,捉住对方抚摸盔甲侧袋的粗短手腕。“先生,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鼹鼠先生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发出一声冷哼,决然地将头扭了回去。
很好,奥利弗想。看这家伙游刃有余的态度,情况应该和自己推算的差不多。他思忖片刻,轻轻拍了拍身前鼹鼠先生的肩膀。
“但我的确还有一点点钱。”他轻声说道。是的,他的确还有——这不是他的盔甲,真正的缄默骑士可不会在口袋里放叮当作响的钱币。不幸中的万幸,弗吉尔先生刚给他的金币还躺在他的腰包中。“您说您对这里经验丰富?”
听到“钱”字,鼹鼠先生的耳朵根抽了抽,终于再次扭过头来。“嗯哼。”
“如果您能提供有用的情报,我可以给您一定的报酬。”
“多少?”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边在审判后支付,一个金币。”
鼹鼠先生吞了吞口水:“成交,您想知道什么?”
对方没有提出异议,看来审判用时不会很长,事情也不会太过复杂。奥利弗心里轻松了些许。
“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奥利弗悄悄捻出金币晃了圈。鼹鼠先生的眼睛瞬间变得锃亮。“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接下来会走什么流程?”
“嗨呀,没什么大不了的。您瞧见这架势了,他们可不敢这么对待重罪犯。在这的都是些多摸了两把恶魔的家伙,我们会去流水法庭——您犯了什么事儿?”
自己岂止多摸了两把,奥利弗一时语塞。“呃……不战之罪?”
“哎哟哎哟,了不得。”鼹鼠似的矮小男人砸吧着嘴,“我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恶魔术士呐!您居然还护上了,胆子可真够大的。哪位恶魔术士啊?据我所知,现在比较有名的就那么几个嘛。”
“不太方便说。”奥利弗含混地答道,“他不知名,也应该没有伤过人。”别说没有伤过人,之前其他宗教还把杜兰·弗吉尔当英雄看来着。
“哦,”鼹鼠先生顿时兴趣缺缺,他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您放心,不战之罪死不了人——除非您协助某个疯子犯下证据确凿的大罪。如果只是帮了点儿说得过去的小忙,对方危害不大……最多十来年吧,十来年就能出来。”
自己可等不了十来年,奥利弗揉了揉太阳穴。
“我是奥尔本人,黑章。”奥利弗补充了一些信息,“他们应该没有证据证明我帮过他。”
“那还不好说!您有正在进行的任务吗?”鼹鼠先生刻意压低语调,“最好是能解释您出现位置的那种。”
奥利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状况我见多啦,您只要把所有过失都推给委托人就行。哪怕任务没记录,您只要说是委托人的指示,自己毫不知情,万事大吉!”矮胖的男人搓搓手,“横竖没证据,按照规矩,他们得抓您的委托人来对质——相信我,没证据的事儿麻烦得很,人是八成抓不到的。最多通缉令会影响您的委托人一阵子,过不了几天,他们只得将您放咯。”
“不行。”奥利弗斩钉截铁地答道。弗吉尔先生现在的情况非常微妙,身为一个力量衰竭,还带着个上级恶魔的恶魔术士,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余的关注。“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您只能坚持自己‘突然想做好事’,并对自己援助的对象一无所知。”鼹鼠先生的脸抽搐了几下,“我说,尊敬的先生,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您不是黑章吗,就别玩假惺惺的那一套啦。”
奥利弗无力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用了,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坚持自己不知情的。”
“行吧,但您得想好,这状况会对您不利。您要是个好小伙子,事情还好办些……黑章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身份。”
“也就是说……没有立刻脱罪的办法。”
“除非您能保证把那个恶魔术士抓来,将功抵过。”鼹鼠先生耸耸肩。
“不同罪名的处理方式有区别吗?”奥利弗决定寻找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指了指脖子上的金属圈。“我们得一直带着这东西?”
“当然不会!”鼹鼠先生小声嘟囔,“您想什么呢,等您的判决下了,他们绝对会把这东西收回去。这是死囚才会保留的玩意儿……而且还得是力量特别强的那种死囚才会留。怎么,您觉得这东西很便宜,能到处都是?”
看来穆尼教这次下了血本,骑士们打扫战场时估计得把他击飞的金属片一张张捡回去。他苦中作乐地心想道。
这样也行,只要摘了这个东西,他绝对有办法逃掉。奥利弗摩挲着下巴——他要做的不过是将自己的罪名压到最轻,让这次越狱的影响不至于太恶劣。“谢谢您了,呃,您是……”
“麦卡。”鼹鼠先生——麦卡说道,揉了揉鼻子。“您呢?”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
“操,你是那个黑章的拉蒙?”麦卡瞪圆眼睛,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干瘦男人阴沉地瞥了他一眼,麦卡赶忙缩起脖子,音量骤降。“你就是那个收了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家伙?”
