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告诉了明慎许多他不知道的、自己父亲的少年事。明慎在京时,由于霍家的名气,听闻过许多霍如琢的往事,可对于给了他姓氏的父亲却一无所知。
苏先生说:“你的父亲呀,性子温和,谈吐也温雅,长得是最好看,可没什么迫人的气度,远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可做什么事,他总是最精最快的那一个,也最有担当,说起来当年戏楼走水,还是他一个一个冲进去叫别人出来的,自个儿手上都险些留疤,后头还挨了师父的骂。他这个人啊,就是太好了,偏生还挺倔的,遇到事情,一旦下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明慎却总觉得很奇妙。他长相肖母,可听苏先生的描述,性子和气质都是完完全全随了父亲的,霍冰则反着来,长得不像霍如琢,性子却继承了霍家那种将门烈性。
知道得越多,明慎就越来越想家。
他想回京城,回到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小院子,虽然父亲母亲不在了,但他还有个哥哥,出门向西走三百步就是太庙门外,宫里有他的恋人,还有把他从小带大的人们。
苏先生也问过他:“你什么时候回去?年轻人,若是往后在情爱上吃了苦头,往后也可以回来找我们。你是明师弟的孩子,也如我们的孩子一般,都是心疼的。”
他看出来这孩子其实聪明,易容术学得七七八八,补金修玉的功夫也出色,这样干净漂亮的孩子或许更适合平心静气地当一个匠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明慎则笑着道:“还不急。”
片刻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嗫嚅着道:“学费的话,我会交的……”
这话一出来,连苏夫人都跟着笑骂道:“谁跟你提钱了!你这孩子。”
后来他们也就默契地不再提这个事。
明慎是六月初月来江陵的,等到十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却开始生起不大不小的病来。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直以来身体酸痛,小烧不断的,也没当回事,学易容和补金玉两不误,到了十月,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情况了——他近来日渐嗜睡,经常睡得连午饭时间都过了,每每还要小学徒过来房里喊他。
苏夫人打趣他:“人人都说春困秋乏,这还没到秋天呢,我们的明小先生已经睡上了。”
明慎很不好意思,但隔天照旧控制不住,睡死了起不来。苏家人体谅他时常赶工,以为他这段时间太过劳累,也不怎么管他,反而苏夫人会特意在他起床后再做一遍饭。
但是到后来,他开始吃不下饭,已经到了闻见饭味就要吐的程度。本来,他的嗓子在苏夫人的调理下,已经好了不少,除了用力说话时仍旧沙哑,但平常已经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了。这下天天吐,回回吐,连喝个水都不安稳,胃酸倒灌灼烧食道和嗓子,又开始哑了起来。
好像是病来如山倒,苏夫人吓了一跳,找出她外出行医时的行当,然明慎好好躺在床上,为他诊脉。
明慎那时快要睡着,实在是太困,神志也不太清楚,只记得苏夫人进来给他诊脉,反复地看了好几次,什么也没跟他说,可神色好像突然紧张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苏夫人在外头和丈夫说着什么,没过多久又进来一个陌生人,在苏夫人陪同下过来给他诊脉。
苏夫人安慰他:“我的手法不好了,特意请来了老朋友给你确诊。”
明慎累得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治不好的大病呢?
如果是,那么就不能再呆在这里添麻烦了。他要回京城,这下他说什么也不管了,趁着还有时间,他要早点回家。
一觉睡到晚上,他终于有了点力气,下床起身,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准备出去给自己切碗面条煮着吃。虽然他知道多半吃不下,但多少得吃一点,否则身体撑不住。
一出门就看见苏夫人与苏先生正襟危坐在堂中,冲他招手,神情十分严肃:“阿慎,过来。”
明慎便过去了,乖乖地坐下来,片刻后歪头问他们:“我……是不是生病了?”
苏先生轻声道:“不是。”
苏夫人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仔细斟酌了语气,告诉他:“你怀孕了。”
*
一个月后,明慎在苏家人的帮助下,平安地回到了宛陵。
他本来就不丰腴,只能说是匀称,刚刚好。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更是消瘦了不少,故而也不怎么显怀,四个月了仍然看不出来什么,只是原先修长白皙的小腿肿起来了,连带着整个人都因为吃不下饭而显得有些浮肿,气色不是很好。
明慎此前没有怀过孩子,更没有见别人生产过,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对孕妇仅有的印象只得还在冷宫中时,他窥见的一位大腹便便的贵妃,揣着一个大得可怕的肚子从他们那儿散步过去。
他是个男子,可肚子里居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他至今不敢相信,甚至以为是自己肚子里长了瘤子,他们在哄他。苏夫人连同好几位其他名医都来看过了,给他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他这才慢慢接受。
苏夫人反复安慰他,让他不用担心:“别怕,阿慎,我行医二十年什么没见过,师娘连阴阳人都见过呢,隔壁村就有一个李婶婶,生出来带把,可后来也嫁人生了孩子,照旧平平安安。有一年,矿山里挖出一个偌大的碎铜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那一年进山的矿人中,后来好多生出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用怕,对不对?”
明慎浑浑噩噩的,仍然时常生出自我怀疑来。等到四个月多一点的时候,一件事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胎动了。
那个小小的动作仿佛是踢到了他的心上,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真的有个小生命的脉动,他不知所措,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让他差点哭出来。
他会有一个和玉旻的孩子。
这感觉太奇怪了,就如他初次梦遗一样,那种对于未知和死亡的恐惧一起涌上来,被他拼命压着,却还是压不下来,他梦见自己的母亲,生完他后便缠绵病榻,还梦见有一天自己的肚子突然就空了,整个人蜷成苍白枯瘦的一小团,而他回到了那个飘摇的小船里,冰冷的箭头对着他。
他躲起来哭了好一阵子,过后才想起来一件事:
……这样,他是不是可以和玉旻在一起了呢?
等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突然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哭得打嗝,连隔壁的苏夫人都惊动了。
跑过来问他时,这小家伙就擦着眼泪哽咽道:“我好想回家。”
“我好想,我好想旻哥哥……”
十月初,大街小巷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说是皇帝将要来江南避暑,而且地点就在宛陵。
此前,玉旻过年也是在宛陵过的。明慎被他抓到后又跑了,自此改成每半个月往宫里寄一封信报平安,但玉旻似乎没有放弃找他,而且动不动就往江南跑,似乎觉得他会躲在宛陵似的。
眼看着两年国丧还剩下半年,百姓们八卦的心也渐渐按捺不住。一个传言胫而走:国丧结束后,玉旻将即刻立后、封妃。关于未来皇后的人选,神官在社稷坛卜出一个结果,说是神命皇后,出在宛陵明氏,不可动摇。
这个传说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骚动,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宛陵,所有姓明的人家纷纷兴奋了——这个姓本来就少见,显而易见,如果家里能出一个皇后,那就不啻是举家飞升的大好事。
但紧接着,宫里又放话说皇后出身必须高贵,父母祖辈中至少需要带爵位,且官居三品以上。
这一下就把所有人筛干净了。一干人八卦来八卦去,发觉不管怎么说,满足这一个条件的只有和霍家攀了姻亲的那个、祖上唱戏的明家。
霍如琢是三品女官,明逸受荫为三等伯爵,官居二品。明家往上不显赫,可是霍家是什么样的家族,人人都知道。
霍冰,从明谨改姓为霍,承袭霍家,正是目前朝中红极一时的人。
论出身,不会有比明家人更好的了……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
抛去随了霍姓的霍冰,明家居然只剩下一个人了。
此人名叫明慎,年龄适宜,长相据说相当的好,但是……是个男子。
明慎底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了。
结合两年前的一些流言蜚语,许多人纷纷说出了那个想也不敢想的猜测:“莫非陛下……要立男后?!”
男后自然没什么,关键是陛下如今已经不小了,膝下仍旧一个子嗣也没有,看起来实在是有被龙阳之癖耽误了的可能性。
明慎自然是将这些流言听了进去的。
他心里清楚,这些流言是玉旻特意放出来给他听的,什么话不说,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他只要当他的皇后。
玉旻抵达江南的前夜,明慎又做了一个梦。他自从怀孕之后就时常做一些可怕的、奇奇怪怪的梦,但今晚这个却十分平和。
他梦见他刚回宫的那会儿,他新婚夜起来,玉旻扣着他的肩膀,淡淡地告诉他:“他心匪石,不可转也。你又如何知道朕心亦不可转。”
他梦见神官和玉旻合起来骗他:“北斗七星落处,齐齐指向宛陵,青词上问神灵,卜出一个明字。”
“您不必紧张,换言之,如若是大人还有个姓明的妹妹,那么我们也会优先考虑您的妹妹。”
……
又梦见那个姓桑的年轻人告诉他:“慎,谨也,主忧虑、依顺,大人这个名字不好,总是伸展不开,不如换一个罢。”
换一个——换一个?