“……”可能是尼莫给他的冲击太大,奥利弗完全忘记了前任骑士长的影响力。“是的。”
“您的胆子真的很大。”麦卡转动着小眼睛,嘴巴里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但老实说,这对您的审判可不利。那个克洛斯不是和上级恶魔勾搭在一起,叛教了吗?您这可是典型的亲恶魔倾向……一会儿您可得早点把钱付了,在他们把您押走之前。”
奥利弗干笑两声。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着,看不到尽头。奥利弗攥紧拳头,焦虑啃噬着他的神经。快一点,他在心底飞速祈祷着,时间最好过得再快一点。尼莫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寂静教堂的事情。他一定在等自己,他们说好了在事情结束时好好谈谈。
他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他。
寂静教会的废墟附近。
尼莫的手指深深插入上臂的肌肉。在火烧火燎的剧痛中,他终于勉强冷静下来。他将手指抽出,盯着其上鲜红的血液。同时能感受到上臂肌肉上的血洞蠕动着愈合,疼痛幻觉般散去。
他无力地笑笑,摸索着抓住滚在一边的法杖,拄着它尽力站起。尼莫收敛了周身所有气息,将它们牢牢禁锢在体内。若纯看气势的强度,他此刻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如同一个空壳,或者一具尸体。几只监视虫终于敢晃晃悠悠靠近,下一秒便被深渊法术钉死在空中。
这次尼莫没有立刻撕裂空间。
尼莫认出了远处拉德教的圣徽,审判骑士和缄默骑士正气势汹汹地相互残杀。教堂陷落之后,缄默骑士的战线十分明显地动摇起来,他们在后退,动作变得迟疑,训练有素的猛攻最终化为破釜沉舟的疯狂。而欧罗瑞则是这风暴的中心,挥舞大剑的战士依旧毫不留情地四处砍杀,身上的盔甲被厚厚的血浆染得通红。
怒吼混杂惨叫,锯开空气,钻入他的耳朵。
尼莫能猜出欧罗瑞没有离开的理由。科莱斯托罗的本体回归深渊的动静不小,那位上级恶魔杀手八成察觉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决定判定一下罪魁祸首的危险程度。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分外遥远,尼莫鼻子有点发酸。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小袋子,却摸了个空——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些酸涩的沙角梅已经随破碎的祭台沉入深渊。
等再见到奥利弗,他得再去讨一袋。他心想。
尼莫握紧法杖,深吸一口气,将法杖末端抵上黑色的泥土。黑色的腐毒被吸入黄白的骨球,将它染成空洞般的漆黑。周遭的土地开始渐渐褪去黑色,露出棕褐色的原有样貌。毒素凝聚完毕后,尼莫双手握住法杖,努力感应着战场上每个厮杀的生命。他只能感应到战士们的战力强度,分不清阵营,但那无所谓——
他小心地将魔力用改造后的骨球滤过,让它混进腐烂和枯萎的特质。然后锁定所有战斗中的人们,气势陡然放开。
一瞬间,战场鸦雀无声。
并非出于自以为是的善意或盲目的庇护,只是他今天已经闻够了血腥味道。如果奥利弗在这里,尼莫心想。如果奥利弗拥有这份力量,他应该不会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他们总是在这些“傻乎乎”的事情上保持着惊人的默契。
他无意插手深渊教会和其他地表宗教的恩怨,但欧罗瑞为他而来,那么至少让他把这件事处理好。
一个简单的问题——他曾过足够的书籍,他事先知道答案。
人们在什么时候会停止战争呢?
……在出现更可怖的共同敌人时。
战场上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止住了动作,挥舞的刀刃停在空中,凝聚的法阵瞬间消散。那气势太过沉重,强悍到不像真的。相比起来,上一刻空气中浓郁的杀意简直如同床铺中慵懒的温暖。如果说战场中心的欧罗瑞是“危险”的话,突然压下的气势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无论是深渊教会的信徒还是审判骑士,反应意外地一致——
那是“怪物”。
所有人都没有思想准备,最勇猛的战士也被猛然袭来的气势镇在原地,如同这片空间之内的时间被彻底冻结。在天上来回盘旋的监视虫噼里啪啦掉在泥地上,腹部的眼球直接爆开,六条虫腿无力地抽搐。
只有欧罗瑞忽地抬起头。
在浑身鲜血的上级恶魔几步之外,空间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一个黑袍的身影在他身边出现,腐朽和枯萎的气息缠成混沌的一团,欧罗瑞甚至无法凭经验分辨那力量的本质。对方用黑色的虚影将自己的形貌整个裹住,同时刻意掩饰了自己的魔力特征。
除了强得不合理这一点。
“我无意破坏地表。”被魔力处理过的声音低语道,语调平板。“请回吧……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