再往前,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有妹妹,明天就有了。”
——“阿慎,你脑袋不要了?”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跳起来往外冲。
*
第二天,圣驾来巡,前往宛陵避暑。
这位天子说奇怪也奇怪,京中的避暑山庄不去,偏要跑来宛陵。千人开路,浩浩荡荡地清扫了半个城,龙辇行至中途,却突然停了下来。
“急报!急报!陛下——”
程一多喝止了冲过来报信的侍卫,挡在马车帘门前,命令他慢些说话。
那人气喘吁吁,好半天才讲清楚:“陛下,陛下,有个女子,自称姓明名意,是霍冰大人与明慎大人的妹妹,说是已经怀了您的孩子——”
玉旻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放屁,让她滚。”
程一多也叹了口气:“这样来碰瓷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理由也不会换个新鲜的。你好歹也是御前侍卫了,怎么还拿这种事来打扰皇上?”
“不是……不是!”那侍卫惊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他比划了半天,这才震惊地道,“可是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真的跟明大人长得一模一样!连气质,气质也……”
程一多闻言脸色一变。
他们已经行至了明家巷路前,远远地看见有一抹清瘦的剪影,乖乖巧巧地跪伏于地。
玉旻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这场对话,撩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不等轿子停下,玉旻已经飞身下了轿子,一时间天地外物,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
他轻声问:“阿……慎?”
那是他。玉旻在看见他的第一刻就已经断定。
明慎还跪在地上,他便跟着半跪下去,把他抱进怀里。明慎在他怀里抬起头,因为认认真真化了装的缘故,眉眼明丽,几乎耀眼。
他说:“我回来啦,陛下,现在你要娶我两次啦,我要当你的皇后,还要当你的皇贵妃。”
*
半月后,宫中传来消息:因霍冰、卜瑜等多位重臣上书,认为玉旻服丧一年半已经是极致孝顺的表现,希望陛下提前结束国丧期,回来执政,也希望早日立后封妃。
玉旻准了。
第二天,陛下将立男后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朝野——虽然有人置喙,但反对的人并不太多。因为玉旻迎娶男后的同时,还封了明家一个失散的姑娘为贵妃。
据小道消息说,这位叫做明意的姑娘是明家被藏起来的一个大小姐,因为当初家变的原因,故而不为世人所知。
而这位明姑娘,据说已经坏了陛下的孩子,所以玉旻才会这样急急忙忙地封妃,估计等孩子生出来之后,将要立刻变成皇贵妃,至于那个男后……恐怕中宫之主的地位岌岌可危。
然而没过多久,玉旻的一道诏书便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封诏书无他,是给那位明姑娘选定封号的。只是这位陛下特意令修史的史官在记录上添上了一句话:“酷肖皇后,皇后劝谏子息,故特许入宫。”
还非要再在史书里加上一句——君言:“天下人皆不如皇后一人也。”
而那个给贵妃的封号,据说也只有一个字“肖”。
因为这位姑娘长得像皇后,因为皇后考虑到子嗣问题,这位陛下才相当勉强地将其封为第二位妃子,看架势,要不是男皇后贤惠,他能不封妃不要孩子……实乃一个昏君胚子啊。
“天下人皆不如皇后一人……陛下就不怕被骂荒淫无度吗?”
京城,长安街。
霍冰慢条斯理地用小刀雕着一个萝卜:“算了,陛下天天被骂,这点估计不在话下,我看他巴不得跟天下人说他被自己的皇后迷得神魂颠倒……不过我到底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亲、妹、妹。”
“阿慎,你不如让我见见她?”他盯着眼前在入秋之际便裹得毛茸茸、瑟瑟发抖的弟弟,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第51章
明慎企图萌混过关:“哥, 那个,我,我……我来帮你雕萝卜吧。”